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人成各
在杭州城,很少會有極其陡峭險峻的孤峰,除了那座形似騰躍凌空的飛鳥峰,當然,現在也叫白鷺峰。
做為白鷺書院最具代表性的景點之一,一般人是沒資格登上峰頂的,因為那裏有狀元亭,以及精裝細裱的狀元詞。
不過身為白鷺書院副院長的陸遊,自然有這個資格。
這還是他第一次登上白鷺峰,他並沒有閒情逸緻踏春遊玩,而是受人邀請,去往狀元亭品茗。而邀請他的人,就是唐琬。
自從前年唐琬曝光之後,她的身份也水漲船高,人們終於知道八年前趙士程為了誰而放棄了大好前程,同為白鷺十子,又伉儷情深,這一對恩愛夫妻的佳話很快便流傳開來,修鍊者都十分羨慕,試煉者卻扼腕嘆息,紛紛為陸遊鳴不平,科技世界這一對苦命的人,在修鍊世界還是沒能在一起。
不過要是換一個結局,修鍊者就不能接受了,因為趙士程變成了那個可憐的人,更何況人家夫妻恩愛,情比金堅,唐琬對陸遊完全沒有半點留戀,硬拆散趙、唐,那才是人間悲劇。
不管是什麼樣的結果,總不能令所有人滿意,試煉者在為陸遊感到惋惜的時候,誰又能想到他那首《釵頭鳳》並不是為唐琬所作,而是為十二年來對他戀戀不忘的阮家阮荷而寫呢?
而且新的《釵頭鳳》又出現了,這則八卦消息像是龍捲風一般,很快傳遍了整個江南,人們紛紛做出猜測:這是唐琬兩年來的首次回應,說明她已經移情別戀;還有人猜測是陸遊自己所作,顧影自憐或者嘩眾取寵;更有人覺得是試煉者的惡作劇,就是在為陸遊打抱不平。
說到底,都是外人咸吃蘿蔔淡操心,除了作詞人,沒有一個人真正了解事實真相,包括主角之一的陸遊。
外界輿論已經吵翻了天,陸遊卻完全不知道,兀自喘著粗氣在盤山道走走停停,山下的文苑格局一覽無餘,路旁的一兩隻野花吐露著芬芳,他仰頭一望,卻還有一半的路程。
接受唐琬的邀請,並沒有讓他感到期待與興奮,他本身心事重重,這一晃都快兩年了,營救火兒的任務才完成了五分之一,壓力山大!雖然不知唐琬因何原因邀請自己,但想來是阮荷所說的時機已到,只是這個時機來的實在有些晚,照這樣的進度走下去,恐怕等不及救火兒,自由軍團就先被滅了。
懷着無比複雜的心情,陸遊終於登上了白鷺峰頂,走過寬闊的鷺脊道,挨過狹窄的鷺頸道,面前豁然開朗。只見樹木叢生百草豐茂,萬花盛開爭奇鬥豔,飛禽走獸鮮不避人,陸遊無心觀看風景,行前數百步,有一蒼茂古亭,亭中一茶桌、兩杯盞、三個人。
跪坐於軟塌的清麗女子,正是唐琬,左右各侍立着兩個丫鬟,其中一位眉眼凌厲,雙掌有力,暗藏勁氣,似乎是一位武道高手,不過陸遊並不是來打架的,就算是打架,一個小小的丫鬟還入不了他的法眼,除非趙士程帶着蛟龍套親來,或許還有的一拼。
唐琬待他走進亭內,淺淺一笑,問候道:「怎麼滿頭大汗的,可是跑上來的?」
「沒有,天氣越來越熱,再加上心情也煩躁,不免出了些汗。」陸遊一邊打量著亭內的擺設,一邊像是老友一般平靜的講訴著。
唐琬親自泡茶,看他還在觀看亭頂精裱的狀元詞,便為其介紹道:「這首《鷓鴣天·長相思》是我那小叔子趙士禮所作;那邊那首《浪淘沙·落影歸》是孫師兄的傑作,陸兄才高八斗,文采斐然,不妨品鑒品鑒?」
「趙夫人說笑了,都是江南大才,哪能輪得到我來評價?」陸遊說罷,卻是手指著《釵頭鳳·紅酥手》旁邊的《清平樂·廬安古調》,問道:「這是曲譜么?」
唐琬泡好了茶,抬頭看了一眼,為陸遊介紹道:「那是第一屆白鷺文苑的奪冠古曲,作曲者文安常,說起來與陸兄還有些淵源。」
陸遊頗感疑惑,跪坐於唐琬對面,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問道:「廬安古調,可是與文時用同鄉的大才?」
「不只是同鄉啊,他是文時用的親叔叔,奪冠那年便身患惡疾,與世長辭,再加上文苑第一次舉辦,影響力並不是很大,所以很少人知道他的名頭。」
「原來廬安文家竟然是作曲世家,當年還是太忽略時用兄,現在想起來,他好像也稍微提起過,慚愧,慚愧啊!」陸遊忍不住嘆氣搖頭,文時用受自己和火兒所累,壞掉一副好嗓子,豈不是砸了他的飯碗?罪孽深重啊,以後該如何面對他啊!
