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眷侶(二)

第十五章 眷侶(二)

這一天晚上我把子簫的衣服整理完,正準備離去,卻聽見別院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沿路走去,看見子簫正站在水灣樓榭旁吹曲。一陣風吹來,他長發飄然,衣袂翩然,彷彿就要騰雲駕霧而去。這裏地域寬廣,獨奏的曲子略顯孤獨,看他身邊還擺着一把箏,我一時手痒痒,悄悄走到他身邊坐下,與他合奏起來。

他側身看了看我,沒有停下演奏,嘴角卻揚了起來,音樂也變得更加高亢愉悅。我低頭笑着撥弦,聽曲聲滿院纏綿,看水起青漣,花深映月斗嬋娟。

這一夜過後,我與子簫就真正不再是單純的師徒。得知我喜歡彈箏后,他時常與我奏樂,分享樂譜,而後發現我的樂曲造詣其實高過他,竟虛心求教起來。但他沒有就此放棄讓我當丫鬟徒弟的好處,還是繼續使喚我。只是在我累了以後,也會給我捶捶背,端端茶,還算有點良心。除此之外,我們時常一起畫香扇,描紅窗,拂香篆,采仙草,吟詩作對,品茶對弈。不知不覺,他對我的稱謂,從「青媚姑娘」變成「青媚」,又變成了「媚媚」。

就這樣,我們又悠閑自在地過了上千個日子。

第七年立秋,黃葉落滿了軒轅座。我專心研究如何畫蟠桃林,有幾日沒與子簫見面,卻在一群散仙的小聚中聽來了個消息:天帝相當賞識子簫的才華,想讓他化仙成神。

我扔掉拿來當參照物的桃子,飛奔到金陵閣後院,當場逮住了正在擦琴的子簫:「我聽說天帝想讓你去神界?」

「嗯。」

「去那裏當什麼?幾時去?還會回來嗎?那東月樓台這裏該如何是好?」

面對一連串的問題,子簫也只是有條理地答道:「是當神君。若要去,開年前就得把仙界的一切打點完畢。成了神,若不是犯了事,一般不會再回仙界。」

心因過度驚嚇而抽痛了一下。倘若他離去,換個人來看守這軒轅座,我這七年的卧薪嘗膽,豈不一夜之間變成泡影?不,我堅決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可是,看見他溫和的雙眸,我竟一時半會兒說不出任何話,只是低頭道:「那你先忙,我明天再來找你。」

我轉身便想跑出去,但沒走出幾步,他已繞到我面前:「媚媚,你別急。我還沒做決定。」

「這是你可以決定的?」

「那是自然。」

「可是,你會不走嗎?神和仙差別畢竟很大……你還是不要考慮了。去吧。」混賬,我在說什麼胡話,這時候應該撒嬌、發嗲、耍賴,想盡辦法把他留下來啊。

「你希望我走?」

「不管我如何想,當神君肯定比仙君好上一百倍。為了將來着想,你還是不要推辭。反正我們關係親密,如同兄妹一般,你若想到我,隨時可以下來看我……」我在說什麼,怎麼越說越不對,這不是我想說的,不是不是不是。

「認識你這麼久,第一次發現你居然這般大公無私,為人着想。真是好姑娘。」他垂下頭看着我,和我距離很近,卻沒有觸碰我,只是柔聲說道,「那媚媚,你是想當仙君夫人,還是神君夫人?」

我想了想,沒反應過來:「大概是仙君夫人罷,聽上去飄逸些。」

「那我便還是仙君。」

「哦……」我愣了一下,大喜過望,「你不走啦?!」

「嗯。」

我激動得幾乎立刻撲過去抱住他,但隨即才遲鈍地想起他前面的話,獃獃地說道:「你……之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這你自己想。」他笑了笑,轉身就走。

我這時已經完全腦充血,連忙追過去,想都沒想好要說什麼,便開始喋喋不休:「你不說我怎麼可能懂?等等,你別不理我,子簫,不要走這麼快,那是什麼意思,告訴我告訴我……」

他突然壓下來的唇,封住了我後面一堆混亂的話。然後他在我離我嘴唇不遠的地方,輕聲說道:「現在懂了么。」

我身體搖了搖,整個人都快要跌倒。他單手摟住我的腰,把我往懷裏帶去,又一次吻了上來。這一次,他的唇瓣便沒有再離開。我嚇得張開口,他卻連我喘氣的機會都不給,捧着我的頭,越吻越深。

這男人……這個標準的仙,吻起人來怎能如此要人命?

