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01:二十兩銀子一條命

章節01:二十兩銀子一條命

三月的山溪,因積雪的融化而變得豐盈充沛起來。清亮亮的溪水打着旋從山谷中蜿蜒流淌,帶着特有的清甜氣息和剔透的顏色。

如果有詩人在此,說不定要吟誦一下諸如類似「近日門前溪水漲,郎船幾度偷相訪」的文章來。可如果是在三月的溪水裏洗衣服,那滋味可真是別有酸爽。

一個身材瘦弱滿身補丁的小女孩,正用力的搓著木盆中的衣服,捶打兩下,就要攥緊冰得通紅的手指「呵」兩下氣緩上一緩。她的手指早就被溪水冰得通紅,此刻指節腫脹紅肥,一雙小手已是又癢又痛了。

「香茅子,你個大懶蟲,又在偷懶的是不是?!」銀鈴般的聲音脆生生的從背後傳來。

正在呵氣的小女孩不由得一頓,扭頭看過去。只見一個年齡差不多的紫衣女孩子,正挽著一個籃子站在溪邊的高地上笑嘻嘻的看着她。

被稱為香茅子的小姑娘,冷冷的斜睨那女孩子,「留小辮,你今天不用洗衣服?」

「呸!」紫衣女孩大怒,「香茅子,你個狗尾巴草,我的名字叫紫菀,你聽好了,是劉紫菀呢!」

香茅子本姓辛,是棋山腳下耶溪村,辛大郎家的長女。她一出生就死了娘。家裏人嫌棄她命不好,就隨便給扯了一把草,卻是狗尾巴草,就喚她作香茅子。鄉下女孩子,隨隨便便養活,萬一將來養大,也不過就是辛小娘,將來嫁了人就變成辛氏而已。誰在意一個鄉下女孩子的名稱呢。

紫菀跟香茅子是鄰居,兩個人同樣年紀,又住得近。便要事事攀比。紫菀出生的時候,她娘劉氏讓她爹出門去扯一朵花。他爹出門,一抬頭就見了紫菀花,所以紫菀的名字便定了下來。

劉紫菀小姑娘覺得自己處處比香茅子強,爹娘都是親生的,就連名字也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因此便經常要討這個口頭上的便宜。

可香茅子的性格是個極倔的,從來不肯在口頭上讓紫菀半分,劉紫菀一叫她的名字,她便回應伊「留小辮」,蓋因鄉下俗稱紫菀花為「小辮」,而紫菀偏偏姓劉。這幾年因為這個名字,兩個人不知道打了多少口頭官司,偏偏從來不厭。

劉紫菀知道在這方面贏不了香茅子,她笑嘻嘻的從坡上走下來,挑一處乾爽的地方坐下來,「我娘可捨不得讓我洗衣服。」說完她得意的瞅了瞅香茅子通紅的拳頭,抬了抬手中的籃子,「這不是豬草,我一個晌午就都打得了。你還要多久?」

