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半廢

第二章 半廢

徐狗賊四歲煉樁,十三歲持拳勇橫行鄉野,十五歲就提着兩顆馬匪的腦袋,一道拜門貼拜入黑山城伏龍總管李伏威門下,刀口上滾了十年,隨後跟腱斷裂,走了大夫人的門路,轉入軍器監,廝混了七年。

雖然坊間都在傳他徐大員外又搶了幾個老婆,嫖了幾個良家,但在武風兇悍的黑山城中,至今沒人敢找上門來。

無它,他黑山腐屍犬的名號,在軍中比民間的威勢更凶。

他上半身一扁,肥胖的身子以詭異的速度扭轉,任由刀尖在臉上劃出一道血口,五指如鈎,指節捏蠶響,肩膀一提,指鈎便直搗戚籠手腕,同時怪笑一聲,右腳掌隱伏虛探,合身撞入戚籠身門中,嘴中黃牙涎水帶着惡臭,一臉兇惡的咬向喉嚨。

地功樁,蝙蝠手,狗拳?

有點意思!

戚籠眼皮一眯,眼縫爆射出凶戾和興奮,哪還有半分的平淡,右手反轉,棄刀換掌,閃過對方戳擊,五指合握,如紅鶴唳叫,直插對手肩膀,指縫徑直剪開皮膚,一扭一鑽,便戳開一個血洞。

徐狗賊眼皮一抽,對方身手的老辣讓他微驚,身子一抖,右腳便要朝天翻起。

然而對手更快,戚籠身形猛向前頂,身子似乎一下子高了半截,手如鈎,鈎拉肩,形如馬躍澗,左腳頂的筆直,右膝帶着兇惡風聲,直砸對方那張油膩大臉。

徐狗賊頭朝下,突然露出一個兇惡笑容,臉一轉,避開膝錘,雙手似狗刨食般往下一撈,肥胖的身子轉如陀螺,像是回到了當年,馬啼,鐵甲,騎兵沉重的呼吸聲。

上下半身幾乎與地平齊,左手撐地面,右腳掌一彈一炸,似狗探腿,又似鐮刀斜劈,又毒又狠,斬向敵人左腳膝蓋。

可眼前的戚籠突然消失不見了,徐狗賊還沒等他回過神,前腿骨就是一痛,像被馬蹄子重重一踏,同時眼前一個圓黑黑的鐵膝越來越大,兇狠的撞在了自己的右臉頰上;『啪嗒』一聲重響,他被砸翻在地,肥胖的身子在粗糲的地面上滾了七八圈,還沒回過神來,脖子就被刀架住,大冬天裏鐵器分外冰涼。

「見了蝙蝠手,怎會不防備你的朝天腳、倒背鐮,地功樁最善的不就是砍馬腿么。」

一道戲謔的聲音從徐狗賊的背後傳來。

地功樁,又稱狗拳,是黑山精甲所煉的一門沙場拳術,專門針對馬匪騎兵。

徐狗賊感覺半個臉頰骨都裂開了,痛的混身發抖,眼水鼻涕口水濕了一地,張嘴吐出一口粘稠血水夾雜十幾顆碎牙,咬牙切齒道:

「真龍樁,馭馬騰龍!」

「你到底是誰?!」

整個黑山城內,精通這一龍一馬,能把一剛一柔這兩股勁煉入一條脊椎的,根本沒有!

福祿坊的巷道中,隱隱約約有人影晃動,戚籠似是沒看見,自顧自笑道:

