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 燈火將熄
「……潮流是——！！」
猛然間，意識被切斷，感官被遮蔽，過往的經歷被憑空抹除。一切好像都變成了白色，沒有深淺，沒有瑕疵。無盡輪迴，循環往複，一切都是如此堅實緻密，沒有任何一點突破的可能。
在維多維爾的已經斷片的感知中，無數作為背景的存在性網絡靈魂頻率回應戛然中止。
到目前為止，作為引導帝國成長、在帝國發展歷程中起到最為關鍵的存在的一員，維多維爾自身的記憶包含着帝國相當部分的敘事層結構。在最後殘留的清明也被狂暴的信息風暴吹散之後，維多維爾陷入了沉默，氣氛無比詭異的無言短暫的瀰漫開來，就像是整個帝國網絡瞬間被「凍住」了一樣。
在曾經的「七千年戰爭」之後便開始的、已經在有形與無形的世界與時間中進行了幾十萬年的敘事層相關研究結出的果實，在這詭異寧靜的刺激下，開始緩緩發揮它那獨特的價值。
一些混沌的信息流從還未被摧毀的歷史與記憶深處緩緩上浮。它們來自帝國的任何地方，也正在流向帝國的任何一個節點，網絡主機與廣播基站的功率已經抵達極致，雷達中釋放的信息波的頻率與結構開始向靈魂靠攏，在有形的世界與處於概念的帝國網絡深處，無數團暗淡的光霧開始拼盡全力引導流向節點傷口的恢復性擾動......最初的遲滯與緩衝之後，「代償」緩緩開始，已經過去的歷史、已經逝去的生命，現在也擁有了影響現實，救助他們的「孩子」的能力。
一點點清明，一些被切斷的回憶開始緩緩蠕動，從維多維爾混沌的意識深處緩緩湧出，就像乾涸了億萬年的沙漠中湧出了一汪清泉——相比於龐大的混沌而言，這一點點清明與冷靜或許還比不上紫特超巨星星冕中一顆細微的冰渣。但是，這一點冷靜，足以給予這片生機仍存的意識海制衡炸裂的理智的希望。
遠比帝國性能最優越的資訊演算匹配核心還要強勁無數倍的龐大資訊賦值主機陣列的被動強制性恢復驗算，無盡躍升方程催動的龐大資訊無盡躍升之海起到的「中和砝碼」效果，還有......瞬時遺忘后的淡然與冷靜......這些身後可能蘊含着令人絕望到連回憶都無法想起、鑽研也無法感知的殘酷的因素，正在有效利用這一點點寶貴的清明來使得自己的意志逐漸恢復。同時，這寶貴的冷靜與積極因素憑藉着「國士無雙」靈魂穩定脈衝波的放大之下迅速覆蓋了整個帝國所有還能做出應答的靈魂。
破碎的的記憶，正在被重新搭接。
「潮流……那道可能催動帝國周邊秩序世界震蕩的不明資訊潮流……是它們？但是……即使是帝國發射的，已經抵達最遠端的探測器和最強大的虛空掃描陣列，都沒有看到它們的一點影子，就連我——等等，是看不到，還是沒看過？！」
恐懼，驚愕與糾結......這些最常伴隨維多維爾與帝國，能給秩序生物在理智與感知尚存時給予他們最強烈的刺激的感受再一次將維多維爾的心死死的壓住——或許是帝國曾經的艦隊的確空前強大，或許是烈陽的恆星風擋住了一些從遙遠虛空中傳來的擾動，並且在所有人都沒有察覺到的情況下使其發生了變異？預警已經失效了，晚了，晚了......
