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陰影之下
虛空中，擴散的光潮中迸濺出無以數計的光點。
從主光潮中分離出的點點螢火以難以想像的速度開往未知的遙遠虛空深處，這些光點僅僅只需要一次跳躍，帝國的眼睛就已經難以尋覓它們的蹤跡。
難以想像，帝國的基礎體系，無論是生命也好，還是認知與知識體系也好，甚至是精神–現實論證等等這一切都徹底垮塌並且被黑暗的亂流捲走之後，帝國人不再將自己當做文明的繼承者與延續者，甚至在潛意識中已經不再當做自己是多麼嚴格的秩序生物之後，帝國的實際基礎徹底垮塌以後，整個帝國居然又一次開始了技術大爆發和力量大爆發——恐怕遠超以往所有技術爆炸之總和……
或許一切已經扭曲，或許黑箱已經將一切閉鎖……
無所謂……
活下去需要的邏輯，並不包含太多關於自身與長遠的部分……
……
前往遙遠虛空的光點帶有極為特殊的尾跡——在四到五處即使是在虛空中看起來都十分「刺眼」的「信標」被點亮之後，尾跡中將會出現一個秩序世界——一個十分簡陋，但可以高度確認符合虛空「創世大律」的秩序世界，而這樣的秩序世界，將會在虛空中勾勒出這些戰艦的足跡。
這些戰艦裝備着帝國，甚至可能是虛空中最強大的非線性跳躍設備——虛點跳躍引擎。
在以前的古帝國時代，沒有人敢想像這種至少也必須由數千座，甚至更多以實形資訊串聯綁定的無盡之海才能驅動，需要由至少一整套帝國要塞級主機陣列才夠進行賦值演算的超級跳躍設備能被塞進一座三秩投影中最長軸也不過千公里的、內部空間拓展屬性也極為有限的小船里。
並且，之前的虛點跳躍設備……虛之眼與虛空星門/虛無之矛體系只是一次性使用——它們可以一次匹配遙遠的距離，但是它們不足以支持帝國的造物連續跨越遙遠的虛空。
以往，能支持戰艦這樣行動的艦載型設備……只有總旗艦才有。
但是現在，它們被塞進了這樣小小的軀體里，並且強迫這具軀體爆發出了難以想像的潛力——當然，這樣強求帶來的可怕後果顯而易見……
技術仍然有限——為了避免在有限的平台上陷入無盡的短板漏洞，這些艦船的最終定型設計所創造的結果並不強悍。
它們的抗性遠遠弱於總旗艦，它們的底子相比於虛空矩陣和奧術王座而言薄弱的如同一張被泡爛的紙。它們更沒有能夠幾乎無視虛空信息偏移差的自洽法則裝甲保護，而虛點跳躍每執行一次，其巨大的信息偏移差距都會對整具軀體帶來巨大的傷害……
大約三到五次跳躍之後，這些執行任務的艦船就必須製造一個秩序世界並在其中逐步修復自身——這等同於在一個破爛虛幻的基礎上完全重塑艦身與艦員的軀體與靈魂。
如果不這樣做，在五次偏移之後，或許最多再跳躍一到兩次，那些艦船與生命就會徹底變成虛空中的一道道微弱的噪音。
……
遙遠的虛空之中，這樣的光點在增殖，也在逐步熄滅。
意外無法避免。
「那些……是什麼？」
「已經記錄虛空雜訊源，開始進行分析並回傳結果，世界鏈路溝通通道，所有中繼設備工作狀況良好。」
……
「那是……」
「我們曾經的戰艦，還有生命的……碎片？」
「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位置……它們居然還能存在……？」
「總時間軸被摧毀過，完全隔離的參考系之間的換算可以任意進行賦值，但是這個……」
「它們……在那個時候……整個帝國網絡一片混亂，所有的設備都在無數世界末日交織起的餘波的隆隆聲中努力維持自己的存在，所有的主機內部全都激蕩著難以想像明晰的污染與錯誤……虛之眼居然還能成功將如此多的信息瞬間投射到這樣的位置……它們或許還……」
「這樣看來，或許可以說明……在億年以前的滅國危機降臨時，有部分帝國造物或許真的強行突破了Σ艦隊的封鎖線，甚至可能依靠自己的動力在虛空中獨自航行過一段距離……」
