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雪夜一去不歸人
風媱整夜整夜未眠,夜深歇落古木枝葉間,沐涼風,望明月,腦海只是幼時記憶在點點滴滴復現,有羲璃的影子,也有母親同其他哥哥的影子,末了揮之不去的也有玄冥的影子,終有一刻這些東西攪在一起,將她心神攪弄全亂,到某一時心中窒悶痛苦難抑,免不了淚水布了滿面,無聲無息地,猶如天邊清輝灑漫大地。
那夜。正是子時末,夜深寂寥,玄冥屋內忽響起碎物之聲。起先是兩聲,風媱只是閉眸混思,待到隱隱聽聞有人呻吟隱忍之聲,不禁清眉微蹙,睜開含淚的眸子,坐起身子。
那邊已經是寂靜,好像剛剛什麼都未響動。她靜靜凝視,不一會兒便見有一道墨色影子從窗外飛出,往湖邊方向去了。
深夜廣湖如墨,連續的風吹起無盡的漣漪,月色清輝鋪灑,波光粼粼。半黃蓮葉,枯枝殘蓬下有五色錦魚未眠,孤零零、寂寥寥的遊行。
湖邊巨木下一長墨衣、散花發的男子正坐跪地雙手抱頭,痛苦非常的模樣……
玄冥揪著自己的頭髮,緩解那巨大的頭痛之症。自從那年都城一戰之後不久,他便犯了這頭痛之疾,每痛一次,他的頭髮便白一分,每痛一次,都如千萬隻蝕骨蟲在他頭腦啃咬一般……
一年前。
玄界都城冰雪覆蓋,千萬大軍圍困宮廷。
為首者,是他從小喚做姐姐的女子。她的旁邊,是自小跟着他長大的臣子。名為臣,他卻待他如友如兄的男子……
羽雪紛紛,不覺然間已落了他滿肩頭。
他佇立城牆,也立了整整一夜。
他知道這一天也許會來,可他沒想到這一天真的會來。
自從知道當年王后所行之事,自從他,寒塵,風媱從鴻蒙境中出來,他想,他心中便知這一日是不遠了的。可他心中總還是有着一絲念想,一絲僥倖,只因這麼多年他從未虧待他的姐姐和哥哥,母后待他們也未有過刻薄,除了寒塵的名分,什麼名利權勢與摯情,都有的。
他們如今這般,又是為何?先輩已殞,往日恩怨,難道還有必要流盡後輩之血嗎?!
若為這玄界至尊之位,他自小至今又何曾有過半分眷念?
為何?!
他冷眼望着這一切,周身只被漫天羽雪侵蝕著。
這幾十萬年,難得付出的真情摯愛,到頭來竟是這般收場……
這些年的有意退隱,玄界早快遺忘他們的王究竟擁有多可怕的力量,他們記得的只有他們的寒君當年攻神族,掃銀川,今日殺神族北帝,打得神族連連告退的寒塵。今日,面對渲君和寒君聯手,他們的王能戰勝嗎?這是當日大多數將士的疑惑。但是保家衛國,卻是萬死不辭!何況對方打的是什麼旗幟?說自己才是真正王位繼承者,寒君也是先王的兒子,且是當今王的兄長,長公主的同胞弟弟?
可笑至極!
可也有人心中兩面打鼓——若是真的呢?
那這一戰,便有些殘忍。
成王敗寇,誰勝誰是正統正理!打吧,非贏不可!
