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章 對坐話逡巡

碧簾宮內部的格局井然有序，除開最下層毫無疑問的禁地，大體上可以分作四大層，其中三層分別為受凌霄峰，萬卷藏，幽泉境影響，而帶有它們明顯特色的區域，像是第一層的聖跡大廳，第二層的萬卷典藏，以及第三層的洞天福地等等，而相對而言比較樸實的，則是完全由北冥修意志堆積出的第四層，北冥修與余落霞一同漫步第四層，便是為了確定其大致的佈局，同時抓緊機會改變一些事物，以免它們被以後活躍在其中的人看到。

碧簾宮無法移動，凌霄峰的仙靈體們在進行登記之後，固然會有一部分選擇融入人界或是妖域，但絕大部分必然還會選擇留在這片土地，碧簾宮中有屬於凌霄峰的氣息，便足以讓他們聚集於此。

當年凌霄峰衍生出的二百里聖域，幾乎足以凍死任何八階以下的修行者，便是當地的仙靈體，體內仙氣駁雜一些的在沒有保溫法陣的地域，也只有絕對不會好受，這是荀日照用以隔絕凌霄峰與世俗，但也不將門完全關死的手段，如今聖域根基不再，寒雪域或許能夠替代凌霄峰，維持聖域原本的模樣，到底不是原本的樣子，聖域的格局，想來需要一番變革，但這一切，最好交託給願意居於聖域的仙靈體們自行解決。

他不願意留在聖域之中，就那麼接受司馬無花的算計，雖然隨着後者的逝去，一切恩仇都已消弭，但對於他死前還試圖讓他接受凌霄峰上一切遺產的做法，他依然還以白眼。

不說他。習慣中原氣候的余落霞也絕對不會願意長居於此，這座仙境最好的去處，還是做個順水人情，借於那些仙靈體。

那樣的話，一些秘密，至少他認為自己能夠看出的自己心中的秘密，還是快些封存或是改變為好。

北冥修已完成了這些事，於是憑着對碧簾宮內部的熟悉，在屬於幽泉境的第三層找到了先前進入碧簾宮的尚雲間。

碧簾宮的第三層有繚繞仙氣氤氳，有白梨盛開，木屋錯落，儼然一方世外桃源般的洞天福地，除了那最有代表性的流瀑化作碧簾宮外部的水簾，其餘幽泉境上原本的事物，幾乎都在此處憑仙氣幻化形成，修行者在此處修行，必然可以事半功倍，天生身具本源仙氣的仙靈體的效率必然能夠更加恐怖，而對於體內有沉重內傷的修行者，也不失為一處療傷聖地。

尚雲間端坐梨林之間，閉目養神，見北冥修到來方才睜眼，只是相比於在碧簾宮外的雄姿英發，如今的他看上去更像是英雄遲暮，虛弱已是肉眼可見，就是那一頭原本不算烏黑亮麗，但也比較健康的黑髮，也已參雜了幾縷雪白。

尚雲間才過知天命之年沒有多久，雖放在人界妖域都已算得上老人，但對擁有千年仙壽的仙人來說，他還只能算一個孩童。

余落霞怔怔的看着這位她自小敬仰的當世傳奇。她出生在劍魔之亂之後，那一段時日，修行界幾乎可以說是尚雲間的天下，哪怕余昌平對尚雲間可謂是深惡痛絕，寧可老死不相往來，她也依然敢在自己爹面前表露出對尚雲間的崇拜。

但現在，這位傳奇卻顯得那麼脆弱，並非只因為他體內那沉重到讓她心中發顫的傷勢，更因為他面上的那抹蒼涼。

余落霞心中一酸，喉頭微微滾動，終究欲言又止。

與他一起走來的同伴們，幾乎盡數埋骨在天門之上，哪怕心如鐵石，也不可能無動於衷，而尚雲間，是一個可以為了一個可以為了好友斬塌半座聖閣的俠者。

「來了。」

相比於尚雲間表面上的蕭瑟，他的語氣卻很平淡，但不是那種不在乎的平淡，平淡之中蘊藏的，是沸騰的心緒。至少在北冥修眼中，尚雲間的偽裝真的很拙劣。

尚雲間看了一眼北冥修，目光旋即移到余落霞身上，對二人微笑招呼，示意他們坐到自己身邊，道：「說起來，當年你們就私定了終身，余昌平那老頑固有沒有同意？」

「如果是他一直拖着，回去之後我直接登門，諒他也不敢不給我幾分面子。」

北冥修拉着余落霞一道坐下，笑道：「是我為了安全考慮，岳父早已同意。倒是師傅，你還是多關注關注自己，這傷勢換作其他人，都不一定能站着。」

尚雲間苦笑道：「你還有空擔心我的傷勢？」

「你知不知道天脈之泉的反噬會對你造成什麼影響？」

尚雲間雖沒有親眼目睹今日大戰，大致看了看現場情況，也知道有人動用了天脈之泉的力量，而且將天脈之泉鎮壓在這座碧簾宮下，而這座碧簾宮的主人必然只有一個。

外面沒有人哭天喊地，說明情況沒有到達那最糟糕的一步，切實的來看了看后，他雖然放下了心中那塊大石，心裏也到底有些心疼。

北冥修與堯崇以及高陽嵩不同，他並非自小生長在無岸劍峰之中，他們之間相處的時間掐頭去尾，也就一年不到，但他一向將他與堯崇和高陽嵩一視同仁，從不厚此薄彼，如今見他體內被天脈之泉的反噬斷了感應天地的那根線，哪裏能輕易平複本就不鎮定的心靈？

