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9章 約定之期

第429章 約定之期

今天是陰天,天空中飄灑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染綠了葉子,染紅了芭蕉,染傷了人心。

在一處高崗上,可以俯瞰到整個山谷的全貌,向南望去,可以隱隱約約望見苗疆都城的城牆,再向南一點兒,便是杜白蘇和蠱女英幼時生活過的小村莊,在這個村莊中埋藏了太多太多關於他們的回憶,喜悅居多,偶有悲傷。是啊,一個人的童年,總歸是喜悅之事多於悲傷的,因為童年的孩童根本不懂什麼叫悲傷,更不會明白離別和死亡意味着什麼,他們正是優哉游哉地躺在父母的懷中聽故事的年紀。父母說離別的人會再見,死亡的人不過是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們便會眨著懵懂好奇的大眼睛,點點頭,相信了。父母這樣拙劣的謊言都能夠讓孩童信服,所以他們又怎會體會到悲傷呢?直到多年以後,昔日的孩童長大了,漸通人事,他們才終於能夠理解何為離別?何為死亡?才會對幼時那個幼稚的自己有一個清晰的認識,只不過再回想起來,心中也只是會有一股難以言說的酸澀縈繞心頭罷了。

大抵成人的喜悅之事也是沒有孩子多的吧,因為成人的喜悅總是需要依託於非常非常多複雜的理由,不會像童年時一樣,因為捉到一隻漂亮的花蝴蝶就會開心得歡呼半晌,孩子的快樂單純無限,而單純無限的快樂才是真正的快樂,成人的快樂點滴有限,點滴有限的快樂雖顯彌足珍貴,但是終歸有些吝嗇,那模樣,就如在繁瑣的世事垃圾中刨出些許快樂的狗,他們是真正的快樂嗎?

蠱女英跪坐在杜白蘇的墳邊,從懷中緩緩地掏出兩瓶酒,一瓶倒在杜白蘇的墳前,酒澆在泥土上,發出淅淅瀝瀝的響聲,恰如此刻淅淅瀝瀝的小雨,無不映射著感傷。

她彷彿變了一個人,打開另一瓶酒,默默地喝着,良久過後,她輕聲嘆道:「她說還是你釀的酒最好喝,雖然我從不飲酒,但是今日為了你,我便破一次例吧……」

雨似乎更大了一些,風也更猛烈了一些,山間樹木搖蕩,蠱女英找來一截圓木,一劍將其剖為兩半,然後用劍在光滑面上刻上「三王杜白蘇之墓」幾個大字,丟下劍,她輕輕地擁抱墓碑,輕聲說道:「我會接你回家的……」

不知何時,穎兒和小麻已經站在蠱女英的身後,她們悲戚地注視着那座低矮簡陋的墳墓,注視着墳墓前悲聲哭泣的蠱女英。雖然她們並不知杜白蘇和蠱女英之間是怎樣的一種關係,但是通過這麼多時日的朝夕相處,她們自然也能夠感覺得到他們之間的關係匪淺,他們之間似乎隔着一層紗,很薄很輕,但是他們卻誰都沒有意願將這層薄紗捅破,他們只是緘默地站在薄紗的兩邊,默默地注視着彼此,伸出手來輕輕地觸碰著,彷彿在觸摸自己的影子,而正是這份朦朧神秘的美好,才顯得尤為珍貴,經久不衰……

「夫人,我們該走了……」穎兒輕聲提醒道。

蠱女英聞言怔了一下,緩緩地離開杜白蘇的墓碑,輕輕擦拭眼角的淚痕,依依不捨一般,再次輕撫他的墓碑,然後俯下身子,似乎是在與他耳語。

「我走了……」

林間微風乍起,揚起蠱女英的鬢髮,輕撫她發紅的雙眼,似乎是杜白蘇在與她做着最後的道別。杜白蘇彷彿化為了山間的風,天上的雲,腳下的石子,漫天的星斗,永遠陪在她的身邊。就像多年以前那個螢火滿天的夜晚,他牽着她的手,滿含柔情地對她說:「我會永遠保護你,生時如此,死後亦是……」

……

……

秦王殿就在眼前,巍峨壯觀,神秘莫測。蠱女英抬頭仰望那座屹立於山嶺之巔的宮殿,眼神中透露著堅定決絕,視線越過蔥蘢草木,亂石碎崖,她彷彿看見苗青正在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眼神中充滿了輕蔑和嘲諷……