帝國擴張極限的數個離散核心中，曾經生存下來的「帝國人」那可以被任何帝國設備承載並延伸的延伸的視野默默掃過那些被封裝在構造拆解器中的，已經因為自身悖論與虛空侵蝕而變得形態各異殘影，短暫的注視之後，視線被收回，一聲聲輕微的嘆息並沒有在網絡中傳遞多麼遙遠的距離。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實際上，封裝流程本質上也是多餘的。只要被一個人或者幾個人看一眼之後，帝國內部任何一個需要調閱有關信息的節點都能輕易知曉與之有關的一切，殘骸完全不需要任何回收操作就能被完全理解，只是……現在看來，或許它們還有某些紀念價值，或者可能具有某些獨到的參考價值……
只是……
虛空太大了。
絕大部分已知的世界之中，泛概念級別的集合體彌散定律統治著絕大部分源頭與其影響之間的關係——一個源頭無論多麼強大，它的力量都會被距離和廣度分散，並最終微不可查。
世界之內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可能是由許多完全不同的邏輯網絡疊合在一起、在任何時候都能在所有的演演算法與邏輯極端之間瘋狂搖擺的虛空了。
即使從擴張光潮之中分離出的，具有虛點跳躍能力的戰艦或者艦隊數量再多，即使這些戰艦具有自我複製的能力，隨着它們的足跡越發擴散，節點與節點之間的距離也會越來越遠，溝通強度也會不斷降低，到最後徹底恍若隔世……
虛空不可能遍歷，這其中總會留下缺口與漏洞。
正常狀態之下，帝國可以確定自己的造物究竟會湮滅在哪一個區間中，但是在那場堪稱滅國的風暴籠罩之下，帝國瀕臨末日，無數心智與靈魂在虛無與現實中掙扎狂嘯，無以數計的戰艦與信息洪峰組成了洶湧澎湃的漩渦，猛烈攪動震蕩著大淵中的一切，在那個時候，恐怕有許多規律早就已經被湮滅在混亂的最深處……
虛空跳躍是非線性操作，即使平時里，所有的虛空引擎都在以大致線性的方式運作，也不會改變虛空跳躍本質上是一個只需要結果的事實。
那些出逃的戰艦……可能被傳送到了難以想像的虛空深處。
然而……
沉默中，長久以來無比固定例行的通訊脈衝使得充滿動態的網絡宛若凝固。
無數戰艦飛躍數以億計的世界，就像蒼涼血紅的天空之下，黑色巨龍那足以遮天蔽日的龍翼帶來的陰影緩緩籠罩被煙塵與火焰覆蓋的大地；又像是穿越天際的火流星，其本體帶着輝煌與璀璨逝去，而拋下的碎片或者刻下毀滅，或者不留一絲痕迹……
在離開的那個時候，他們自身的生命形態恐怕早已變異……
而即使他們可以離開，他們可以自行切斷與主網的連接，他們可以依靠自己的身體素質獨立存活……他們會活成什麼樣子……？
到現在，至少數億年的時間已經過去，哪怕時間總軸遭受過毀滅性重創，它們恐怕也無法完全割裂自己與過往的所有聯繫。
而這樣的殘骸要是還能保留，那只有為數不多的幾種可能，要麼就是它們在虛空中堅持了長久的時間，不久之前才猛然碎裂。要麼就是，它們的殘骸可能與帝國核心位置之前的猛烈爆發產生了某些聯繫，而那些聯繫阻止了深遠位置殘骸的進一步消散，也有可能，相對於帝國，它們根本就沒有經歷多長的時間……
帝國發現的是已經死亡的存在。
那麼……可能活下來的人呢？
實際上……根據對部分殘骸損毀的原因進行調查之後，帝國可以大概想到，他？它？們即使活下來，恐怕處境也不會多好——帝國根本就沒有可以被稱為「幹細胞」或者說「全記憶細胞」的存在，帝國沒有任何一類存在可以擁有擴張分化成帝國至少十幾種不同的生命構型的基礎個體。而帝國的記憶與結構並不具有絕對的分型擴散能力，以一個分形節點進行擴展只會導致越來越多的錯誤被堆疊起來……
同時，在那樣足以撼動敘事，拆毀因果，摺疊終末毀天滅地的信息輾軋之下，這些逃出去的生命很有可能自身就是混亂的。即使他們能冷靜下來，他們恐怕也會忘記大量自己曾經記住的舊時代知識與歷史，而他們根本不可能攜帶世界線存儲庫那樣巨大的信息體離開……
生命形式混亂，記憶與現實極有可能經歷過重構，對自己與一切的一知半解，大量黑箱的半損壞狀態，甚至有可能，他們自己的一切可能經歷過閉環重構，開環之後，一切都在粉碎與混沌中被強行糅合重組……
