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方隅之外 (下)
「不是每一個故事都……」
「孩子，這很好理解。對於我的種群而言，我站在這裏實際上就已經代表着某種「不好的結果」了。」
感知著盔甲中的軀體逐漸冷靜下來，那條金色的觸鬚也隨之鬆開，「你是你所在的文明這整條歷史線內部為數不多的新生兒中狀態最好的個體，也因此，你的體內實際上有一部分你所在的文明曾經領袖的靈魂，不過目前看來……想想看，在久之前的那個時代，你們是怎樣的，我的孩子們又是怎樣的？」
「曾經，你們的艦隊和我的蟲群都能遮天蔽日，我們之間的戰爭甚至讓一些宇宙的內部多出了數座由殘骸構成的宇宙長城。但是現在……我們行走在行星上。」
「這僅僅是我們……我們還在這裏，但是這支艦隊包含的遠不止我們，也遠不止我們還能接觸到的那些生命。」
「是啊，是啊……」
微微的嘆息聲里，更多回憶，似乎隨着周圍環境的寧靜而變得清冷可感。
記憶中，文明是利用殘餘的軍艦來撤離倖存者的，因為那樣短暫的時間裏，即使是他們，也造不出一座像樣的方舟。
記憶中，除去那駭然可怖的缺口對應的虛空區間，剩下的逃亡艦隊以文明殘骸為中心，逃往虛空的各個方向。
記憶中，即使相隔虛空也同樣能彼此定位的艦隊在微弱的例行通信中一支接一支的失去了回應，後來，一些還能找到彼此的艦隊不得不合併甚至「吞噬」對方來保證自己的存活，保證自己那每天都會發出種種嘯叫的資訊爐不會因為一次爆炸而將自己徹底抹除。例行通訊先是被禁止，然後是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身後變得黑暗，但似乎更應該說是變得空曠。
記憶中，許多種族那或者完整或者殘破的艦船接入了艦隊的秩序場，但也有很多種族會選擇離開……曾經，秩序場內發生過戰爭，發生過許多戰爭，許多荒謬但卻無可阻止，必須決定生滅存在的戰爭……
「設備組檢查完成，我的能力能確定到的範圍有限，我只能確定，這些數據與相關的資訊環境描述可以對應之前的結果，畸變值很小。」走廊盡頭，面對着巨大的空間凝滯場的缺口處，那台被接出越來越多的中繼設備與感應陣列的古老終端機旁邊，那顆「光球」從空洞的牆壁中某一條縫隙里鑽了出來。
「它們」的情況呢？
「沒有任何變化，或者說，沒有我們能注意得到是變化。」光球抖動了幾下，就好像要表示自己的無奈，「你知道的，它們裏面有能把我們的設備從根源上逆轉功能的強現實扭曲者，如果它不願意，我們是沒有辦法讓那間屋子出現絲毫變化的，這還僅僅是它們中的一個而已。」
「……走吧，孩子，這裏能做的都已經完成了，再呆在這裏沒什麼意思。」巨大的身軀熄滅了那些需要利用思想與力量進行資訊賦值的符文，然後緩緩沿着走廊走向了升降梯所在的位置。
「……走吧，這裏已經離得足夠遠，周圍也已經足夠空，無論如何，既然有這麼多倖存者來到這裏，那我們就不能現在就閑下來。」
「是……」
心靈間的低語結束之後，升降梯的轎廂緩緩啟動了，帶動着這支小小的隊伍返回地表。
一百億年。
說長，比起自己記憶中的種種宇宙而言，它並不能說長到不可理解，許多星體的變化紀年與質量紀年都要比這樣的時間段長的多。
說短，這樣的時間，已經夠生命繁衍許多次，已經足夠那些可能孕育生命的地方通過概率碰撞孕育最初的花火，已經足夠許多星體從誕生走向滅亡……
至少對於艦隊中現在的種種生命而言，一百億年甚至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們曾經所在的文明的「第三類死亡」對應的最長時間跨度。
但是許多生命卻強行憑藉着各種各樣的因素，支付了種種堪稱可怖的巨大代價之後，從那時起一步一步走到了這裏。
……
雖然這裏根本不可能比擬能夠進行全資訊化的古文明疆土世界，但是這裏的設施所使用的技術也並沒有衰變到需要被當地物理法則掣肘。
