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8.沒有來世的家（5321字）

夏極坐在木桌前，小狐娘從側邊抱着他。

而他的臉頰貼在寧寧小腹上，桌上是冷掉的鬆餅與茶水，但此處卻暖暖的，夏極感受着這奇異的安寧。

明明是這宇宙里最嫵媚的魔動，偏生他沒有生出慾念，有的只是那一抹可在深夜觸人心弦、可在噩夢后讓人覺著白天還會放晴的溫馨。

「小極，蠻蠻就交給我吧。」

「怎麼交你？」

「你在其他種族輪迴久了，連妖族大聖的成聖都忘啦？」塗山寧寧輕笑聲，然後目光投落在那一小撮白狐尾毛上，「我會去六道輪迴台，尋到蠻蠻的轉世。」

她這麼一提醒，夏極腦海里的記憶頓時清晰了。

確實是這樣的，仙佛成帝，需破六道之劫，而妖魔成大聖，需要的是前往輪迴台，尋找到本生死薄，然後從上面把自己的名字給劃掉。

從始至終，妖魔的存在好似就比仙佛低了那麼一等，所以天地不降劫，也不幫你突破，一切都需要自己去努力。

塗山寧寧道：「快去復活孔雀與猴子吧，它們才是你的左膀右臂。蠻蠻...她捲入不了這樣的大戰。」

說着，她一抬手，就把那一撮白狐尾毛吸入了袖中然後藏好。

寧寧察覺到腰肢還被環抱着，奇道：「哎？你怎麼還不動？」

「累了，多抱一會嘛。」

夏極憊懶地抱着小狐娘的腰，如同孩子般在那小腹上蹭著。

「癢呢。」

夏極笑笑。

他閉上眼。

真好，從前有她卻丟了她，一萬世里輪迴輾轉，他終至太上無情，坐混元樹下享萬古寂寞，行萬古謀算制衡聖人，而她終是在仙妖之戰里扛着戰旗，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直到萬世后的大限。幸好，他又尋到了她，如今她就在身側，那就不要再失去她了。

塗山寧寧心有靈犀地問：「你在想什麼？」

夏極沉默了會，「我在想鬆餅都涼了，你的辛苦都白費了。」

寧寧道：「那是我手笨，會做的食物不多，畢竟都是別人做好了給我吃的，這鬆餅還記得，也是你過去教給我的，所以我才記得。」

夏極尷尬地咳嗽兩聲。

有點忘了...

寧寧繼續說：「我呀，什麼事都不想自己動手去做，躺在床上就不想起來，泡在溫泉里就不願再動，懶得一根手指都不想抬，但是我聽很多妖說，要抓住......一團麵粉，用力揉呀打呀，才能做好鬆餅，所以，總之很不容易。所以在你小時候，我做好了晚飯，你和白璞不回來吃飯，我就會很生氣。」

夏極想到那時圍着花圍裙的姐姐站在門前，在瑰紅色的夕陽里，叉著腰喊著「小極，白璞，快回來吃晚飯」，聲音確實越來越生氣，沒想到是這個原因。

寧寧鬆開手，嘀咕著：「那位姑娘也知道你醒了，做了大餐。」

夏極：「一起。」

寧寧嗅嗅，挺香的，「那就一起吧。」

白桃花的攻擊手段是不可名狀層次的，但她的手藝真的沒有半點可挑剔，就算是御廚國手，也遠遠比不上她。

她的勤奮已經刻入了骨髓，哪怕是廚藝這種事也被她順帶的融合到了極致。

沙灘上插著一根根熱帶鮮木枝削成的長棍，每一根長棍上都戳著一條深海肥魚，這些魚可不是單純的烤，內里不知塞滿多少奇異的香料。

除此之外，而因為白桃花的力量，她能用讓魚沉浸在幻境裏、在急速地取出了五臟六腑、完成了刮魚鱗清洗、塞入香料等步驟后，那魚還以為自己活着，直到真正烤熟了，魚才會恍然大悟發現自己已經死了，然後明明魚肉烤的金黃、讓人垂涎欲滴，偏偏魚肉卻嫩滑地好似生魚片般。