這樣的生命體，縱使他們能活下來，能堅持的住……他們還能記得什麼，還能留下什麼……？
即使是在不久之前的「眨眼」記錄中，資料庫里就已經有過許多文明崩潰之後，經過幾代繁衍的倖存者將自己的先祖造物視作神跡的記錄條目。
帝國戰艦對於絕大部分底層個體而言都是黑箱，而許多超級旗艦對於非研究者與高級資訊操作者而言，則更是絕對意義上的，黑箱中的黑箱——如果黑箱完好，或許還能維持更長的時間。而如果黑箱受損，那麼為了維繫這些破損系統的運作，經歷過記憶扭曲，生命形態篡改，人格與歷史整體受損之後的他們……甚至是「它們」很有可能很快就會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帝國不想同那樣的個體接觸，但是也無法排除與那樣的個體相接觸的可能。
帝國又希望能回到舊日，能回到那個自己仍然活着的時代，也希望那個時代的部分個體能存活，甚至有可能有所復甦，但是……
文明不是在突兀與急促之中被拯救下來的幾個人幾台設備就能擔負得起的——這不是任何美好空洞的理想，這是鐵一般的，血淋淋的事實。即使經過再充分的準備，除非說有一個個體能與整個文明千百京垓的個體徹底等價，否則靠幾個人傳承文明就是絕對的扯淡與妄想，很明顯，帝國沒有這樣的個體，或者說沒有擁有這樣的能力的同時，智慧與意識清醒的個體。
……
或許，這就是希望，現實與矛盾之間無法割捨的聯繫吧……看起來很矛盾，很扭曲，自說自話又自打自臉，但是那又怎樣呢……
已經失去生機與生命的帝國不需要糾正任何人的錯誤，也不需要任何人來挑揀修改自己的「錯誤」。
……
流逝的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可以讓許多過往的秘密從陰影中浮現，也可以讓很多曾經轟轟烈烈的現實事件被歲月塵封。
無聲的延展與暴漲中，時間可能已經過去了好幾億年甚至更久。
範圍巨大的虛空環境正在被探明。
在過往，帝國一直難以想像，曾經橫掃虛空的，那般巨大的艦隊究竟來自何方……
現在，或許……一些可能的答案已經浮現……
在虛空中，分佈着數量巨大的，形態結構各異但大體能推測處於同一水平的Σ虛空要塞，以及龐大的、自身結構相當強悍但目前而言數量稀少的巨型虛空構築物——單從三秩投影而言，它們可能大到足以容納一個最大的單體星系或者離散星團。
帝國艦隊逐漸摧毀了其中的一部分要塞，或者伴隨着艱苦的攻堅，或者需要面對慘重的代價——部分要塞已經徹底失去反應能力，妖艷蠕動的黑紅色花紋已經將它們的絕大部分理智與活性徹底啃噬殆盡，但是即使是這樣，構成它們的材料以及它們自身可怖的體量也足夠使得它們近乎堅不可摧……
更不要說那些還抱有高度活性的要塞了——它們的防禦系統以時間軸演化割裂系統為基準，向不同領域蔓延，而與之配套的各類冗餘設備性能更是相當強悍——
在與它們戰鬥之後，帝國統計損失與其說是在統計，倒更不如說是在做大數字加減運算。
那些要塞的內部有很多地方都是空洞無物的。同時，那些要塞的內部似乎並不具備多麼明顯的空間拓展屬性。
這似乎意味着——這樣的空間內部可以承載許多的，具有空間拓展屬性的次級造物……
艦隊！！
極有可能——那支決戰旗艦隊，或者數量更多的決戰旗艦——它們是利用這些可能被「封印」在這些可能具有管理功能設施內的駐軍完成那支龐大混亂的超級艦隊的整體合編的！！
交火中，微弱的情緒在人們的心中短暫的回蕩……
決戰旗艦的等級恐怕超乎以往的任何想像。
然而早在舊帝國時期，星明文明就已經見識過決戰旗艦在混亂與自我傾軋中釋放出的一點點力量餘波——那就足夠將帝國燒焦。
帝國能存續到現在，不知道應該被認為是幸運還是不幸……
……
「已經對超過六億五千五百三十萬個帶有Σ殘餘反應的世界進行標定，環繞二十六虛空主象限……」
「開始攻擊Σ虛空要塞……」
