第694章 龍藏洞

第694章 龍藏洞

龍藏洞為章丘八景之一,位於天倉嶺以東、四暨山的半山腰中。所謂『龍洞熏風日日清』。

延光帝由人撫著,踏步進入洞中,瞬間便感到一股清涼。他深吸一口氣,方才逃命時的喘息也慢慢平緩下來。負手而立,渾身依舊充滿了天子威儀。

入洞不遠,只見溶洞右側上方有個天然洞窗,目光看去可看到天外雲捲雲舒。

「景色不錯。」延光帝眼睛亮了起來,愣愣看着洞中景色,像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

他仰頭看了一會,自嘲道:「朕一輩子沒出過京,沒想到啊,亡國之際,既見識了大海的波瀾壯闊,也見識這樣的別有洞天。呵,人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大皆屬於朕,可為何朕到如今才能見識到這山川秀麗?」

陳圓圓四下看了一眼,道:「陛下要是喜歡美景,回頭到吳中去,江南水鄉,奴家給陛下採蓮藕吃,小舟從石橋下過,水也清藕也甜……」

延光帝靜靜聽着這些,眼神中抹過一絲遺憾,嘆道:「這輩子去不了了啊。」

「陛下……」

「若是有下輩子,朕想着或許便在江南做個船夫,每日划船、打魚,閑時便坐在船上看看溪水。潮生理棹,潮平系纜,潮落浩歌歸去。」

話到這裏,他眼中隱有往向之意,卻又陡然嘆了一口氣。

「但也只能等下輩子了,此生沒有興邦之能,空坐帝位十八載,誤了天下人啊。」

「為何不能去呢?」陳圓圓又問道。

延光帝轉頭掃了身後的魯嬤嬤一眼,淡淡笑了笑,道:「呵,天家無情。眼下反賊追兵未退,這些人卻一定要把朕送來濟南,為何?為了早定行都,朕領着一眾臣子大張旗鼓,儀仗入了濟南供萬民仰視,告訴臣民天子歸位,世人便知道山東還在楚朝治下。但在這當中,朕算什麼?一個名義。朕的子女們只把這當中一個名義?他們豈會在乎這個『名義』的喜怒哀樂?」

說話間他們已向龍藏洞中走去。只見洞中有一平台,高一丈、長三丈、寬六尺?平滑如床?有山泉汩汩流下。這便是這龍藏洞中的『龍床』,彷彿真有龍棲於洞中?平時便盤桓於這龍床之上。

龍床上方有一小洞,可以容人?陳圓圓扶著延光帝走過去?向洞內走了十餘步,前方狹窄難進,拿火把照去,深不可測?裏面鍾岩嶙峋?水滴泉淌。

「陛下,我們逃吧?」陳圓圓低聲道,「我雖是短視女子,卻也知道陛下就算去了濟南也只能淪為傀儡。不如借今天這個機會逃了吧,我們歸隱山林?清茶淡飯,也不必再去理會這些勾心鬥角。我能幫陛下逃出去的……」

延光帝回頭看了一眼?有陽光照起來從石洞間照下來,洞外陽光正好?人間一片明媚。再轉回頭,只覺洞中陰冷黑暗。

他不急着馬上回答陳圓圓?只是嘆息道:「京城破時?朕想要死?被他們攔著不讓。這些日子,朕最痛心的並非周眉姐弟架空了朕,讓淺薄小兒看看守國之難也好。朕痛心的是祖宗社稷亡在朕的手裏。這種噬心蝕骨的感覺如何說,問君能有幾多愁?哈,亡國之恨!」

「朕富有天下,天下都亡了,還去躬耕一畝田地,豈非可笑?」

他說到這裏,挺了挺腰桿,道:「他們要讓朕做一個名義,好,朕便忘掉自己的喜怒哀樂,便當他們的手中的一枚玉璽,當他們的一封聖旨。既然註定是一個亡國之君,那朕便當好這個亡國之君。這是朕坐上龍椅那一刻便注意好的,是朕親手選擇的命運。」

「回頭想想,世運弄人啊。當初做了選擇,結果所有的一切與期待的完全不同。但無論如何,終歸是朕的親手選擇……」

他心裏更多的東西是無法表達的。走到這個境地,一切都只能自己咀嚼。

說來說去,也只有『無可奈何』四個字。

這一天坐在四暨山山腰上的這個洞穴里,延光帝聽着山下的兵馬廝殺。腦中也想了很多更實現的東西。

如果真的跟陳圓圓逃了,走到哪裏稍微泄露行藏,處境也只會更糟糕。這且不說,往後又能做什麼?他從小學的是帝王之術,會的東西又不多,活到一把年紀了,再學別的也晚了,身上也沒什麼力氣。不像前幾代帝王還有自己的嗜好,能當廚子木匠道士之類的,他是一心一意都撲在治理江山之上……

總之,逃是不能逃的,去當般夫也就是說說而已,干點活也很累。

事到如今,連『怎麼辦』都已經懶得再想了,活着到底有什麼意思呢?

