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 舍過去 須彌金山(中)

第三十七 舍過去 須彌金山(中)

清晨微寒,露珠蕩漾,日頭還未升起,天空一片清明,且添了幾分冷淡;戚籠臉上閃過一絲懷念之色,但隨即這種感覺就消失了。

「人交給你們,以後別來山南道。」

戚籠將肩上的女人交給一位女麻匪,轉身就走。

「戚天王,老夥計們都很想你!」老麻匪徐九顫聲道。

「世上再無戚天王,只有戚籠。」

「戚大魁首,紅姑有話帶給你!」一女匪忙叫道:「她說,當年之事另有隱情。」

「拔刀之後便無情,做了,便是做了。」

戚籠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奉勸你們統領一聲,別再來找我,刀,我已還回去了。」

赤羅剎掙扎著睜開眼,只是傷勢太重,視線模模糊糊,只有清晨的白霧,緩慢而柔和的流動着。

……

這年頭,媒婆住的地方叫門窯,入則為家,出則為窯,意思是盛世相親做媒,亂世販賣人口,公城地界尚算太平,但這收購童男童女、再轉賣的活兒也是她楊婆一大收入來源。

楊婆裂開一張沒有門牙的嘴,雞爪一樣的手掌把一個光膀少年捏拿着,從頭到腳。

「二等貨色,一百文。」

「楊婆,這可不地道,這可是手腳健全、無有隱疾的少年人,你才出一百文?」

人牙子不滿道,在他旁邊弓著身子、哭紅眼的婦女是他的母親。

「嘿,這小子骨頭細脆,是出生的毛病,幹不了力氣活兒,而且目光呆傻,缺了股伶俐勁兒,迎門送客也夠嗆,日後頂多給大戶人家做個跑腿下人,好一點還能學門手藝,出人頭地是不用想了。」

楊婆陰陽怪氣,「買這些小傢伙最捨得出錢的,一個是武行,一個是青樓,至於什麼藥鋪子、裁縫店、剃頭唱戲的,那可都是送銀子才能入的行,你以為呢!」

「不過這小姑娘不錯,雖然眉眼沒開,但眼裏有股水波,盆骨也不錯,是個好生養的,將來靠皮肉吃飯可以,靠手藝也行,這個我出兩百文。」

楊婆買了三個小娘,兩小少年,總共不到一兩銀子,嘴巴裂開,露出假慈悲的笑容,一人送了個奶糖,哄著進了房,然後笑眯眯的溜達到後院,還沒來及關門,就被一條膀子按住。

「老太婆,天天做這斷子絕孫的買賣,你就不怕死後遭雷劈?」

「嘿,我當是誰,原來是你這小鬼鬼,我怕什麼雷劈,沒老婆子照料,這些小鬼鬼活不過三天,怎麼,你這下九流中的老七,靠抖身段、勾人魂賺銀子的行當,如今也高尚起來了?」

楊婆子顫顫巍巍的轉身,走入大堂,「只要你照小爺一句話,這些孩子老婆子平價轉給你,你一個個把他們撫養長大,你行嗎你?」

照燈籠無語,讓他去劫法場,照小爺咬咬牙,指不定扛着祖傳的子午鴛鴦鉞就上了,讓他做孩子頭,當爹當媽十幾年,那他可受不了,再說了,就這年頭,你在大街上溜達兩圈,插標賣首的孤兒能撿到三,這何時是個頭啊。

他甩過去一包銀子「算伙食費行不。」

楊婆掂量掂量,陰陰一笑:「這還像話。」

「老太婆,我不是來跟你較勁的,我是來找你問事的,大約四五天前,解老三從城門口弄的那個消息,除了按照黑行規矩,送給馬鬍子一夥外,還賣了哪三人?」

楊婆子摸出一桿水煙筒子,臉頰老肉一癟一癟的,跟去了皮的蛤蟆似的,抽了十九口,才冷笑一聲。

「既然是解老三賣的消息,那你找他要去啊。」

「這老小子躲我躲的滿城跑,要是能找到他,我還找你幹什麼,」照燈籠鬱悶道。

「嘿,要不是你小子也是我們下九流的一員,我現在早就把你趕出去了,黑行有黑行的規矩,你是想端了我們下九流的飯碗?」

「侯桀那開黑行的都被滿門抄斬了,你們這些老貨還守個屁的秘密,直接開個價。」

「江湖事,江湖了,這是規矩;暗道也有暗道的規矩,不管你是什麼大勢力頭頭,還是什麼英雄豪傑,在這裏買消息、賣消息,我們聽不見,看不到,若是真有人聽得見,看得到,那人多半也橫死街頭,你應該懂道啊,照家小鬼鬼。」