香茅子曉得她這是來炫耀的,偏生不讓她得意,也故作輕鬆的說,「馬上就得了。」說完用力捶打衣服,作輕鬆狀。

只片刻,兩隻小拳頭已經通紅通紅。

這個時候,劉紫菀反而不再擠兌香茅子,她嘆息一聲,「你娘真是狠心。算了,我替你一會。」說完她便伸手按住香茅子的小拳頭。

小拳頭通紅腫脹,卻是冰涼冰涼。

香茅子愣了一下,連忙說,「哎。你別,馬上就得了。這水冷的很。」

劉紫菀瞪了她一眼,「誰不知道水冷,偏你娘就捨得使喚你,這才三月就來溪水裏洗。在家裏燒壺熱水怎麼了?!」

香茅子見有人替手,連忙把手插到自己的腋下暖和著,「那不是也費柴禾么。」她辯解道。

紫菀是個性格潑辣的小姑娘,「費點柴禾怎麼了?你家的柴禾不都是你打的。偏你使不得?哼,還不因為不是親生的。」

香茅子聽到這話,便不介面。

只是低頭使勁夾緊腋下,希望雙手緩和的更快一些。

紫菀慣知道她不在外面說她娘的壞話,便住了口。也只是嘆了一聲。

香茅子連聲問,「是不是冰手了?還是我來吧。你又做不慣這個。趕明凍瘡了,劉嬸嬸還要罵人的。」

說起這個,紫菀忽然眼圈一紅,「早點習慣也好,說不定過幾天,我也要天天在冰水裏衣服了呢。」說完紫菀更大力的捶打衣服,彷彿發泄一般。

兩個小姑娘雖然日常拌嘴,其實感情是極好的。香茅子便安慰紫菀,「你娘待你極好,平日裏都捨不得多使喚你,怎麼會讓你在冰水裏洗衣服呢。」

紫菀低聲哽咽說,「你不曉得,我娘最近在給我哥哥議親。」

香茅子張大嘴巴,「如松哥要議親啦。」如松就是紫菀的親哥哥,劉如松。比紫菀大5歲,如今已經是個將近十六歲的少年。

紫菀點點頭,「我娘瞧上棋山山麓程獵戶家的閨女,可他家一定要20兩銀子的彩禮。」

「二十兩!」香茅子由衷的發出了巨大的感喟。

像棋山這種偏遠窮苦的小山村,村民們大多數自給自足,平日的所需也會在集市上進行易物交換,銀子對他們來說個稀罕物。一般人家嫁女兒,有個1~2兩銀子的彩禮已經是極體面的事情了。程獵戶的女兒開口就要二十兩銀子的彩禮,在小小香茅子的心裏,已經是天文數字一般的巨大了。

「她家女兒怎麼這麼尊貴,這麼大一筆銀子別說沒見過,連聽都沒聽過啊。」香茅子感喟。

「還不是因為他家的二郎被黃仙祝選去當了徒弟,都說他家有仙緣,便是連女兒的身價都水漲船高。」這事紫菀天天聽他娘念叨,倒是知道的清楚。

「黃仙祝?!就是隔壁黃石鎮上的那個道人嗎?」香茅子問。

「就是他。」紫菀說。

棋山周圍七個村子,只有一個道觀,道觀里也只有一個黃仙祝、紫菀和香茅子不知道黃仙祝有什麼神奇的法術,也沒有見過。但她們從小就知道,但凡家裏有個大事小情,生老病死,都要提着雞鴨去禱告一番。

如果是有病人,黃仙祝也會用黃表紙畫一張符籙,交給人帶回來。燒了和酒服下。當然,這個符籙是要另外給錢的,最少十文。

香茅子生病自然只能硬抗,不過早兩年他弟弟生病,她後娘便拎着雞鴨和錢去拜黃仙祝,帶回來一張窄窄的灰黃色字條,虔誠的禱告后才燒了給她弟弟服下。果然弟弟便好了。

她後娘逢人便說,是黃仙祝救了她兒子。後來又送了好幾回山貨時鮮去。

「你說,這世上真的有仙人嗎?」香茅子低聲問紫菀。

「你作死啊!」紫菀被她的問題嚇了一跳,左右看看,彷彿會有隱形的人盯着她們一般,用更低近乎耳語的聲音回答,「當然有了。仙人都生活在天上,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說完還小心的指了指頭頂。

香茅子順着她的手指向上看,只有一望無雲碧藍澄清的天空,看到脖子酸痛眼睛花,也什麼都瞅不見。

「什麼也沒有啊。」香茅子抱怨道。

「你自然看不見。仙人都是有障眼法的」紫菀得意的說,「你知道我娘為啥一定要聘程獵戶家的閨女?!那是因為他家二郎能入黃仙祝的門下,這說明他有仙緣。那他妹妹呢?如果她妹妹也帶仙緣,將來還不都是咱家的兒郎的?!我娘說了,一定要聘下程家女,這樣家族子弟才能脫凡入仙,成為天人。那才是舉家升天呢!」

香茅子聽着紫菀說的一套套的,不由感喟,「劉嬸嬸想得真長遠。」

紫菀得意的點點頭。可她還沒得意一炷香,又開始沮喪起來,「程獵戶也知道自家的仙緣難得,所以才開了這樣的天價。偏我娘一定要聘程家閨女。就只能打主意到我的身上了。」

「你的身上?」香茅子獃獃的重複,沒有聽懂。

紫菀神情哀戚,「咱家也就我還能值幾兩,我娘這幾天正四處打聽有沒有人願意高價聘閨女的。可凡是出高價聘閨女的,不是傻的憨的,就是殘的瘸的。總之,都不是個規正人兒。我這日子,將來指不定怎麼苦呢。」說到這裏,她不由開始哀慟起來,抱着膝蓋哭了出來。

香茅子獃獃的看着朋友發出撕心裂肺的哭泣,卻無言安慰。像她們這樣的女孩子,也不過就是家裏的一個物件而已,父母要打要賣,旁人能說什麼呢。她只能抱緊紫菀的肩膀,用力再用力,試圖通過這樣的方式,把安慰和勇氣傳遞過去。