山下那些庸人廝殺着,延光帝默默地聽着,想像中最後會是哪個反兵衝上來找到自己,他的一生又是如何活的。

一直到夜裏,前面有火把的亮光傳來,有人踏步進來,將龍藏洞照得更亮堂了些,坐在那裏的延光帝抬頭看去,嘆息一聲。

「又是你。」

「父皇。」王笑行了一禮,道:「兒臣救駕來遲,請父皇恕罪。」

「朕若不想恕你的罪呢?」

王笑確實沒想到他會這麼調皮,無奈地笑了一下,也不回答,從懷裏掏了一塊乾糧出來。

「父皇一天沒進食了,餓了吧?」

餓確實是餓的,延光帝接過乾糧,也不客氣,默默地嚼著,緩緩開口道:「你可知你罪在何處?」

「兒臣愚鈍。」

「朕從萊州起行往濟南,一路說不上快。但反賊卻能提前在得到消息、在朕到達濟南之前埋伏,說明什麼?說明在朕起行之前,便有人傳遞了消息給反賊。而決定朕行程者,皆是你的同黨,這姦細很可能便是錢承運、吳培、傅青主三人其中之一。你用人不察,可知罪?」

說罷,斜睨了王笑一眼,一副『雖然你要挾迫朕,但朕也要指出你的缺點』的樣子。

王笑想了想,道:「兒臣並不這麼看。」

「哼,嘴硬。」

「皇父用人的眼光兒臣一向是佩服的。但有時候,未免還是疑心太重了。」

延光帝冷笑不已,道:「難不得還能是反賊在事先便算定了他們會護送朕到濟南不成?」

「為何不可?」王笑道:「之所以決定護送父皇到濟南,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反賊對德州城的攻勢並不順利。但,這是他們可以控制的。」

他說着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劃了一個三角形,道:「反賊軍師孟九,其人計略不可小覷啊。兒臣一直以為德州防守順利,是自己略勝了孟九一籌。但現在想來,這些他一開始就算好了,父皇你看,最初我們只是想拖到他們糧草不濟。但反賊一旦放緩了攻勢,我們想的就會更多,想要儘快讓父皇出面下詔天下穩定人心,再把德州、濟南、萊州連成一片,控制山東。所以他故意對德州城圍而不攻,給我們一個寬鬆的環境,並作出疲於進軍的勢態,為的就是吸引父皇來濟南。這些,還只是其一。」

延光帝淡淡道:「若讓朕選,朕也不會來。」

「這不是我們選的啊,萊州也並不安全。」王笑嘆息一聲,道:「孟九的第二個意圖,則是把我們的大軍鎖死在德州。若我猜得不錯,必定已經有一水師準備攻打萊州……」

「危言聳聽。」延光帝冷笑道:「反賊哪來的水師。」

「反賊沒有,鄭元化有。」

「他敢?!」

「他有何不敢?」王笑道:「膠東兵力大部分都在德州,所余兵馬戰力平平。又是以有備殺無備,他只要暗中派出一隊水師,船支不用多,人數也不必多。以倭寇為名潛入膠東,弒殺皇父,他便可扶皇孫登位。」

延光帝聞言,竟是笑了起來。只是笑容當中愈發顯得苦澀。

「孟九與鄭元化必定有勾結。」王笑嘆道:「我一開始就在奇怪,為何孟九會調頭來找德州。他其實是怕我把所有兵馬帶回萊州與父皇你會合。所以吳閻王敗跡稍顯,他便馬上讓唐節帶兵來牽制我方兵力。使萊州放鬆警惕,好讓鄭元化安排人來殺父皇。」

他說着,在原先畫好的三角形外又畫了一個圈,道:「另一方面,他自己則布下埋伏,吸引父皇來濟南。如此則由他親自來殺。不論父皇動還是不動,他都雙管齊下,就是要對父皇趕盡殺絕,不給你一點點生路!」

延光帝依然有些不信,喃喃道:「不過是些亂民,能有這等手段?呵,恐是鄭元化這逆臣佈置的。若不到最後關頭,這逆臣不敢親自弒君,想把朕逼到孟九手上。」

「父皇到現在還是低估了孟九啊。」

「呵。」

「父皇啊,我們第一時間想的不該是吳培、錢承遠、傅青主這些是不是叛逆了。承認對手強大,這沒什麼的、」王笑搖了搖頭,嘆道:「十八年了,父皇還沒看明白了嗎?你總是低估敵人,懷疑自己的臣下。盧公不忠?左公不忠?當年李督師也不忠?拋開這些大臣,杜正和對陛下忠心耿耿,為何今日卻又守在齊王身邊?兒臣……」

「夠了!」延光帝終於發怒,吼道:「那鄭元化呢?!他就是一個亂臣賊子!若不是這個逆臣,朕還敢去南京,還有半壁江山!只要出這一個叛逆,你知道會是何等的後果嗎?!還有你,朕當初便不該用你……」

「父皇若不是用兒臣,父皇早已經死了!」王笑大喝一聲。

龍藏洞中靜謐下來。

翁婿二人對望着,雙雙都有些喘粗氣。

「父皇啊,不會是所有人都忠心不二。十個忠臣里,總會三三兩兩的叛逆。但真要因這些個叛逆,就對所有人都抱以戒備嗎?」

王笑看向延光帝,這句話說得極為真誠。

這句話,他說的不僅是自己對吳培這些人的信任,說的也是自己對延光帝並沒有叛逆之意……

延光帝看着王笑的目光,沉默了良久,最後苦笑一聲,嘆道:「你還太年輕,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朕才是對的。朕就算能信你,也只能信今日今時今地的你,有何用呢?這世道,左右不了的。」

「左右不了的啊!」他長嘆一聲,也懶得再與王笑多言,邁步走開,負手看着龍藏洞的溶岩,低聲長吟起來。

「洞形兮鶴翔,洞名兮龍藏……不知潛龍兮何日乘雲雷而雨四方,空遺此洞兮棄幽阻而隔窮荒。系龍樁兮卧龍床,始於何時兮名於茲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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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痴愚實乃純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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