「這巷道前擋大街,后抵大門,視野寬廣,寬度卻只兩人同行,若是用來堵殺人那是極好的。」

「死者是被熟人前後陰殺的,腦袋被摘了卻留具無頭屍,說明死者身份很重要,他的同夥更加重要。」

「那人髀肉粗大,小腿羅圈,腿內磨損,說明是個騎把式,方圓五百里只黑山府一家養的起重騎兵,但在這城東擺屍伏人,這死者卻又恰恰不可能是黑山騎。」

「讓我再猜一猜,前些日子聽說武平軍府有騎將前來徵兵甲糧秣,做假賬需要時間;還是說,黑山城主和伏龍總管的明爭暗鬥到了緊要關口,請了外援……」

二人暴起、搏殺,不過三息,反倒是說話時間更長。

戚籠的話引發了那幾道黑影的騷動,卻又忌憚不前,被他抵在身下的徐狗賊更是驚悚,復又咬牙切齒,「黑山城中,敢胡思亂想的人,大多都沒命了。」

同時腦中胡亂閃過好幾個大人物的名字,到底是誰——

戚籠長吐了口氣,終於熬過了最艱難的關口,暴起之下,背部的僵腫和劇痛開始消減了三四分,微微活動了下脊椎,身子緩緩鬆勁聚樁,口鼻間的甜意硬生生咽了下去。

剛剛別說其它伏擊者動手,他手下的胖子稍一掙扎,就能把他這個殘廢掀翻。

而按照經驗,等那劇痛熬過去,他便多了三十息的『自由』。

暴起,伏人,拖延,再動手,這是在徐狗賊嘴裏蹦出第一個字時就算計好的。

指尖一挑,乾脆利落到好似切瓜切菜,小『碧煉』就從徐狗賊喉間插入嘴裏,血崩如泉,堵住了對方費盡心思想好的話術。

托住對方下巴的手掌緩緩鬆開,任由濃厚的血水腥味從其嘴裏溢出,像是一隻打不了鳴的老母雞。

戚籠任由對方瞳孔睜的老大,倒在地上,嘴巴大張,『咯咯』聲中兩眼突起,唇齒間滾盪的血腥味更濃了。

「幾位看上去不打算讓我離開了……」

戚籠吸了長長一口大冬天的冷氣,在胸腔滾盪一圈后再噴將出一嘴腥氣。

「正巧,我也是這般想的。」

……

一炷香后,城東,一間蛛網相連的破陋瓦房

一具筋肉發達、至少九尺的巨人堆積在床上,巨人眉如重蠶,眉尾滴血成痕,麻衣上的血水已干成黑漬,蒼蠅蚊蟲爬里爬外,床邊擺着散亂的木桶瓦罐,一股難聞的藥味充斥房內,地面上的淺紅色是刷不幹凈的血跡,戚籠當初把對方從死人堆里扒出來時,這位爺身上就漏的跟個篩子似的。

可沒過十天,吃了睡,睡了吃,巨人身上的傷勢就只剩下縱橫交錯,一道道快痊癒的血痕。

進門后,戚籠也不管對方,自顧自拾掇出一片乾淨地兒,將荷葉包打開,什錦記的滷肉、滷菜,還有半隻肥鴨子,姿態相當不雅的蹲在地上,挑出最肥的五花肉用力一吸,趁著嘴裏的油膩味沒散之際猛灌一口酒,兩字,舒坦!

還沒等戚籠繼續下筷,床上那具死屍胸口忽然鼓起,張開大嘴,喉嚨里的滾盪像是風箱子裏拉扯出的火爐風吼,古銅色的緊質皮層下寸寸鼓起,眉間的印筋、鼻翼的准筋、兩鬢的鬢筋、還有耳筋、頰筋、太陽筋,從臉上到身上,像有一條條肥大的蚯蚓在蠕動,整個人變成了皮肉筋骨扭凝的怪物。

戚籠眯眼,伴隨着強烈的窒息感和濃厚血氣的,是迫極生死,讓人逃無可逃的一種恐怖威壓,他只在煉法大成的武人,或是能馭劍的道人身上見識過,那無不是九死一生的經歷。

他出手,自己會死!