虛空中，帝國艦隊開始按照再次重組形成的艦隊矩陣，開始安排協調每一個元素的運作。
可以跨越虛空進行轟擊的炮火雖然仍會撲空，但是作為一類必須被貫徹的需求，它們即使目前還沒能達到絕對理想的層次，它們也必須被開發並有效利用。
而已曾經的戰艦為載體重組改造的，可以跨越虛空進行自尋的攻擊的旗艦級甚至是要塞級導彈也已經逐步走嚮應用成熟……
它們或許還無法精確攻擊虛空中的暗影空洞或者是背景噪音，但是對於超大型虛空要塞這樣的巨型目標周圍包裹的，如同燈塔一般熠熠生輝的秩序場，這些仍然不夠靈活但威力巨大的武器完全可以承擔得起正面攻堅的任務。
虛空中，一個個秩序頻率被帝國的聯合艦隊塊點亮。
無數道一閃而逝的流星與飛架天塹而後轉瞬即逝的橋樑接通了完全不同的秩序場。如果說，世界內的戰鬥仍能因為信息源泉外泄的變數而導致變化發生並因此出現了某些視覺與光影效果的話……那麼這樣的戰鬥，就是純粹的數據與模型之間飛濺迸射與猛烈碰撞……
可能……就像迎著超巨體雷暴裹挾的****爆發的火山……？
……
「相比於可以不斷加固完善的世界，秩序場之間的戰爭即使是有場生命與無數設備的不斷加固與修復，秩序場也仍然有可能轟然垮塌……我們無法確定秩序場崩塌的閾值在不同擾動下細節究竟為何，但是可以確認……」
「如果擁有足夠強的技術與設備，那麼我們製造的秩序場或許可以比世界要堅固的多，但是目前……」
「一旦秩序場發生臨界垮塌，虛空倒灌很有可能瞬間進入不可逆擴展狀態……」
……
阿爾貝克的內心並不寧靜。
無數周期性的例行通訊讓他感覺到一點點煩躁，一點點寂寞，即使是無處不在的場生命，似乎也一時難以撫平他心中的某種糾結。
周遭鋪天蓋地的火力投射與無數鑽進秩序場深處的要塞炮火併沒有吸引他太多的注意力。
自己的「老同事」幾乎已經全部變成了過往的幻影。
自己似乎不應該生存於此……
……？？
「指揮官——發現未知超高能反應，不明資訊模型集度正再迅速升高——」
「發現未知旗艦——等級不符——重複劃定……對應單位——是核心旗艦！！」
「預測結果模糊且擴散——場！它們要針對我們的所有場結構！！所有場生命核心立刻規避！信標陣列，信息穩定點陣，聯合護盾——」
驟然激增的資訊壓力使得活化的艦體內部就像引爆了一顆炸彈般震蕩起來。
三秩投影捕捉器中，出現了一類曾經未曾被記錄的陰影——它們就像是某種翅膀厚重寬闊的，長著某種尖嘴的巨大怪……「鳥」——三秩投影顯示，它的投影體積或許比不上決戰旗艦或者是壁壘級那樣的龐大存在，但是它們自身也已經遠超曾經的任何一型Σ超級旗艦！
嗚——嗡～——
數次創世紀活動在帝國艦隊的秩序場邊緣甚至是內部驟然炸響——隨後，這些被激發出的，宛如烈日一般的可怖爆炸在挖走了帝國艦隊大片場結構的瞬間彷彿一下子被凝固，然後被……抽走了？！
「聖芒作用機理……撤除強現實穩定場，艦隊聯合護盾強度提升至——」
意識命令還沒有被編織發佈，某種異樣的鏈式反應便瞬間炸開了帝國艦隊的全向防禦體系：
那些怪鳥一般的巨型戰艦似乎一瞬間吞噬了所有被創造出的創世紀反應。然後，被凍結吞噬的創世紀爆炸開始重構復甦，並在某種震蕩結構里被增幅了幾萬倍——
「……記錄！！在帝國艦隊周邊利用創世紀反應攫取虛空環境與場環境的部分結構，同時——」
秩序場與無數戰艦蒸發在了比創世紀大爆炸還要灼熱猛烈數萬倍的猩紅光芒深處。
……
「我們需要支援，統計損傷，我們又被玩了一次數字加減遊戲，我們已經遭遇數次高強度攻擊，減員過於嚴重——重複，我們需要支援……等等？！」
「場生命檢測到一類脈衝……很微弱，很隱秘，但是共聯象徵屬性……極其強大！！」
「它正在擴散！！」
「雜訊正在消散——確認所有信號來自於同一象限終端……」
「聯絡高級矩陣，確信查詢……」
……
「哦……該死……」
「這可比拉尼亞凱亞要誇張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