無形的晶能烈焰灼燒炙烤著維多維爾的每一個基元，每一條神經以及每一個思維線程。痛苦與懊悔猛烈啃噬扭曲著維多維爾的心智，這種感覺……
面對足夠帶來最殘忍、最血腥的全概念死亡方式時產生的絕望，恐怕也不過如此吧……等等？！！
某些記憶，或許是存在於表層的，它們可能被存儲在某一部分節點中，可能潛伏在某一條已經被凍結的思維線程里，也可能在無盡延伸的資訊海洋中留下了一道可以被進行拓撲追溯的漣漪......在正常的情況下，這些記憶或許一時半會難以想起，但這並不代表真正意義上的忘記。給予時間和環境，那些被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迴響總能被重新聽到——然而，現在的這一切，並不正常。
敘事層與泛概念記憶直接相關，對敘事層的所有操作，都是在所有記憶交織成的泛概念大網中，在許多層面上同步進行的。強大或許可以可以抵擋對自己的影響，但是強大並非萬能——至少，強大也無法阻止周圍的存在刻意想要淡出你的視野與記憶。
敘事層轟炸之後最可怕的，不是迷惘和遺忘，而是......在知道自己遭遇了有關的事情之後，自己卻無法回憶起，自己究竟忘記了什麼——代償可以讓一切重歸自洽，但是代償也難以完全復原已經失去的精確記憶，也難以修復破碎斷裂的歷史......即使它們重新被搭接起來，就像自己真的完完全全經歷過那一切一樣，那些重構過的記憶......是真正的歷史縮影，還是強行復原出的虛幻妄想？
「實驗，自我，理論設計與宏觀應用之間的差距為何——？！！」
「死潮——？！！」
「莉爾！天區聯合艦隊指揮官聯席會議！所有天區皇帝及決策層！立刻回答！」
「滋滋——嘶陛下，艦隊——慘重，穩定畸變度……滋滋——烈陽……滋滋……」
「干擾？！帝國存在性網絡遭到了這麼強的干擾？意識命令傳播鏈路都近乎被截斷了？！」維多維爾迅速將更多的驗算資源迅速調集到了對加密加強指揮通道的建立與對不明干擾的破解方向上，與之同時，維多維爾早已寒透的內心更是又增添了一份已經難以讓自己再多有些感覺的絕望——
曾經的決戰旗艦功能枝與驟然炸開的斷裂帶......它們對帝國存在性網絡造成的干擾已經很強，但並沒有達到這樣的強度！況且，那已經是數十萬年以前的事情，在這已經近百萬年的發展過程中，帝國現在的網絡抗擾動程度、堅固程度和整體功能冗餘儲備完全可以說是那個時代的成千上萬倍！！
即使它們曾經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自己給吸引，絕大部分的影響與擾動實際上都被自己扛了下來，留給網絡的擾動已經並不暴烈……但是，就算考慮所有能拉平兩次事件之間差距的因素，維多維爾也難以想像，帝國疆域外的虛空中到底出現了什麼？？
「滋滋——恢復.......通道重構。緊急回饋，虛空烈陽遭遇遠超單體末日-創世的特超高強度轟炸，現在已經......」
「什麼？已經什麼？」維多維爾的急切使得他的虛意識命令編織速度又快了八分，不過即使在那一頭接聽通訊的哪一位皇帝或者代表性指揮官不公佈他們的現場詳細檢測，維多維爾也大概猜到了部分可能的結果......
「已經無法與之建立任何有效理性溝通，烈陽秩序場內部已經無法檢測到屬於皇帝維斯瑞凡的靈魂信號與意識波動，虛空烈陽活躍程度大幅度下降，星冕層與日珥等活動近乎停止......」
「......艦隊損失程度呢？」
「壁壘級損失數量一千七百二十九艘，聖芒級損失數量三千九百九十二艘，星啟-聖裁共損失九百二十七萬七千九百九十五組，艦隊塊總體損失數量......模糊，難以確認。」
「......肯定不會止步於此......敘事層轟炸之後，即使我們有代償措施，破碎的歷史也是無法被完全復原的，這個統計可能永遠都不會準確......十一天區皇帝……卡西婭及其所有輔助團體的回復報告呢？！」
儘管不抱太大希望，但是再虛無縹緲……也有可能不是嗎？
帶寬正在被不斷拓展，通訊的質量已經穩定。但是自己與帝國整體存在性網絡之間的所有共聯還沒能全部恢復完全，許可權系統自己一時半會還無法看清楚究竟有多少細節被扭曲，那其中可能多了多少自己看得見的裂口，有多少細節會被自己，會被一切遺忘……這一點模糊，或許能代表最後的一線可能......