過了良久,紫菀哭夠了。雙目紅腫,兩個人怕回去挨罵。還撿了山溪里的鵝卵石冰了許久,才帶着洗好的衣服回家。

因為在山上耽擱久了,香茅子回家忙着生火、暖灶、煮水,貼餅子、煮山菜,最後用刷鍋水燉豬食,香茅子一刻不停的忙活着。

可就這樣,她爹和後娘回家的時候,她也才剛剛忙完,正在院子裏餵雞。腳邊還有一捆沒有來得及劈的柴禾。

「你今天做什麼這麼慢?」她後娘狐疑的看着她。

「嗯。」香茅子就應了一聲。沒有解釋。

「娘!香茅子一定又跑出去玩才不幹活的!你快打她。」她那六歲的弟弟辛茂拿着一條細細的蘆葦桿比劃着。

香茅子快手快腳的把做好的飯食端了上來,又給她爹倒了一盆熱水,還搭好了布巾。這一番動作,倒是沒有人再計較她做飯遲了事情。

一家人圍着桌子吃飯。

可桌子上除了每人一碗的糊糊,只有他爹面前有一盤小小的炒雞子。一個雞蛋能有多大,儘管香茅子已經往裏摻了一大把榆錢,可看起來還是只有小小几塊。除了她弟弟,沒有人往那個缽里伸筷子。

「這幾天於神婆來村子裏了。」她後娘跟他爹說。

「黃鼠狼進宅。」辛崀是健壯且不多說話的漢子。

「亂說話,別得罪神仙。」她後娘唯恐辛大郎得罪神仙,連敲了三下桌子,「我聽說今年是山神娶媳婦的時間了。於神婆這次來,估摸著也是為了這個事。」

「哼!」辛崀重重的哼了一聲,卻沒有再說什麼。方才辛娘子的告誡還是起到了作用。

「什麼是山神娶媳婦?」辛茂小弟弟脆生生的問著。

辛娘子一抬頭,發現香茅子和辛茂都一臉好奇的看着自己,等著答案。

她本想呵斥一番,可轉念一想,如今兒女漸漸長大,這些事多少也要讓她們知曉,方才有個顧忌,不至於得罪了神仙。

「這天上有仙人洞府,管着日月星辰天下大事,可大河大川也是有神仙駐守的。他們保佑人間平安,風調雨順。河裏的神仙就叫做河神,山上的神仙就叫做山神。」辛娘子給孩子們解釋道,「可山神守護人間,也是辛苦。因此每過幾年,人們就要選一個最最漂亮的女孩子,去嫁給山神,表示感謝。也能保佑人間接下來幾年時間風調雨順。」

「那為什麼要每隔幾年就嫁個女孩子給山神?不是已經嫁過了嗎?」辛茂年齡雖然小,可頭腦明顯很清晰。

她娘愣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回答兒子。

倒是他爹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吃飯,哪那麼多話。」

辛茂明顯比較怕他爹,就不敢再問,不過一雙大眼睛轉來轉去,明顯在算計什麼的樣子。

辛娘子不理會辛茂作怪,繼續跟辛大郎聊天,「這幾年山神的脾氣越來越不好啦,女孩子也不好找。聽說這次於神婆拿了二十兩銀子的高價來當聘禮呢!」

辛茂重重咳了一聲,罵道,「都是作孽錢。」

辛娘子就不再介面了。

二十兩銀子!

這個數字如同一道閃電一樣劈到了香茅子的心裏。m.

紫菀,紫菀他娘需要二十兩銀子。

香茅子飛快的往嘴巴里耙了幾口飯糊,完全不知道什麼滋味。她想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問她後娘,「那嫁給山神了,還能不能回家來看看?會不會挨揍呢?」

她後娘沒想到她會問這個,橫了她一眼,「這些年嫁給山神的女孩子不知道有多少,都是抬着八人的大紅轎上去,然後過七天再去把轎子接回來。就完了。」

完了?!香茅子沒聽懂,她獃獃的問,「那,那新娘子呢?」

她後娘嗤笑一聲,「新娘子?大概從此就成仙了吧。反正再沒有人見過。過幾年山神發脾氣了,再送個姑娘上去唄。」

辛茂笑嘻嘻的叫道,「新娘子成仙嘍,新娘子成仙嘍。」

只有香茅子,臉色慘白,手指緊緊的抓着筷子,彷彿被嚇到了。

二十兩銀子。

原來二十兩銀子,是買一條命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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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夷於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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