可我大概真是被他的美貌迷暈了,只知道緊緊攀着他的脖子,小心謹慎地回應着他,想要讓彼此平靜一些。但隨着動作減慢,吻卻變得愈發深沉纏綿……

這後來沒多久,我嫁給了子簫,搬到金陵閣。果然不出我所料,子簫未經人事,但在下界眾人皆傳仙不懂歡愛之樂,也顯然只是傳言。我與子簫新婚燕爾,水乳交融,何為神仙般的快活,說的便是我們這段好日子。

但是,會讓我們再生再世同陌路的源頭,到底也是因為這段好日子。

素日子簫問我喜歡什麼花,我說是荷花,他隨即在池塘里變了幾朵荷花給我看。我看着池塘里五顏六色的花朵,問他怎麼不見白色,他果然有些怔忪,但還是化了一朵雪荷出來。我立即笑逐顏開,說自己就是喜歡這雪荷。子簫只是淡淡地把話題轉移到其他事上。

我們在仙界一同生活了數十年,漸漸的,我與子簫的畫已如出一轍,那幅東月樓台外的仙界畫卷,我閉着眼也能熟練地畫出來。他對我的戒備也越來越少,見我只是單純喜歡雪荷,也不再忌憚地化雪荷給我看。只要花的數量多了,我就笑得特別開心。所以,他每次變出來的雪荷也越來越多。

眼見紫修給我的期限近了,我的心情也開始焦躁起來。終於有一天,魔尊護法英羅也化了個仙,在我出門的時候,把我攔了下來:「青寐,你不會是真的愛上了雲霄罷?」

在仙界待太久,我過了老半天才認出他是誰,只是抱着胳膊笑道:「你這玩笑真是不好笑。我便是愛上你,也沒可能會瞧上他。」

英羅扯了扯嘴角:「還是如此厚顏無恥。我就是過來問你,何時解結界,好給個准信兒了。」

「這事只准成功不準失敗,這麼急小心事情搞砸,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

「不是我我急,是老大清楚你已經準備好了,所以才讓我給你捎個話。」還不等我回答,英羅便揚起眉,露出仙人絕對不可能有的邪氣笑容,「你放心好了,即便這事失敗,老大也不會怪罪於你,畢竟你為這事犧牲太大,讓那仙君睡了幾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我氣得頭頂都快冒煙了,很想大聲說出「我是子簫明媒正娶的妻子,何來苦勞」,但深想過後覺得實在太不妥當,只得悶悶道:「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在這裏掐斷你的喉嚨。」

「好了,我不逗你。但青寐,不是我嚇唬你,老大的脾氣你也清楚,你若背叛他,不管最後魔界是否能拿下仙界,你都沒好結果。而且魔界現在有多少人等著拍老大馬屁,在老大收拾你之前,肯定會有人告訴你家雲霄你的真實身份。」

我身體微微一震,聲音像是卡在喉嚨里無法發出。他搖搖頭,又道:「你想想,現在雲霄愛你,是因為在他心中你就是九天玄女那樣的美仙。他若知道你是魔,是『血眼琴魔』青寐,還可能會愛你么?大概會立刻殺了你吧。你別撒謊撒太久,連自己都忘記事實究竟如何。」

前面的話或許我還能反駁。對於這一番話,我卻再說不出一個字。

幾天後剛好是我們成婚四十周年的紀念日。我提前通知了魔界,和子簫都喝了不少酒,倆人說話都暈暈乎乎的。晚上他似乎心情很好,把我推到別院的廊柱上,變着角度吻我,含住我的嘴唇模模糊糊地說:「媚媚,今天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花。」我假裝酒醉,揉着他的臉撒嬌道,「想看花,你變好多好多的花給我看好么。」