照燈籠深吸一口氣,摸出一塊玉佩,劣質的像塊河邊的石頭,而楊婆子卻是面色一變,手閃電一般把玉佩叼來。

「你家老頭子跟我半輩子交情就換來這玩意,你可不要後悔!」

「老爺子要是知道我找到九龍藏的線索,怕是嘴都笑的咧開花了,」照燈籠哼哼道。

「好!」

楊婆子一拍桌面,斷然道:「自此之後,你照家和我楊家,斷絕香火情分,日後無論誰家遭了難,兩不相幫!」

「這買消息的第一人,便是李府白三娘的總管,趙黑。」

「是趙黑,不是白三娘?」

照燈籠立刻意識到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在黑行買消息,向來只有實名實姓,沒讓人代買的說法。

「是趙黑,不是白三娘,這就有意思了,白三娘讓趙黑打聽的,還是說……」

照燈籠忽然面色一變,「不對,黑行的規矩,要麼在本地待上十年,成了『自己人』,要麼在本地有直系親屬,白三娘嫁過來不過五年,她可以靠李伏威獲得資格,他趙黑又憑什麼?」

楊婆子怪兮兮的一笑:「誰跟你說,趙黑是陪嫁來的?」

「第二個,便是紅姑紅三娘子,山北道那個著名的大商人,她在各地黑行下了高額花紅,一旦有跟赤身黨魁首有關的消息,願花重金購買。」

「也是因為她給的提示,我們才知道,這麼一個小小的綠林標記,居然有這麼大來頭。」

「還有一個是誰?」

楊婆子陰慘慘的湊了過來,「還有一個,嘿嘿嘿,是個死人……」

照燈籠走後,陰沉的堂子上,只有楊婆子一人『叭叭叭』的抽著水煙,間歇有生嫩的嗚咽聲,越抽越急,白煙硬是抽出了綠霧,霧氣中,楊婆子的右眼忽然詭異的反轉了三圈,眼珠子漸漸鼓出眼皮子,『噗』的一聲輕響,一隻烏鴉『呱呱呱』的從霧氣中飛出,嘴裏叼著一顆血泡子。

楊婆子痛的滿地打滾。

「殺千刀的照老鬼,要不是老婆子年輕誤事,給你帶了頂綠帽子,誰管這小鬼頭的死活,啊啊啊啊啊,痛死老婆子了……」

白江的一條上游支流叫落魄澗,以水勢湍急而知名,戚籠與赤羅剎等人分離后,便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大解脫』狀態中,隨着直覺而行,恍恍惚惚便到了這裏。

他自四歲摸刀,當了麻匪后,刀便再也沒放下過,然而藉著赤羅剎被殺的契機,他把麻匪的刀術全數斬了出來,渾身酥酥融融,像是每一道毛孔中,都掛着一顆水珠子,一呼,搖搖欲墜,一吸,再在皮層之間轉來轉去。

而身子表面,原本清晰的青菩薩紋路漸漸暗淡,反倒是菩薩腳下的蓮花越發清晰。

青蓮所在部位為髖部,後印命門,前頂肚臍,中藏腎,是拳術發力的一個中轉站,很少有拳法的吞吐不通過這一部位,當初戚籠所受腰傷就在這一圈中。

蓮花是人體的筋絡所化,在髖骨附近,由篡筋、包骨筋、連帶筋、通筋各五六條組成,彼此糾纏團繞,包住這下丹田所在之處。

而戚籠此時心思無比通透,放下過去,腦子一下子就放開了,恍惚間,血水如溪流,從筋肉瀑布順流而下,在大小關節血道中越滾越大,漸成巨流。

血氣相融亦相化,熱血滾翻之中,直接逼出一股丹田氣提到胎元,向後到命門,再下行經過真關、仙骨、尾閭、陰竅回到丹田一圈。

這一圈一下,整個人都通透了,身子飄飄然,腳步使的不用勁一般,渾身毛孔蒸騰著霧氣,精氣神吐納,體呼吸。

戚籠一隻腳踏入水澗中,瞬間,沉重的水壓蓋頂、罩身,徹骨涼意在一剎那透體入骨,毛孔瘋狂收縮,而骨盆一代受此刺激,筋絡蠕動更快,像是一朵火蓮綻放,剎那間皮膚表面泛紅滾血,水火交加,滿空水珠『嗤』的一聲蒸出滾滾熱霧。

體內酷熱似火宅,體外嚴寒似利刃。

戚籠這一坐,便是一座須彌山。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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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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