玄冥手握寒劍,望着城前那女子道:「阿姐,即刻退去,本王可當無事發生!」
「做夢!」傳回的聲音沒有絲毫溫度。
「你只把命留下,全當為你母親贖罪,我便還認你這個王弟!」
玄冥冷冷一笑,明白了往昔她的柔情蜜意和體貼關懷不過是虛與委蛇罷了。
他又問他,他唯一的兄,唯一的友,「你呢?也是非打不可嗎?」
羽雪紛紛揚揚,在他們之間隔開千萬重簾幕一般,他們彼此凝視,看不清對方的神色。
世界萬里冰寒,城外是渲君率領的三十萬大軍,城內是護城的十五萬大軍,城下,是琦玥率領的八萬本族大軍。各方屏氣凝神,偌大的城瀰漫噬血的瘋狂氣息,在他們的凝視之中僵持着。
寒塵從南方回來,未帶一兵一卒。
琪玥同玄冥爭吵不過演戲一場。
忽然有什麼東西隱隱飄在天空,鬼魅一般的影子,手持戈刃,俯衝直下,衝擊起城牆下的第一道防線。
玄冥驚詫,不明白那在幽口困縛了百萬年之久的幽靈如何出了幽口,做了他們的衝鋒軍。
他身邊的雪峰,也是不解,片刻后隨即瞭然。
幽口那些東西,他們巫族早有法子可解,只是早早被族中長老封禁,視為邪術,從不讓後輩修鍊,只因一旦打開了幽口禁門,會帶給天地哪般影響,難以想像。
「可能應對?」
雪峰神色自若,「能。」
……
那一日一夜,雪覆蓋了城,血浸入了雪。
玄冥同寒塵那一戰更是觸目驚心,天地震怵。
從地上打入雲層,又從雲層打至山巔,所過之處生靈皆被氣澤震的鼻眼流血而亡。
以劍對劍,劍氣縱橫馳騁,劍氣如虹,地上城樓傾倒,空中雷電交加,雨雪濛濛。
寒塵倒在玄冥劍下時,已是第二日黃昏,天空灰濛濛一片,低矮欲塌般。
空氣中血氣腥腥。
外敵死傷慘烈,已無力反抗。渲君敗在雪峰之下,長零殺紅了眼,身上戰甲被血水浸染,周身被團團圍困,眾將士因早先得令不到萬不得已不傷她性命,因此正要活捉了她。
「以前修鍊時,我便不如你……沒想到這麼多年,我還是不如你……」寒塵說着,吐出滿口血水,「成王敗寇,我死而無悔,你殺了我吧!」他躺在血地上,望着飛雪的天,一副生無可戀,怡然赴死之態。
「你恨我?」
「我是要走的,原想從此隱匿,過一過咳……逍遙日子。那日,我利用風媱,可是你心裏通透明白,終究是不給我這個機會……阿姐要我坐這王位,我答應了……我想,這是你欠我的,這原本就該是我的,你母后殺害了我母親,讓我從小過沒爹沒娘的日子,小小年紀便要戰戰兢兢在你身邊陪侍你……咳……你我問我恨你嗎……我自然是恨的!」他慢慢爬起身來,跪倒他腳邊,「阿姐這些年也不好過,求你……饒她不死,打發她平平凡凡地過活去吧……」
「你沒有資格求我。」
寒塵袖中滑出短匕,驀然刺入心口。
玄冥阻止不及,痛呼跪地,一把接住搖搖欲墜的他,痛怒非常!
「……求你,放過姐姐……和她的孩子……」他的手緊緊捏住他的臂膀,用他最後的氣力。
「這麼多年,你該了解我。」他急迫地將靈力送入他體內。
他笑,猶如那時的模樣。那時的他,縱使滿手鮮血,可是心底澈明,那些血從未入他的心和眸。他瀟瀟灑灑,風流倜儻,像只翱翔天地間的狂浪不羈自由自在的靈鷹。
「我知道……」他喃喃著,輕輕閉上了眼,似睡著了般。
長零眼睜睜見着,血淚一起落下,飛身一撲,撲在了面前無數只森寒的戈戟之上,鮮血飛濺,在地面妖冶。
雨雪濛濛,天光幽幽,無人敢歡呼。
玄冥將寒塵摟在懷裏,瞬然間,滿頭墨發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