「好。」

話音剛落,他揮了揮手,雪荷便像是潑出的水般,從別院一路蔓延了幾十里,一直到東月樓台外,在月色中蒼白如雪漠,微光閃爍,無比動人。

「好美!你留着它們,明早我也想看!」

「好。」

我把子簫帶回卧房,花了大半夜時間才把他哄睡,再從書房裏拿出他的筆,悄無聲息地溜出去畫圖。這幅九重天仙景圖我已偷偷練了上千次,此時遏制自己的緊張,集中精力,不出兩個時辰就把它畫完。

然而,最後一筆落下之前,身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就說今夜為何愁不能寐,原來是愛妻青寐在作繪東月樓。」

我臉上的血幾乎全都退了下去,只是提着筆望他:「你幾時知道的?」

他披了一件長長的白袍,長發散在肩頭,襯得他面容清遠,額心的仙印無比美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偶爾會把我叫成雲霄仙人。寐寐,在仙界,沒人會這麼叫我。」

剛認識的時候……

我握着筆的手開始發抖:「即是說,你早已知道我是誰。這幾十年你都是在騙我。」

他微微一笑:「娘子,我們彼此彼此。只不過魔來到仙界,多少辛苦一些,真是感激娘子多年來的溫柔賢惠,體貼入微。」

「不,是你輸了。」我冷漠地說着,落筆在雪荷下畫好了假山最後一筆。

霎時間,上千朵雪蓮光芒四射,連仙池橋樑都微微撼動,我腳下一個踉蹌,幾乎摔到地上。緊接着,池子下的濃霧散開,慢慢抖開一條大裂縫。

「子簫,對不起。」我在抖動的石橋上頻頻後退,「這是我們魔尊的旨意,我無法違抗。」

隨着裂縫越來越大,子簫和我的距離越來越遠,但他只是靜靜望着我,沒有絲毫動作。一想到接下來我們就要仙魔兩隔,成為死敵,我終於急了:「現在魔兵就要打上來了,無論如何你都會遭到天譴,子簫,過來,跟我回魔界吧。我不想和你為敵。」

他皺着眉,終於壓低聲音說道:「為何不想?」

「主命難違,但這幾十年來,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夫君,我……」眼見大片黑影上來,我豁出去了,穿過裂縫飛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跟我走吧。」

他驀然睜大眼,但很快視線繞過我,投落在我身後。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時震驚得不知如何是好——站在我身後的大片軍隊,不是魔兵,而是天兵。

…………

……

「不,我反對挾青寐以令紫修。紫修冷漠暴躁,六親不認,如何可能來救她?」

「她不是一般的魔,是紫修的心腹,可以一賭。」

「現在我們明明佔了上風,還要用一女流之輩威脅魔尊,未免顯得有些難看,我反對!這女魔頭是個禍水,直接殺了便是!」

「殺了她,魂魄還會進入六道,本來鬼界就親魔,紫修要把她找回來是遲早的事。不如碎了她的三魂七魄,讓她灰飛煙滅得了。」

周圍天兵天將們在紛紛討論如何處理我,仙尊和神君一直捻著鬍鬚不說話。料理我這微不足道的護法,竟然都驚動到了神君,還真是讓人頗感意外。我看了一眼站在仙尊身邊的子簫,他一臉雲淡風輕的樣子讓人很是厭惡。

眾口紛紜中,神君忽然出聲道:「紫修確實太囂張了。碎了這青寐的三魂七魄吧,也給他一點顏色看看。」

「什麼?」說這句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仙尊身邊的子簫,「不是說要把她貶為凡人,永世不得為魔么?怎麼突然改口了?」