有了力量，就是可以這麼的為所欲為，不遵循燒烤的基本法。

寧寧吃的很香。

黑月也跑來吃了。

白桃花坐在夏極身側，遞給他一條烤魚，儘力去露出微笑，她心底卻有些酸楚，可她卻什麼都做不了。

大鵬化形穿白衣，正端坐在閣樓里，在天窗下吞吐月華，一顆妖丹懸浮頭頂一丈之處，如星辰自旋，每一次轉動，都會纏上幾分皎潔，而那妖丹上的刻紋也會越發清晰。

白桃花往夏極靠了幾分，有些難受道：「主上，你辛苦了...可惜我不能幫你分擔。」

夏極看着白桃花，他心底情緒還是很複雜的。

她本該屬於人間，屬於江湖，卻硬生生靠着追逐自己，靠着那一腔熱血鑄就的瘋狂闖入了遠超過江湖格局的大世界，仙佛妖魔聖人...

這座島上所有人都有上一世，上上世，甚至都是推動着宇宙進展，締造了歷史，能夠在神話書冊里或多或少尋到影子的存在，除了她...

她什麼都不是，也沒有來世。

自己肩負着一族，對弈著諸天的聖人，而她只有自己。

然而，自己卻給不了她任何承諾。

「怎麼了，主上，烤魚不好吃嗎？」白桃花看到夏極發獃，有些緊張，她的杏眼瞪得很大，看着身側的男子。

夏極回過神來，急忙開始吃着烤魚，邊吃邊溫柔道：「很好吃。」

正並腿坐在白毛毯上的塗山寧寧瞥了兩人一眼，不知為什麼，心底有些不舒服，但她不動聲色，繼續吃烤魚。

白桃花忽的道：「姐姐，烤魚味道可還合口味？」

塗山寧寧想了想，哼出一口氣：「一般。」

黑月一臉迷糊，怎麼這位神秘女人會叫娘娘姐姐？

白桃花道：「那小女子下次一定會做的更好，直到姐姐滿意。」

塗山寧寧忽的對着夏極喊道：「喂，我的尾巴酸。」

夏極剛要起身，白桃花已經刷的一下起了身，「我來幫姐姐揉揉吧，也算嫣然對您的孝敬。」

她特意把「姐姐」，「孝敬」讀的重了點。

然而，她才靠近剛要摸到那火紅的尾巴，尾巴卻是一撇又甩到了另一邊，塗山寧寧不找借口了，對夏極招招手：「過來。」

夏極坐到她身側。

於是，寧寧在左，白桃花在右。

他剛感慨著兩人相處還挺好，就忽的感到了一股奇異的殺氣，然後寧寧和嫣然都開始往著自己靠近，寧寧抓起了自己的右膊，嫣然眼疾手快，出手如電也抓住了自己的左臂，然後兩顆頭靠在了自己肩膀上，青絲垂落，落在自己的雙肩。

夏極被壓在中間，忽的他心念一動，右瞳一轉看到了遠處，兩名藍衣仙人踩踏着飛劍在月色下疾掠長空，他頓時沉靜下來，再細細一掃，卻看到不少仙人從各個方向往這裏追來。

「仙人追來了，他們應該是能勘測妖氣。」

黑月早有點兒吃不消這氛圍，急忙起身道：「在哪個方位？吾去攔截他們。」她還未察覺到，但卻對這個男人有着莫名的自信，只不過娘娘和他之間的親近她卻是有些不喜歡。

夏極閉目，腦海里瞬間構建出了一副模型圖，已知目標與自己的距離以及靠近速度，求解自己該如何運動才能讓對方到達自己的時間間隔最大，稍作計算，夏極已經得到了最優解，他對黑月道：「你可以操縱這座島嗎？」

黑月：「可以。」

「往東逆時針三十七度角，以現在速度的百分之一百二十六前行。」

黑月一陣迷茫，啥三十七度角，啥百分之一百二十六？

夏極無語，只能抓着樹枝在沙地上給她迅速普及，寧寧和桃花就在一邊跟着看。

黑月滿臉問號，最後當夏極指著一個方向的時候，黑月恍然了：「你就直說往那邊，速度快點兒不就好了嘛？」

然後她急忙跑開，去操縱巨龜了。

寧寧湊過去，在夏極耳邊輕聲道：「這也是域外的知識吧？」

桃花也湊過去問：「主上，要不要喝海鮮濃湯？」

兩人都一副在說悄悄話的樣子。

夏極右手是最嫵媚的魔動，左手卻是人間絕色、曾經的百花榜第一甲，一個是自己的姐姐，一個是自己的影子，他心底有一些幸福，於是往後仰倒，看着星空，同時也作著休息，休息完他需要去復活猴子和孔雀。