然而，就這樣一台可以保證掉進虛空都能以超靜狀態堅持一段時間的封閉升降機轎廂，其內部卻彷彿出現了巨大的過載。
往上，是不斷跨越的地層，就好像是這百億年來積攢的厚重歷史記錄與記憶正在被一頁頁翻過。
而往下，則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如同巨獸一般，隨時都有可能將周圍的一切吞噬……
輕甲之中的軀體不由得縮緊了——就好像自己不是在升上地表，而是在不斷掉入融洞，就好像……
這一切真的會被來自過往的陰影與遍佈着未知的黑暗吞噬一樣。
……
「這不公平！憑什麼你們直要的發展基礎那麼可觀！」伴隨着刺耳的怒吼，尖銳的拍擊聲在桌面上炸響，「看看我們！我們的技術已經就快要衰弱到無法跨越世界屏障了！如果不分配給我們更多的資源，那我們的文明就會滅亡！你們就是兇手！」
「按你們的說法，那我們呢？！」話語交鋒與心靈風暴彼此的傾軋之間，某種呼呼的振翅聲逐漸明顯，中間好想還夾雜着某些尖銳的爆鳴，「你們需要這裏的空間和實體只是為了活的更好！但是如果再不允許我們進行物質補給，我們會死亡！你們能活到現在就已經說明你們早就被改造好了，別說個恆星閃爍了，多等幾輪，幾轉甚至幾年，幾百年都行！你們才應該去等後續的宇宙！」
「重啟無限也要有基礎才行！」
「你沒資格說話，你們的文明依靠協議賣給那些還有能力進行裁定的文明多少生命資源和多少歷史資源？！你們的文明不過就還剩下個殼罷了！」
「這話我記着，文明之中的每一個存在都會記得……」
「這算是威脅？？」
「呵，要不然你可以試試去自己造秩序場，造一個足夠巨大的，能把所有的動力爐，所有的船，所有的人都不管不顧的全塞進去，你看看究竟是黑暗轟炸先出現，還是裁決會議先幹掉你們？！」
……
「唉……」
「應該如何評價……」
「必須儘快做出決定，現在「壓力」解除之後，很多問題現在已經暴露，甚至已經「爆發」出來了。」
「但是「隱匿」設備目前數量有限，哪怕我們現在還能不斷拓展這個世界，我們也根本沒辦法一直進行下去，新的隱匿設備……」
「生產線早就丟失了，現在的設備是至少靠三個文明的技術進行聯合融合才最終製造起來的。並且……」
「必須承認，我們使用靈魂中的意志來恢復資訊模型，恢復我們需要的設備已經是切實的罪惡，它們理應創造更大的價值。」
「這並不被認同，按照我們的經驗，我們應該停止這個進程。」
「早晚要面對，並且即使我們不面對，我們還需要面對等待我們決定的其他文明。」
「唉……」
環境的劇變，使得這些曾經能在活化的世界裏瞬息之間穿越星空的「神」們重新回到了地面上，他們不得不依靠自己的記憶、習慣，來重新塑造一具身軀，一具與自己的靈魂匹配，並且能夠在當前環境裏抵抗種種環境異常的身軀……
會議室被安排在某艘戰艦的穹頂大廳之中，這間大廳位於戰艦的前部。籠罩在穹頂上的「頂蓋」是戰艦原本主炮的資訊匯聚折射稜鏡與單向隔斷裝甲，不過由於位於邊境的那座監牢的建設需要，稜鏡部分和整套主炮設備組以及對應的能源系統已經被拆走。
這座戰艦現在雖然失去了矛，但是它的盾仍然堅固——很適合利用它來承載一些「靜下來」之後才會出現的使命，比如作為中樞，作為會議室。
除了一層半永固的硬光屏障外，這裏幾乎沒有任何額外的修飾，而相比於這裏被認定成為會議室之前，這裏僅僅只是多了一道可以被認為是「桌椅」構成的環。
幾乎所有還算得上有發言權的文明的「代言人」與「意志所在」幾乎都在這裏，而當會議進行時，處於背景之中的硬光膜會被層層疊疊的全息顯示、心靈廣播與空間低語遮蔽。
「現在，我們之間彼此的表意都很直接——實際上進行行動也是如此，這是我們在這幾十億年中不斷磨合最終確認的、最適合的行動模式。」