「那是仙尊的意思,可不是天帝的意思。」神君不緊不慢道。

「不行,你們不能這樣做。」

神君似乎很看不慣子簫,皺着眉橫了他一眼:「雲霄,別忘了,是你自己放棄神君之位,所以這裏沒你說話的份。本君說了要碎她的三魂七魄,仙尊你的意思呢?」

仙界一直居於神界之下,一般情況下,仙尊說話的分量還沒有神君重。他大概也知道,神尊也便是天帝,和紫修是死對頭,所以態度也軟了下來:「若這是天帝的意願……」

「不行!堅決不行!」我第一次看見子簫如此激動,他衝下來攔在我面前,「既然天帝都還沒下令,這件事便不可以如此草率決定!」

「處死一個魔界護法,還需要驚動天帝?何況這便是天帝本意。」神君向天兵天將揮了揮手,「現在就把這女人給我帶走。」

子簫伸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八卦陣,然後往地上一指,八卦陣在地面陡然擴大,形成強大的白光,所有靠近的兵將都被擊退在地。

神君也怒了,猛地一拍椅子,站了起來:「反了反了真是反了,一個小小仙君,居然敢在本君面前撒野!統統上,把他們給我拿下!」

…………

……

這之後幾天我才知道,天帝確實沒有下令要令我魂飛魄散。神君假傳帝旨,原應被貶,他卻無緣見天帝最後一面。子簫因誤殺神君,被天帝重罰。從此除仙籍,逐出仙界,精神入六道輪迴,魂魄進入無間地獄,永生永世受神魂分離之苦。我則是按照原先計劃那般,被貶為凡人,再不得為魔,同時洗盡所有記憶,即便在三生石上,也看不到前世過往,直到一方死去。然而,即便仙之精神無情,人之魂魄有情,但進入輪迴后,他額心的紫色仙印會傳承到轉世之人身上,只要遇到他的精神,我依然會為之吸引,卻會永遠忘記他承載感情與記憶的魂魄。

我已想不出比這更狠的懲罰了。

而最狠的是,子簫的魂被送到通向黃泉路的通冥橋時,天帝居然允許我們最後一見。

這一日,大雪紛飛,樹影疏離,黃泉路前只有我、子簫、兩個押送我們的仙將和一個陰司判官。子簫已被剝奪了精神,又無肉身,只有魂魄,身形也相較飄忽了很多,就像那些剛死沒多久凡人的生魂。我送他走到橋旁,始終沒有說一個字,但眼淚滂沱,早已隨着紛紛揚揚的雪花,模糊了全部視線。

子簫大名鼎鼎,判官明知他要下無間地獄,卻也對他唯唯諾諾:「雲霄仙人,不,子簫,在我們陰曹地府,鬼魂們都是有姓的,你想好姓什麼了么?」

子簫緩緩說道:「姓花您看如何。」

本來只是覺得這個姓有些耳熟,但忽然想起,四十餘年前,我與他初次見面時,曾就這麼說過:「小女子全名花青媚,我出生時花開得正好,家父題詩『飄花散香媚青天』,便有了現在的名字。」

那時子簫大概就已在懷疑我的真實身份。可到現在,他還是深深記得當初無心的謊言。

「花子簫。真是個好名。」判官豎起了大拇指,在命簿上寫下了他的名字,「那,花公子還有什麼話想要和妻子說么?我可以再等等。」

「沒有。」他甚至沒看我一眼。

看見他走了幾步,我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子簫,你就沒有一句話想要跟我說?」

他停下來,卻沒有轉過身。大雪天羅地網一般落下,罩住了遠處寂寞空幽的黃泉路。他的黑髮上也沾滿了雪花,那些白團在才換的厲鬼紅衣上如此分明。他走過通冥橋,在黃泉路上站了很久很久,終於轉過頭來。

蒼白的天,冰冷的雪,所有的純凈,彷彿都只為點綴他回頭時,淡漠的一望:

「千古相隨,永不相忘。」

作者有話要說:書出版以後,很多讀者對楊雲的出場感到不解。我這裏掙扎了很久,要不要把楊雲的情節寫明白,但考慮到寫古文還是以含蓄為主,就決定還是不要寫明白了。答案在這一章最後面,看看有沒有細心的讀者能看出他的身份。^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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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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