「我知道。」北冥修點頭道，「無非晉入仙階更難而已，這條路走不通，我自然不會在一棵樹上弔死。」

「我知道您想說什麼，今日之後，我便是神界列在榜單上的頭號大敵，如今他們被擊退，人間自然無憂，但哪日捲土重來，估計試圖搶先滅殺的人就有我，而我就算身具登仙的一切條件，無法跨出那一步，到了那個時候，情況絕對不會樂觀。」

「但我想說的是，無論修為高低，我都已經是人間主心骨一般的人物，畢竟天下能夠同時為人界，妖域，以及此間的仙靈體信服，並且有足夠的戰績與聲望的，只有我。」

北冥修並非驕傲自大，人界妖域之中，除開他自己的名望，堯崇與高陽嵩都是他的師兄，碧簾宮是他的仙境，凌霄峰的毀滅者東方鑫是他親手斬殺，代表諸葛霖葉一脈的蘇義與葉星露毫無疑問站在他這一邊，司馬無花的萬卷藏亦已融入他的碧簾宮中，而他更是仙靈體中極少數的，能夠與人界妖域有着穩定聯繫的人，儘管他從來不歸屬於凌霄峰，凌霄峰上下所有人都會奉他為主，不是仙尊，亦勝似仙尊，甚至猶有過之。

同時為人界妖域承認顯赫地位的人並非只有他一人，但加上一個凌霄峰仙靈體的全面認同，天下便只有他獨一份。

北冥修不得不承認，自己這一生，已有太多次被當作一個折中的選擇。

無岸劍峰墨梅山莊與聖閣談論合作之時，北冥修是雙方都能夠接受的一個最合適人選，因為他有純正仙靈體的血脈，雖然對聖閣有着天然的抗拒心理，卻是無岸劍峰無可置疑的三弟子，哪怕最終沒有完全談成，葉星露也乾淨利落的找了上來。

中州二次事變之後，天道盟百廢待興，眾高層紛紛同意北冥修成為天道盟盟主，因為他一手挫敗了通敵賣國的邱逢春與聖閣裏應外合的陰謀，可謂挽狂瀾於既倒，而無論是大部蟄伏，小部分遁隱的原余派成員，還是追隨邱逢春，受了他指示，紛紛投誠的原邱派成員，或是數目最多的，看到了結黨營私的危害，各有想法的其餘成員，都願意追隨在後，有他成為天道盟主，一是人心所向，二可令他成為天道盟新紀元開端的領導者，三便向朝廷以及無岸劍峰，墨梅山莊等世外仙境表明態度。能夠滿足以上種種的，只有北冥修一人而已。

而東方鑫獠牙顯露，而人界與妖域還未合作之時，他是其中的調停者，因為他在兩界民間皆有聲望，而兩位師兄之間的矛盾，他也最有資格調停。

現在，天下大定，神界威脅可以說是遠在天邊，又可以說是近在眼前，而天門的封定與天脈之泉的鎮壓能已讓原本人間的無形桎梏徹底消弭，未來的仙人數目必然會多上不少，但天地靈氣的逐漸稀薄，則給這個未來蒙上了一層不妙的變數。而如今老牌的修行強者赴死太多，新生代的強者想要填補空缺還需要一段時日，整個修行界的格局必然會再次大變，人界妖域未來的關係與格局，也必然會較之先前有明顯的變化。

這是全面變革的時代，想要固步自封都不可能。

舊格局將被浪潮徹底衝垮，新的時代即將到來，現在的人間，需要一根足夠分量的定海神針。

這個人選，只有他。

尚雲間深以為然，只是嘆息道：「但你會選擇你父親的道路。」

北冥周的歸隱並非明哲保身，只是遵循心意，饒是如此，依舊逃不過陰謀，他不希望北冥修重蹈他父親的覆轍，但他早已看得出，自己這個三徒弟，已經很累了。

他的志向不在山水田園，但也不在爭雄天下。

北冥修搖頭道：「不，我會做好這件事。」

「我早已不是一個人，除了自己，也得為身邊人打算，但師傅你清楚，我並非真正心懷天下之人，籌謀或有疏漏之時，到時候，還望師傅下手輕些。」

說完這句話，他輕輕吐出一口氣，鄭重道：「我會盡量稱職，但應當，無法真正稱職。」

這是他的真心話，也是實在話。

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他也準備好迎接尚雲間可能的責難。

不過，尚雲間聽完這席話，卻是仰天大笑，渾不在意的道：「人人皆有牽絆顧慮，世間哪有真正完美的人了？」

「你大師兄心繫天下，反令天下諸事紛亂心神，你二師兄時常衝動，不隨時敲打敲打，時不時屁股就翹上天去，相比而言，你還是最穩的那一個。既然選了這條路，自然不會半途而廢，對吧？」

「世人都相信你，你為何不相信自己？」

「我並非不相信自己，只是比任何人都知曉，自己的弱點是什麼，而這個弱點，我無法客服。」北冥修深吸一口氣，道，「師傅，你也是一樣。」

「不錯，但這些，你現在說還太早了。」

尚雲間仰頭望天，彷彿能夠透過碧簾宮的穹頂，看到那正為星域包裹的天門外的景象。

「為師雖然惹了個大麻煩，神界想要再度出手也沒那麼容易，或許……到你這輩子過完都無法威脅到天門，居安思危固然不錯，但你這，還是太敏感了些。」

尚雲間站起身，險些腳下無力，一腳絆倒，但還是運轉雲遊步穩住身形，手掌輕輕落在北冥修肩膀，笑道：「活在當下，別想太多，知道嗎？」

北冥修也笑了，輕輕起身，對尚雲間恭敬一禮：「自當受教。」

他忽然覺得，自己想的的確有點多。

未來的事，當然會在未來發生，無論何時，至少，不是現在。

雖然有許多的事，他還想一一察明，但來日方長，何必爭這幾日朝夕？

自己，是該好好休息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