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士可殺

第397章 士可殺

一連寫了許多封信,盧正初擱下筆,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

「老師可要去歇息?」侍立在一旁的阮康平問道。

「後日就要去遼東了,臨行前要交待的事情太多,回頭在馬車上再歇吧。」盧正初道:「去把義章喚來。」

阮康平先行了一禮,想了想還是說道:「白大人去通州巡視糧倉了,三日後方回。」

他有些猶豫,小聲地提醒道:「此事,前日與老師說過的。」

「是嗎?」盧正初木然了一會,緩緩道:「老夫忘了……近來多忘事嘍。他巡視通倉是假,避開王笑與貴胄的糧銀之爭才是真,越來越滑頭!」

阮康平臉色愈發為難起來,低聲道:「此計,是老師指點白大人的。」

盧正初一愣,失笑起來,似乎覺得很有意思。

笑了好一會,他才用蒼老的手拍了拍膝蓋,喟嘆道:「趕不及再提點白義章了,你回頭見了他,千萬囑咐他別再貪了。朝中無人護着他,為了一點銀子抄家滅族,不值得。」

阮康平拱手應下,心中卻想到白義章曾經對自己說過的那句「這楚朝沒有多少光景,早日留些銀錢傍身。」

「老夫知道你們怎麼想的。」盧正初道:「你告訴他,王笑雖喊他一聲『舅舅』,但其實沒什麼親戚,哪天追究起來,那小子可是六親不認的。」

「是。」阮康平不明所以,拱手應下。

「信寫到哪裏了?」盧正初將手中的昆黨名錄放遠了些,眯着眼看着,嘴裏喃喃道:「昆黨?江山社稷就是敗在我們這些人手裏啊……」

下一刻,林向陽匆忙跑來,語速飛快道:「老師,朝鮮使者在西城大街攔了王笑。據說是王笑擊毀了朝鮮使船……」

他雖急切,卻也有條不紊地將事情的前後經過說了。

盧正初閉上眼想了想,道:「何良遠空有宰相之志,卻無宰相城府。」

說罷,他搖了搖頭,又罵道:「拿邦交大事來為自己出氣,搞七捻三的壽頭。」

最後這聲叱罵卻是崑山話,阮康平與林向陽對視一眼,知道老大人這是氣狠了。

盧正初撐著椅靠站起身來,嘴裏喃喃道:「老夫親自去一趟吧,如今武力奪皮島不成,朝鮮的態度便至關重要……萊州雖好,離遼東還是遠了,我這老頭子也不懂王笑是怎麼想的。對了,回頭讓賀琬再來一趟……」

~~

「砰!」

一聲槍響。

~~

西城大街。

在各種「思密達」的呼聲中,朝鮮人紛紛沖向王笑,卻又被錦衣衛持刀逼了回去。

何良遠只覺臉上黏糊糊的一片,極有些噁心。

他是簪纓世族,書香門第出身,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驚得愣在那裏,良久才緩緩轉頭看向王笑。

何良遠本以為自己隨手施為,必然讓王笑下不來台。承認擊毀朝鮮戰船也不對,否認也不對;道歉也不是,不道歉也不是。沒想到這小子看似魯莽的一銃,竟然恰恰破了這個兩難的境地。

「駙馬!你瘋了嗎……」

何良遠話到一半,只見王笑已經又裝了彈,抬起手銃對向自己。

像是在回答:不錯,我就是瘋了。

「何大人身居內閣,那麼多公務操心不過來,竟還親自來陪一個敵國使者?」

「朝鮮國地位畢竟不同,你這般……」

王笑沒在聽,眼睛眯了眯,似乎在瞄準。

何良遠知道他真的可能敢打死自己,嘴裏的話終於還是硬生生咽了下去。

「士可殺,不可辱。我伴齊王車駕至保定,聽說京城瘟疫反覆,馬不停蹄趕了回來。」王笑道:「可這蕃夷竟然公然污陷我,還當街指責我的德行……我是那樣的人嗎?!這也就罷了,他竟敢羞辱我大楚?!欺我華夏無人乎?!」

錦衣衛番子們轟然叫好道:「欺我華夏無人乎?!」

何良遠心中已將王笑罵了個遍——這豎子的辯才實在是一般,只是會耍賴罷了。若不是手裏拿着個火銃、身邊又跟着錦衣衛,老夫大可以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可現在命都被捏在人家手上,無謂之爭也沒什麼意思。何良遠便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閉着嘴不說話。

王笑又問道:「今日這個蕃夷出言不遜,我一時激憤才走了火。這是我與他的私人過節,無涉國事,何大人想替哪邊出頭?」

何良遠:「……」

私人過節?你自己挾著楚朝的威風把漂亮話說完了,現在就開始『無涉國事』了?太無恥!

出頭?人家金使者都死透了,你反倒成了冤主?老夫還要替你出頭?

心中暗罵不已,何良遠卻知道王笑這幾句話的意思是讓自己做個選擇:是繼續作對呢?還是服個軟?

再作對下去要送命。可是,服軟的話,已耗盡的名聲就要臭了。

……

一老一少對視着,用眼神交鋒了兩個回合。

王笑眼中毫無恐懼,只有堅定。

他雖不介意再殺一個何良遠,但若是那樣,朝中剛平復下來的局勢必定再次被打亂,出巡四省的計劃也會受到干攏。

反之,留着何良遠這樣一個見識過自己手段、看得清局面的人在內閣,京城便能安穩得等到自己回京。

是殺是留,只在老東西的一念之間了……

想到這裏,王笑餘光一瞥,忽然有些走神。

金在奎正站在那裏碎碎叨叨着什麼,嘴裏說的話王笑別的聽不懂,但『噯哉惜』還是能聽得懂的。

被打死的原來是金在奎的叔叔?

「這……我實在是太博學了!」王笑由衷表揚了自己一句。

王笑又留意了一下,發現金在奎表情里除了傷心,竟還帶着些釋然。

他便低聲對耿叔白道:「看見那個朝鮮書生沒?把人弄來。」

「哪個?」

「看起來很土冒的那個……」

「老夫當然是站在楚人這一邊!」何良遠思來想去,還是服了軟。擺出肅然神色朗聲喊道。

王笑正和耿叔白低聲說話,沒太聽清,抬起頭問道:「何大人說什麼?」

何良遠一張老臉登時被惱得通紅。

他身後的官員們默默低下頭,暗道何公這下是臉面掃地了、還有王笑也實在太盛氣凜人。

何良遠咬着牙將這口氣咽下去,再次開口道:「老夫當然是站在楚人……」

「駙馬!」

長街另一邊,一騎絕塵而來,馬上的錦衣衛連韁繩都來不及拉,翻身下馬摔在王笑面前,單膝跪地道:「報!盧公……遇刺身亡了……」

「什麼?」

「盧太保剛剛在府門外,遭建奴細作刺殺,已經……卒了……」

~~

良久之後。

何良遠四下環顧,長街上只剩下隨從與朝鮮人。

他忽然有些後悔——剛才那句話,自己要是再晚些說該有多好。

再晚些就不必開口,也不用那麼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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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痴愚實乃純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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