寧寧坐在他身側，不知為何，雙頰還有點兒燒。

忽然涼下的夜風一吹，讓她稍稍冷靜了些，她有些開始自責自己剛剛的模樣，畢竟這一世，她可是夏極的姐姐，甚至還是從小將他帶大的姐姐，兩人也是默認了這關係，如果...如果忽然變了，那會很奇怪，相處也會怪怪的。

更何況如今當以妖族大業為重，豈能讓夏極沉迷於兒女私情？

從前在人間，她不希望夏極承擔起妖族的擔子，所以千方百計希望他成婚生子，企圖讓那些化作幸福的枷鎖，鎖住他，將他的命運拉離原本的軌跡，但現在他既然已經來了承擔了，自然不能如從前了。

...

深夜，夏極回到閣樓。

右瞳的視距很遠，加上巨龜的加速，一時間仙人卻也未能追上。

他取出了猴子的那一撮毫毛，正準備張開妖皇左瞳，忽的心底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覺，似乎白桃花在極遠的地方喊着他，聲音飄渺空靈。

夏極很快分辨出了聲音的來源，那是...

——夢裏。

他暫緩了祝福時間，神識擴散，發現白桃花正睡在床上，白帳飄搖，內里好像是一具屍體。

他心底暗暗一笑，嫣然是在撩自己嗎？真是個調皮的姑娘。

但他還有正事要做，便是不準備理睬她。

月色被黑紗遮蔽，海上無風尚且三尺浪，何況是這遠離人間，遠離修士界的深海。

忽的，涼風更大了，盛夏時節，氣候無常，風暴常見的很，從高俯瞰，卻見一道氣流漩渦從遠剛巧撞到此處，洋流被帶着來回動蕩起來，但巨龜卻依然穩穩的前進，只因為那條「黑龍」終於發揮了控水的作用。

