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番外：陶儀篇2
暖霞無聲遠離，枯楓堆積一地。
陛下穩穩坐在桌前，一個字也沒有說，陶大監指揮着內侍，眨眼間便用盛着菜食的碟碗，將整張桌子擺滿。
我撐著發軟的雙腿，乖乖地與陶大監一起，在陛下的身旁候着，原想等他用完膳，隨意問候幾句便會離開，我恍惚地走了神，竟被他突然地一聲咳嗽，嚇得險些跌倒，「奴婢失禮！」
我下意識地扶著肚子跪在他的腿邊，停滯了許久，才聽見筷子落到碗上的聲音，陛下深深地嘆了口氣，「從前也有一人像你這般，進膳時，只敢立於一旁。」
我聽陛下說話的次數極少，這是最多的一次，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應，沒想到不出一會兒的功夫，陛下又開了口：「添一副碗筷，來坐吧。」
陶大監應了一聲，立即出門去尋碗筷，我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一直摸到距陛下最遠的一張小椅，也不敢攙扶任何事物。
等到陶大監原路返回，陛下才再他的侍奉之下繼續用膳，我小心翼翼地端著陶大監送來的碗筷，只敢伸出筷子，夾回距離自己最近的一碟炒肉，儘管行動不敢隨性，但這能算得上是我近來吃的最有油水的一頓。
膳畢之後，陶大監還在指揮着內侍清理殘羹，我不知該如何行動，只得低垂著腦袋，用餘光觀察著內侍們做事，沒想到陛下的聲音再次傳入了我的耳簾，「早些時候，聽聞你患了病症，怎麼不見好？」
聽到問話，我立即扶桌站起，「回陛下，太醫……自上次來過後，便沒有再來過。」
當我說出這番話時，不知道陛下的心情是什麼樣，會不會因為孩兒的緣故，略微為我凝一次眉。
可我不敢看陛下，絲毫不敢。
我就站在陛下的面前候着，等來的卻是他的一聲輕笑，「從前，也有一人像你這般，與朕說話時，總強撐著病態。」
這是我第三次見到陛下。
他雲淡風輕的語氣中，彷彿藏着不能為外人所道說的隱痛，往日我總有個疑惑，陛下未及而立之年，不知是傷病還是其他原因，為何會兩鬢霜白。
後來聽亦秀一日復一日地講述，我才慢慢明白，原來陛下低語自喃的「她」，始終是已故的明妃秦氏。
亦秀告訴我，陛下還是靜王的時候，溫和皇后是府中的王妃，秦氏身為太子妃，卻莫名地被納為靜王側妃。溫和皇后在產下皇長子之後，不幸血崩而亡，陛下全然放心將長子交由秦氏撫養，足以證明陛下有多寵愛這位明妃娘娘。後來先太子亡故，陛下便被推為新任太子，為了迎娶南國嫡公主，秦氏只能再次位居次位，成了陛下的良娣，那時當今的皇后，還只是個小小的承徽。誰知天有不測風雲，盛寵終有一日會盡數消散，從太子妃與前朝端王謀反，再到柔然起兵動亂，最後到這位明妃娘娘死去，都沒能夠獲得一個正妃的身份。而且聽說秦氏的陵寢並沒有存進皇陵，而是被陛下秘密放到了別處。
我聽宮中暗相傳的，自陛下登基之後，北國再也沒舉辦過仲秋節，因為陛下不願去祭奠逝去的明妃娘娘。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這樣說，到不願祭奠總是有原因的，從亦秀同我講述的那些來判斷，陛下是因永失所愛而太過苦悶，並不是旁人所說的摒棄，而是將她偷偷地鎖在心門中了。
一直以來，我都沒聽過這位明妃娘娘的全名，也無意去深究，因為單從所有人的閉口不談，便能知曉她是位多麼清潔絕美的女子，能讓陛下多年難以忘懷，不敢提起。
「朕知道皇后暗中欺你，不過往後你便沒這憂愁了。」陛下只用了幾口魚羹，便落了湯匙到桌面，「還有，你是朕的婕妤，往後不必再自稱奴婢。」
我頓時一懵了神，隨之而來的是難掩的欣喜，因為這是我入宮以來，所得過的最大的恩典。
我從來不怨恨這些本不該受的罪，也從未不奢求過，因為我的這張面容，能夠得到陛下的眷顧。
哪怕是有了孩兒之後，我仍不敢視陛下為夫君，只想要孩兒在這玉樓金閣之中，能夠有口飯吃。
沒等我做出謝姿，陛下卻捏著掌心的東西，緩緩抬起手，還是以命令的語氣，冷冷地對我說，「戴上，讓朕看看。」
我低俯著身子，伸平雙手，小心翼翼地上前接過他手中的東西，縮臂時，一眼便認出手中的寶釵，正是初見陛下的那夜，陶大監所給的那支。
民間慣有的傳統，人死下葬之後，家裏人會收取一兩件她的東西作為悼念，其餘的衣物皆會熔進火盆，一併燒去冥間。
我知道這支寶釵是明妃娘娘的物件，陛下一直都留在身邊，始終不忍丟棄，而今如此要求我，應是……又想她了吧。
我什麼都沒有過問，扶著沉沉的肚子，轉身便坐到了妝台前，撫上一處空飾的髮鬢，將寶釵小心地戴上。
銅鏡中，陛下背着手步步緊逼，最終停在我的身後，我出於禮規想要起身，卻被他一掌按下，緊張與惶恐再次席捲而來。
停坐不知多久，我與陛下以鏡相望，他的眼眶不自覺地紅了，臨行前哽咽地對我說了句，「我總是夢見，她擺弄著發端的珠花，問我好不好看。」
「陛下？……」
沒等我起身相送，聖駕便趁著夜色，聲勢浩大地離去了。
彷彿從來都無人告訴我，抵抗與忍受，究竟哪一條路能夠走得到盡頭，只知道永遠回不去的，是梁州老家，再難見到的，是平民父母。
這座神霄絳闕，是我生生世世都無法靠近的所在，如今卻荒唐地因為有張與人相似的面容，而被永遠地困在了這處。
我對着銅鏡，下意識地卸下鬢間的寶釵，又挪來桌邊的燭台，好將光亮盡數照着釵頭的紅寶石。
我輕撫腹中的孩兒，靜靜地領會著刺眼的紅光，不禁落下了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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