「陛下，第十一天區皇帝阿麗斯·希雅已經於一萬年前在攻擊Σ要塞群時陣亡，第十一天區處於......」
「......我明白了，我立刻返回......」
一個從未被自己記錄過的名字，它不可能出現在帝國的皇帝名單上，也不會出現在帝國現有的高階指揮官名單里——帝國的高階艦隊指揮官和艦隊塊協調官，以及所有旗艦與關鍵節點母艦的艦長早就沒有名字了，他們的識別特徵就是靈魂頻率以及獨有的編碼。
敘事層代償措施生效了。
在許多人的記憶體中，歷史的線條已經被活化並塗改。恐怕……許多人再也不會記得，更不會覺得帝國歷史上有過這樣一位天區統治者了……即使有，那也是故事……
維……維斯瑞凡是……故——不，不是這樣的！
維多維爾難以想像，自己僅僅是因為追蹤那艘逃逸的決戰旗艦稍微向外跑了一點點，整個帝國的一切，就已經在自己的恍惚混沌中被攪得天翻地覆......
自己為什麼要追擊？自己為什麼要再一次清掃虛空中出現的、正在向帝國疆域靠近的集群危險信號？自己為什麼沒有派遣所有艦隊駐守虛空烈陽？！虛空烈陽可是在影響着整個帝國的命運！豈能如此不負責！
等等，幾十萬年前或許會，現在......難道整個帝國根本就沒有認識清楚兩邊的差距究竟有多大？即使是抹去了人格和感性，帝國在這百萬年的膨脹與擴張中......想起自己的累累傷痕，驕傲了？！覺得自己的力量已經足夠龐大了，覺得自己的努力已經足夠了，還是說……
一切就是被安排好的？！
如果說Σ真的是打算培養自己這些「低等文明」期以有朝一日實現自身文明重塑，那麼它們為什麼還要這樣？他們就不怕直接摧毀自己的可能供體？
不，也不對——烈陽的龐大信息量扭曲命運與可能之後帶來的種種影響都有利於帝國發展：概率閃電簇，虛空場環境，場生命，虛數技術輝煌……這一切是假象？
自己為什麼要追擊？
命運……
他們是來收割的，還是來毀滅的——？
自己到底在幹什麼？！帝國又因此做了什麼？？！
……
「再強大的軀體，也無法對抗自己的心靈。心靈存在缺口，軀體將化為利刃，覆滿鮮血，源於自身……」
冥冥低語，無人可聞。
……
無數死循環，無數曾經被壓制在思維與記憶底層，無數曾經被奧卡姆剃刀鎖死的念頭，伴隨着現實環境的再一次猛烈破碎向維多維爾壓來。冰冷的內心深處，無數來自冥灘的黃鐘大呂回蕩的幽冥之音撕扯著維多維爾的靈魂，一個偏執而扭曲的聲音跨越最寧靜最晦暗的晨昏，在自己的所有感應器上吐露不可名狀的低語。自己身周的無盡資訊海洋彷彿一瞬間變成了無窮無盡的血肉，自己已經被巨獸吞噬，只等待被消化，被分解，成為難以想像養料……
危險警示帶來的、靈魂層面上的刺痛，讓維多維爾的意識不得不被自己身體的最直接力量與最直觀的、真正的痛楚強行從糾結與痛苦的泥潭中狠然拔出。
自己已經不再處於虛空環境之中。目力所及之處，若有實質的黑紅色濃雲與霧氣已經將自己團團裹住，一切都變得影似真似幻，現實好像是在水波中顫抖的虛幻倒影，夢境中永恆的寧靜與支離破碎更像現實……
「這是……敵艦群？！什麼時候……」
濃霧，或者說秩序修正廣域融合場的確擁有徹底扭曲、改寫現實環境以及遮蔽真相的力量。但是對於維多維爾而言，這還比不上曾經徹底背離秩序環境的斷裂帶內部那充斥着永無休止的狂暴與扭曲的風暴。黑暗中，隱藏在無形的陰雲背後的陰影締造者在重新點亮的灼灼目光下紛紛顯形：