唐琬卻安慰道:「文家早在三代之前便已家道中落,文時用之事,也並非陸兄之過,陸兄不必過於自責啊。」
陸遊默然無語,心裏打定了主意,等此間事了,一定要去廬安鎮探望文時用,幫他度過難關。
唐琬見他良久未答話,抬眼正上方,便是那首《釵頭鳳·紅酥手》,不由得想起了前日於曲蕭亭看到的那首《釵頭鳳·世情薄》,忍不住開口道:「白鷺文苑雖然已經停辦,但今年還是出了一首好詞啊,不知陸兄可曾有聽聞?」
唐琬這句問話,並不是故意試探,從陸遊的狀態以及神色來觀察,他的確不知新詞問世,唐琬心中也不知慶幸還是失落,總感覺今日這一見,是自己冒昧唐突了。
陸遊聽得此問,答道:「近些年一直深居九師府,並未有聽聞,趙夫人不妨吟來,讓陸某瞻仰瞻仰。」
又一聲趙夫人,聽得唐琬心裏很不是滋味,她柳眉微蹙,道:「陸兄還是自己去曲蕭亭看看吧。」
「也好。」陸遊點頭應承,並沒有對這首新詞上心,他現在想的是,怎麼才能把自己的訴求委婉的告訴唐琬,讓她幫到自己的忙。
「陸兄……」
「趙夫人……」
兩人各懷心事,同時間開口,卻又各自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幾乎同步,不免相視一笑。陸遊也不客氣,直接問道:「可否與趙夫人單獨相談幾句?」
唐琬略一遲疑,便於左右道:「小環、桃花,你倆先下去吧。」
「可是大少爺他……」
「嗯?」唐琬柳眉一豎,慍怒道,「沒聽明白我說什麼嗎?」
「是……大少奶奶……」兩位丫鬟躬身退去。陸遊見再無旁人,沉思片刻,皺眉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開門見山還是委婉表達,阮荷讓我……」
「阮荷?阮妹妹?」陸遊還未說完,唐琬驚呼出聲,她雙手撐在茶桌上,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一探,疾言道:「你見過阮妹妹了?她現在何處?」
陸遊此時才想起她倆年輕時既然同扮「阮荷」,定是關係很好的姐妹了,只是阮荷對她的稱呼並沒有讓陸遊感受到這一點,因此不自覺的忽略掉了二人曾也有過閨蜜之誼。
「啊……她現在……很好……」陸遊並不打算告訴她阮荷隱藏在何處,因此糊弄了一句。
唐琬聽此一言,心裏明白阮荷大抵是不能再相見了,也便長嘆了一口氣,悵然道:「十二年了,自從父親將我禁足之後,就再也沒見過她,後來去小李唐酒庄,也人去樓空,不知所蹤。沒想到十二年後還能再聽聞故人安好,不覺時光匆匆,歲月啊,把我們都變成了陌路人啊……」
陸遊本來還想直接開門見山道明來意,不曾想唐琬提及往事,他也心生感慨,想起了十二年前一幕幕過往,至今仍如一團迷霧縈繞心頭,他忍不住問道:「十二年前,你與她究竟是怎麼同時裝扮『阮荷』的,為什麼我感覺不到半點不同?」
唐琬看陸遊頗為鎮定,心裏明白他對自己再沒有任何留戀,不免有些淡淡的失落,那一首《釵頭鳳·紅酥手》也再沒有兩年前的情感,或許真的成了裝裱之物,後人寄情之詞吧。
這麼一想,憶及往事,唐琬竟也能十分平靜的講訴,就像是轉述別人的故事一般,內心再也泛不起一絲波瀾。
……
天下二年,杭州唐府的家主唐閎,成功入駐白鷺書院,當時的他還只是一位小小的老師,並未升遷先師之位。不過唐家在杭州也算是小有名氣的豪門大戶,因此唐閎備受畢初落器重,他也經常攜子女登門造訪,某一次,唐琬在畢府(那會畢初落夫婦還未住入九師府)認識了一位沉默寡言的纖弱少女,小李唐酒庄的莊主——阮姀。
沒錯,阮荷的真實姓名實為阮姀。儘管阮姀那時還沉浸於家族滅亡的慘劇中,悲慟無法自拔,但同齡人的相交,總是很快讓她忘掉了悲傷,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
關於阮姀是景慕落親侄女的身份,也是她後來才告訴唐琬的,唐琬口風嚴實,並沒有暴露阮姀阮家人的身份,兩人相處很是愉快,經常戴着假面一起去城內外玩耍,唐琬因此也了解了民間疾苦,心性有了很大轉變,與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自有不同。
一年後,她戴着阮姀製作的男子假臉在北城一間書舍遇到了青澀少年陸遊,兩人一見如故,攀今掉古無話不談,談道興奮處,忘了時間,已是深夜。
好在有僕人提醒,唐琬這才辭別了他,約定明日相見,陸遊欣然答應,放她離去。
只是第二天,因為僕人的告狀,唐閎便禁了她的足。少年相交,怎肯背約?唐琬急忙寫信求助於阮姀,阮姀後來還調侃她是不是喜歡上了陸遊,沒想到她自己也深陷其中,情根深種無法自拔。
後來陸遊與「阮荷」的相處,大部分是由阮姀代替,僅有四次是唐琬自己偷偷溜出來找上陸遊的,少女懷春,她確實喜歡上了陸遊。最後一次相見,她喝醉了酒,想起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不免痛哭流涕,忘了回家,與陸遊抵足而眠,沒想到東窗事發,唐閎親來尋她,斬斷了這一縷情絲,只留下了一支鳳釵。
再後來陸遊黯然離開杭州,阮姀也如同人間蒸發一般,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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