不知過了多久,也可能只一剎那,就在戚籠頸后密密麻麻,全是豆粒大的汗珠時,那股兇惡的氣勢戛然而止,再然後,蓮葉包中的半隻鴨子就不見蹤影;坐起的高大陰影中,不斷有野獸般的咀嚼和吞咽聲響起。

一地的蒼蠅蚊蟲,都是被震死的。

很快,酒肉被一掃而光。

戚籠深深的看了對方一眼,正當他以為對方會像往常那般,倒頭就睡時,這位額頭寬大、五官粗獷的巨人盯住了他,目光如晝,讓戚籠產生有一種強烈灼燒感,筋肉皮骨好似透明一般。

不過隨着一聲濃烈的吞咽聲,這感覺一閃而逝,再然後,巨人臉上肉眼可見的露出了疲態。

精氣晝出於首,夜棲於腹,當自尊其首,重其腹。色庄於上,敬直於中,應機無想,唯善是與。

這在武家叫『神氣合吾一體』,道家也有個說法,喚作『養瞳子』,目閉而不閉之間,得見日月之光景;積修老道於靜室中鎖精閉關月旬,童子喚醒,老道時睜眼時黑室亮白如晝,便是此理。

只不過道家氣血濃度遠低於武家,只能旬月見功,遠不如頂尖武人蓄勢而發。

「身子有血腥氣,體內也有血腥氣,」巨人的嗓音醇和乾淨,遠不如其面目身形那般駭人。

血凝而不走積腥,戚籠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前者是小事,後者,能醫否?」

他脫了上衣,轉過身去,只見一身白凈幹練的肌肉上,傷疤嶙峋,不下二十道,致命傷參雜其中;肩膀微晃,一條大脊椎節節向上,再向下伏,只是到了尾椎骨向上數第三節時,有一個明顯的肉窩,這節骨節像是被人巨力捏碎,然後拍進肉中,分外刺眼。

巨人眼角微挑,表情變的嚴肅,搓了搓掌心,變的通紅髮燙,掌心如棉,五指粗如蘿蔔,指尖像是滾了油的銅珠子,用着與手型截然相反的精巧手法,順着脊椎附近肌肉捏打,像一根根銀針一樣插入肉中,擠出筋脈骨絡,讓戚籠的背部看上去更像是某種人形妖怪的背。

每一次拍打,便有一絲染著紅色的汗液流出。

抽筋、扒皮、割肉、剔骨,挖出一張肉體凡胎之外,在武家口中,稱之為後天四境的人體奧秘。

但饒是如此,在尾閭穴附近,向上數第三個骨節處,那附近巴掌大的區域,鬆散的像是屍體上的斷筋、死皮、腐肉、壞骨。

巨人微微皺眉,但看到戚籠在這近乎凌遲一般的非人折磨中,牙齒都要磨裂,但依舊緊閉雙眼,沒發出一絲聲響,眼中閃過一絲欣賞,以他的武學層次,全盛時期的戚籠也未必能看的上眼,倒是這份毅力,值得贊上一聲。

只是現實就是現實,當巨人收了手法,看着渾身皮膚通紅,冒着白霧,軟成爛泥的戚籠,他沉吟了片刻,道:

「人體脊椎,從尾椎上數三節,謂之下關,從下關第三節數至第十八節處,名曰中關。又從中關第十八節處,數至玉枕穴,及上大椎三節,直至泥丸宮,名曰上關。」

「這中間的穴道、經絡、筋脈,可分成兩條,一條足太陽經筋,一條足少陰經筋,我看的出來,你的根基是龍形樁,又從中悟出馬形變化,前者上,後者下,一表一里,勁力方能圓滿,但你脊椎倒數第三節粉碎,相當於龍抽其筋,馬裂背椎,兩兩相加,無葯可治。」

巨人搖頭,臉上帶着武家才能理解的一種憐憫。

「你能不殘,主要靠的是這煉化的兩條經筋在支撐,一旦年老,氣血衰弱,筋骨弱化,便是走路都難,至於武家修行、精氣神的修鍊,更早已到了懸崖邊上,前路已斷。」

戚籠混身一顫,像是被重鎚砸上一記,臉色卻帶着一種死氣沉沉的平靜。

「你若是現在修養調息,棄武散神,還有可能保一個晚年。」

「真的沒法子了?」

「龍無筋能騰雲駕霧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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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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