日蝕、暗星、新月、長劍、缺口……上千萬艘，或許更多的，各個類型的旗艦。其中的每一艘都具有單艦壓制甚至毀滅整個世界的力量，而在這些龐大身影的周圍，點點血芒組成了複雜而堅固的龐大矩陣。閃爍的紅光與流淌的黑暗表明，它們的「活性」比起以往似乎大大增強了。
「虛點跳躍……邏輯思維調配指針群負擔過重，主動式演算能力出現問題……靈魂增強脈衝波……」
「——該死！你們，別礙事！！」越發濃郁的死潮腐壞氣息籠罩之下，維多維爾再難抑制自己的情緒，痛苦與糾結正在無盡的廣闊海洋中肆虐，它們宛若蟲群，又像瘟疫，在攫取無窮無盡的資訊源泉時，又將一切的演算資源與穩定冗餘徹底燒毀。
理智的光輝變得弱小而無力，宛若風中殘燭。恍惚之中，一層暗淡的白色光牆迅速合攏，將所有舔舐總旗艦自洽法則裝甲的秩序修正廣域融合場「觸手」瞬間斬斷。光牆之上，無數血紅色的箭矢怦然碎裂，連一絲漣漪都沒能留下，在接觸牆壁的那一瞬間，它們的基礎存在意義便已被徹底剝離殆盡。
晦暗扭曲的雲團深處，兩對彼此相互對立的天極軸驟然展開。在純粹的狂暴與力量的宣洩之下，貫穿記憶與歷史的敘事層轟炸在虛空資訊海潮的邊緣撕出了一個明顯的缺口，然而——
「數量……數量居然已經多到這樣的程度？！」
「我說——」
「別——礙——事！！」
以總旗艦為中心，刺眼的流光在已經開始形成類世界屏障的秩序修正廣域融合場內部掀起了一道道足以吞噬黑暗與混沌的衝擊波。在神聖意志的灼燒下，存在性偏轉信標與那層飄忽不定的不穩定聯合護盾很快便熄滅了。無數艦隻表面的那層即使是連最挑剔的數學邏輯都無可指摘的完美材料被層層剝離。無數靶點從虛無中顯形，秩序與虛空之間，一道影影綽綽的「鏡面」之中，照應着難以數計的猙獰資訊高峰可怖扭曲的倒影。
真實與影子，存在的權重被倒置了。
「雙重層面上的全力轟炸……」
「——！！」
維多維爾已經麻木的內心深處再一次悸動起來，他已經忘記，就在不久之前的這一小段時間裏，自己的內心已經受過怎樣的折磨。底層邏輯區冰冷的執行了自己在百萬年前便已確定的固有反應——世界線之樹顯示，無數存在性倒影正在被收入維多維爾體內，而它們中的絕大部分，已經殘缺不全。
「這是——」
隨着艦身跌入虛空，寒冷、平靜與空靈平息了大部分感測器回傳的，駁雜混亂的反饋回波。理性的最後一點光芒，在這裏被淹沒之前終於奪回了些許控制權柄。需要大量主動計算才能發動的長程虛點跳躍終於被成功啟動，在躍入下一個目標之前，維多維爾終於瞥見了一點點……潮流可能的真相。
在無盡的黑紅色濃雲最深沉的核心，有一片廣闊到難以衡量的陰影，不要說看透，甚至只是強行命令自己的「眼睛」去注視它，神智與靈魂就彷彿已經要被徹底吞噬。
而構成核心之外的巨大「天幕」的存在……
可能是千百萬億塊，或者更多的，無以數計的混沌秩序場！！
自己剛剛撕出的缺口，對於那片濃雲而言……
以自己殘存理智最樂觀的估計，恐怕最多也就相當於熄滅了家園宇宙無盡群星之中的幾顆火花。
「嗚——嗡～～」
這是總旗艦跳躍時，自己捕捉到的最後一絲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