巨浪翻湧，高者百丈，明月徹底消失了，海上天空如厚重的彤色魔手傾軋，雨滴啪啦地射了下來，而一層無形的罩籠著巨龜，黑龍扭動着腦袋，如同在施著妖法。

儘管如此，屋裏卻一下子暗淡了，飄搖的燭紅刷一下，如被什麼靠近了、吹滅了，顯得夏極所在的閣樓瞬間陷入了黑暗。

黑暗是夏極的主場，他倒是沒什麼情緒，只不過那夢境裏的呼喊聲卻越發清晰了。

「主上，來呀，快來呀，我在等你。」

「主上....」

「快來，快來。」

夏極神色動了動，他察覺了一絲古怪。

嫣然很有分寸，她絕不會這麼和自己說話。

似乎察覺了他察覺了，夢境裏的嫣然直接道：「她可是你我合作的契機，快來。」

夏極將手上的毫毛放回，一念閉目入夢。

夢境裏。

極高的山階直通天穹，夏極出現在懸崖的一座王座上，這是他通過如夢令為自己設置好的固定夢境。

這夢境從不會變化，他每次出現也只會出現在王座上，而如有入侵，夢裏面的變化會第一時間投映到他腦海里，讓他知道有奇怪的敵人入侵了。

所以，他一進入夢境，第一時間就看到了「入侵」的白桃花。

白桃花坐在懸崖邊，背對着他。

夏極沒開口，她也沒開口，氣氛有些滲人而詭譎。

白桃花忽地問：「你想掌控生命奧秘么？」

夏極一邊控制着自己不醒來，一邊思緒如飛，然後問：「你是...陰司面具里的存在？」

之前白桃花再進一步，十殿閻羅面具也如蘇醒而消失，他就早有明了。

此時，背對着他的白桃花不回答，只是道：「不要辜負你我在這世界的佈局。」

這話語如雷轟鳴，夏極愣了愣，腦海里一瞬有了許多記憶復甦，不少牌面再度翻開。

比如，陰司面具為何會與自己伴生。

比如，自己為什麼會去地球，在地球又在等什麼。

比如，是誰斬斷了天地之橋。

以及...那一環套一環魔術般的安排，還有妖族如今的真正狀況。

他都有了不少新的記憶。

夏極忽道：「不要毀了她。」

白桃花輕笑道：「看來你知道我是誰了。」

夏極：「她與我因果頗深...」

白桃花：「自欺欺人吧，明明是我和你的因果。行了，我沒準備傷她，她是一個變數，也正是因為她，我才能如此快的復甦，但持續時間卻不長。」

說完，她直接丟下一塊石板，然後張開雙手往著夏極夢境懸崖下跳去。

墜至半空，卻是暗色長發鋪展如銀河起波瀾，而窈窕的嬌軀裹覆上一層灰金袍子，十張面具虛影，驟地浮現，圍繞着她旋轉，隨着她進入了虛無，剎那消失在了夏極夢境裏。

夏極撿起石板。

石板上刻繪著有關「生命奧秘」的信息。

不滅的軀體卻也是新生的軀體，凡夫俗子需要鍛煉，而這軀體也同樣需要，凡人的鍛煉不過是打熬筋骨，而這具軀體的鍛煉卻是五行淬鍊，簡而言之，只有在高強度的五行之中，才能讓生命奧秘得到完滿，然後達到下一個大境界，此即如鐵塊錘鍊，才能祛除雜質，成就神兵利器。

若是橫向對比，生命奧秘相當於玄仙、大妖王。

玄仙、大妖王再往後就是天尊和妖尊了。

而這一步完全不尋常，玄仙需要踏過陰陽劫數，以及藉助一顆恆星的力量，大妖王則需要海量的妖氣積累，以及進行第一次渡劫。

原本是謎的生命奧秘，如今也清晰地展現在了夏極面前。

若想踏入下一大境界，需要兩個前置條件：

第一，五行淬鍊。

第二，心境磨礪。

這心境要求不少，但夏極略作概括，居然就一個字——莽。

莽這種心境和自己這奇異的力量其實是很般配的，這軀體完全就是一個超級坦克，轟不死，打不爛，但聖人的因果律攻擊還是無解。

只不過，即便沒有聖人，夏極也沒想去莽，讓老陰逼去莽，就只好像逼着諸葛孔明拿起方天畫戟去一騎當千，這不是有沒有肌肉能不能扛的問題，而是一種思維和生活態度。

夏極雖然有些隱隱的預料，但還是有些尷尬。

莽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莽。

不過好歹是知曉了一些信息，以及繼續的修鍊法則。

這一世，夏極從來沒想着重走妖族聖人之路，因為，那妖皇寶座和妖皇軀體是根本不可能尋找到的，即便找到了，他費盡心力重做妖族聖人了，也不過是重蹈覆轍，所以他早已為自己開闢出新的道路。

思緒既定，他從夢裏脫出，睜開雙眼，然後又取出猴子毫毛，左瞳變幻，血金浮現，月華如柱籠罩住了毫毛。

約莫次日黎明時，黑月感受到了百裏外追上的兩名仙人，那威壓不是玄仙，她便一踏小型巨龜，抓着妖刀孤身出征去了。

寧寧操縱主島。

桃花也醒了，站在隔絕驚濤駭浪的氣罩里，赤著雪足，斗篷烈烈，在盛夏驟降了二十餘度的空氣里側眺著閣樓里的夏極，她揉了揉額頭，昨晚好像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呢。

黑月雖然不是大妖王里的強者，但好歹比金仙高了一個位階，她踩踏着小型巨龜，遠遠吊著，進行着拉鋸戰。

因為夏極的精心計算，金仙只會一批一批的出現，而不會一窩蜂湧至，這讓黑月完全可以做到「一妖當關萬仙莫開」。

她一邊斬殺一邊試圖搜集納戒和靈寶，以給娘娘和那位可惡的男人，然而不幸的是，她發現這群什麼大羅天界的仙人真的是窮，靈寶也就一些品質上好的飛劍，納戒不存在的，丹藥瓶都是放在懷裏...

九天九夜。

吞天鬼猿也醒來了，金翅大鵬提前來到，略作提點，猴子才大概猜到了這復活了自己的人類是誰，然後他化形為一個留着金色利落平頭的少年模樣，便是在島上跑來跑去，去沙灘邊摘熱帶樹的果子，又用尾巴釣魚去了。

夏極看着他的背影，與大鵬對了一眼，兩人都明白，猴子果然也未曾逃過那如是註定的魔咒，大限將至，那是沒有來世了，他與大鵬，寧寧，桃花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