……

……

梅山。

後土站在「櫻冢」前,抬頭賞月,手中正拈著一朵櫻花。在他的身側,站着一個妙齡少女,少女臉色慘白,神情僵硬,只有那一雙櫻花眸子在月光下「忽閃忽閃」地眨動之時,才能讓人不至於將她當做一個已死之人。

夜空中,一隻白鴿拍打着月光款款飛來,後土緩緩地伸出一根手指,白鴿便精準地落在他的手指上,優雅地伸展了一下自己的羽翼。

後土從白鴿腿上取下一個綁縛牢固的信筒,取出一張紙條,展開細讀。

讀罷,他將紙條捻在掌心,輕輕揉捏,待再張開手掌之時,紙條已化作一堆飛灰,飄飄洒洒地落在地上。

少女輕輕地倚靠在後土的身上,故作嬌嗔地問道:「寫的什麼?也不教我看一看,莫不是苗疆的哪戶小姐約你一同賞月不成?」

後土寵溺一笑,輕輕地刮刮她的鼻子,打趣道:「我若說是,你該如何做?」

少女聞言,眉頭立刻皺起來,臉色不悅,伸出一隻手,快速地攀上後土的耳朵,微微用力,恨恨道:「你可以試一試……」

後土忙大聲告饒,少女心軟,鬆開了手。卻不料被後土一把攬入懷中,緊緊地抱住,笑道:「你個小精靈兒,有你在,我怎麼敢啊?」

少女欲掙脫懷抱,可是幾番用力都沒有得逞。

少女佯裝生氣道:「你放開我,你想去找哪家小姐就去找,我可不會管你,只是以後莫要再見我便是……」

後土微笑着,看着懷中的可人兒奮力掙扎,眼神逐漸變得溫柔,他輕聲說道:「白櫻,我後土早就發過誓,此生只要你一個,絕不會再有二心……」

少女聞言,停止了掙扎,僵硬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她盯着後土的眼睛,只是片刻后,眼中便顯現落寞,垂下眼眸,失落道:「可是我的身體……」

後土忙打斷她的話,說道:「白櫻,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治癒你的方法……」

少女默默地從後土的懷中站起來,站在「櫻冢」之中——自己的墳墓前,背對着後土,漫天銀輝灑下,她沐浴其中,像天上的仙子。

「我沒有辦法像普通的女子一樣,我沒法與你過普通人的生活,沒法表達喜怒哀樂,沒法為你生兒育女,我甚至都不能直面陽光,我就是一個廢人,放棄吧,後土,去找一個正常的女子吧……」

後土聞言立刻站起,一把抱住少女,淚水打濕少女的肩膀,他動情地說道:「白櫻,我不在乎,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成功的……」

少女的眼中流露出深沉的悲傷,可是她卻沒法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大哭一場。她輕聲嘆氣,緩緩地轉過身,緊緊地擁抱後土,道:「我相信你,永遠永遠相信你,任何時候都相信……」