「……確實如此。」在幾張「桌子」之外，另外一個身披金紅色長袍的身影在稍許的沉默之後回應了那隻「蟲」的話語，「我們經歷過黑暗時期，經歷過傾軋與吞併，也嘗試過進行欺騙和榨取，但是現實卻一一否認了所有的行動，任何單一方面的行動都失敗了，甚至它們還有大量的漏洞和衍生危險……我們能走到這一步，實際上看起來就好像是虛空規劃好的事情一樣。」
「只是，我們的控制，我們的裁定……實際上皆為下策，但是現實……如果沒有我們的約束，實際上可能會有更多的災難與死亡發生……」
心念輕輕一動，大量的全向均勻投影便從會議環桌的中央展開，跳動其中的大量符文和曲線，則表明著一些並不「理想」的結果。
「實際上，包括我們，我們的許多思想，許多認識實際上都出現過巨大的轉變，很多情況下說那是「退步」也不會錯——不是因為流亡與死亡，而是因為跨越，因為大一統。」
作為一個已經徹底完成「機械飛升」的生命體，它的話語似乎帶着振波獨有的擾動感，這也多吸引了幾份注意力——
「已經徹底完成進化演演算法思想完善的文明也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當然，不過我要說的重點不是我的文明，更不是我們，雖然我們現在可能也很幼稚就是了……我要說的，是那些正在下層會議室里吵的不可開交的小文明的領袖們和代言人們……」
鉛灰色的鐵手在桌面上輕輕滑動，而那些漂浮在虛無里的畫面則在這一瞬間切換，展現出了那些正在「爭吵」的生靈們，以及他們那許多不明就裏的「滑稽」動作。
「「壓制」的解除可能帶來的影響包括行為與習慣整體模型的逆轉，這或許可能與某些強度更高的時間有關，這會是目前我們要面對的直接問題——我們必須給予資源幫助他們進行重建，但是現在……這畢竟只是一個宇宙而已，將它活化太過危險，而且即使活化，也不可能兼顧所有類型的生命。」
「但是現在，壓制也必須被解除了——這其中包含着深遠影響，也包含着……」
「……只能說，無論到了什麼時候，每一個文明每一個種族，也始終會有那一份傲骨，我們……」
「資源配給與監督是最主要最直接的任務，同時，我們應該將剩餘的所有武備全部佈設到世界屏障之中並且進行對應的世界封鎖。」
「認同。」
「認同。」
「同意，應當採取措施。」
「接下來……是我們都感覺到棘手的問題……意識，與思想，以及思維方式。」
沉默中，更多的屏幕被展開，而在意識之間，一張所有點間彼此連接的複雜網絡也隨着智慧的不斷接入而展開。
「……可以確認的是，在確認信息大一統之後出現的一類幾乎固定的現實趨勢，便是……」
「認知範圍將會擴散，目前確認的是，有窮性質的認識將會向無窮轉化——這一類轉變或許會發生在虛空探測船進入虛空之前，或許會伴隨着探索的同步進行而出現轉化，等等，其類型多種多樣，目前我們可以分出的基礎原因就超過三百九十條，而有代表意義的模型就超過幾千種。」
「這一類模型表明著類型轉化的必要以及對應的影響。為了避免分裂，避免一些可以被預料到的影響，先前在有限區間以內的思維方式會被以半強制方式向無限區間轉換。部分情緒，部分思維方式或許會收縮到很小的範圍內。這部分思維殘留過一段時間或許會蒸發，也可能會產生反噬……」
「但是現在，我們在這樣的環境中需要一些可以進行自利與自保的思想方式……相比於他們，現在的很多個體實際上可能就像剛剛轉化出的、還沒有進行任何邏輯補全與人格注入的素體生命一樣，他們幾乎不對任何問題設防。」
「這是又一層割裂……」
「儘快匹配對應的資訊引導模型，我們時間不多。」
對話間，世界好像縮小了，遍佈着不斷刷新種種窗口的空間，光屏好像正在對着環桌壓下來。
……
「很多模型實際上都太過理想化啊……為什麼無論如何疊加影響系數最終都會導出類似的結果……」
「既然如此……或許我們可以嘗試將結果更加退進一步——」
「或許……比起現在的分配與商討，我們更應當考慮更加理想化的、徹底的聯合。」
「……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