後土在少女的懷中輕輕地點頭,一陣風過,櫻樹搖動,灑下無數櫻花,落在院中相擁的兩人身上。

少女輕呼一口氣,白色霧氣霎時顯現,她輕聲說道:「天氣變涼了……」

後土擦了擦眼角淚水,從少女的懷中離開,他轉過身,伸出手掌,一片櫻花落在他的掌中,他輕聲嘆道:「到了約定的時候了……」

少女抱住他的手臂,將頭輕輕地靠在上面,憂慮道:「這一次,會成功嗎?」

後土望着天邊寒月,眼神變得銳利,說道:「不成功,便成仁……」

少女將頭抬起,注視着後土的臉頰,道:「這一次,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

後土驚訝地看着她,道:「可是你知道的,我們……」

少女打斷他的話,柔聲道:「我知道的,我已經想好了……」

後土輕嘆一口氣,猶豫道:「可是,我還是有些擔心你的身體……」

少女笑道:「有你在我身邊,我就什麼都不怕了……」

後土幸福地笑了,他再一次寵溺地刮刮少女的鼻子,結果又惹來少女一陣嬌嗔,他便更加暢快地笑了……

「我們現在就出發嗎?」少女輕聲說道。

「嗯……」後土輕聲答應道。

「這一次,只有我們兩個人嗎?」少女柔聲道。

後土低頭看着懷中那名可愛的少女,忍不住在她的臉頰上輕吻了一下,少女登時嬌羞地將頭埋得更低了。

後土忍不住打趣少女道:「你可曾聽說過攻山只有兩個人的?」

少女猛地抬起頭,驚恐道:「攻山?」

後土故作神秘地一笑,從身後拿出一張古琴,放在膝上。

少女疑惑地看着後土和他膝上的古琴。

「幽篁琴,你要做什麼?」

後土笑着,想要再吻一下懷中的人兒,可惜這一次他沒有得逞。

「接下來,就請欣賞夫君的表演吧……」

琴聲起,宛若暗夜中一個頑皮的精靈,在人們的心頭上下跳躍,肆意撩撥著人們的心旌……

琴聲滄浪蕭瑟,彷彿一下子將人帶回數千年前的莽荒大地,天上陰雲密佈,人們走在一片寥廓無垠的荒野之上,身後是一串串孤單雜亂的腳印,腳印漸漸延伸到遠方,通往不知歸途的夢中家園。琴聲轉而鏗鏘悲鳴,彷彿一位久經沙場的將軍在面對兵臨城下之時發出的最後一聲怒吼,「誓與城池共存亡」,霎時間,金戈鐵馬之聲不絕於耳,刀光劍影歷歷在目,伴隨着哀嚎怒喚,成群結隊的人倒下去,又有山呼海嘯般的人湧上來,前仆後繼。琴聲再轉,竟變得幽怨婉轉,如泣如訴,彷彿有一位妙齡婦人正坐在你的面前,滿面愁容,開軒遙望遠方,手中在綉著鴛鴦,嘴裏哼著「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歌謠,她一定是在期盼着她的丈夫早日歸家吧。最後,琴聲變得空靈神秘,伴隨着一個長長的尾音,一切歸於寂然,世間萬物彷彿化為靜態,風止了,雲停了,太陽和月亮割據天之一邊,當空而現,山川亘古不變,河水停止流淌,樹葉懸停在空中,人們驚奇地發現,在你的對面,坐着一個自己,正平靜地與你對視,模仿着你的動作,模仿着你的聲音,那似乎是你的靈魂,只不過,有的人靈魂清亮透明,纖塵不染,有的人靈魂卻渾濁惡臭,污穢不堪,但是人們都看到了最真實的自己。

琴聲畢,餘韻卻悠長綿延,少女沉浸在琴聲之中,痴痴看着,久久不能自拔,因為她在琴聲中,看到了那個最美的自己。

後土收起「幽篁琴」,緩緩起身,走到梅山山巔。

整座梅山霎時震動不已,土塊石子紛紛震落,露出無數棺槨,有的腐朽不堪,有的顏色尚新,更有無數枯手從土下伸出,哀嚎聲響徹天地,驚走滿山走獸飛禽。

一炷香后,梅山腳下,無數道黑影林林立立,一動不動。

此刻若是有人靠近細看,定會被嚇得屁滾尿流,因為那些黑影便是一具具屍體,這些屍體大多手腳不全,腐爛發臭,可是他們卻像被施以一種神奇的法力一般,竟能穩穩站立,若非那雙眸子裏灰暗一片,了無生氣,幾與活人無異……

一陣微風吹過,屍體微微搖晃,身上僅存的片衣輕輕搖曳擺動,霎時間,陰風肆虐,一隻誤入其中的老鼠登時「吱」叫一聲,身上黑毛根根豎起,慌忙逃回洞中……

苗疆趕屍派向來不為正派人士接受,想來除了它需遣動屍體,是對已死之人的大不敬外,更因它實在太過邪異恐怖吧。

「啾……」

一陣哨聲響起,尖銳刺耳。

屍體開始動了,他們先是緩緩地抬起頭,遙遙地望向梅山之巔的後土,而後緩緩地轉身,邁開腳步,向前走去。一時間,梅山腳下煙塵四起,生靈避退。

少女來到後土身後,問道:「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後土凝眉,向著遠方望了一眼,道:「秦王嶺……」

說罷,後土將一具碩大的石棺從背後取下,打開棺蓋,沖着少女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當然更免不了少女的一陣拳打腳踢,但是少女最後還是依依不捨地看了後土一眼,乖乖地躺在石棺之中。

棺蓋合上,後土將石棺背在背上,石棺很重,壓得他的腰不由得彎下去。

「白櫻,我一定會成功的,我一定會讓你成為一個正常的人,與你長相廝守……」後土低聲喃喃道。

在那座飄滿櫻花的梅山之上,一名白衣少年背着一具碩大的石棺,踏着細碎的月光,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去,一如多年以前,少年背着石棺向山上走來,步伐是一樣的堅定,一樣的無所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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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龍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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