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2章 紛飛:切齒之恨
「自安和元年西北防線內縮至蕭關一帶,大唐對於河西乃至西域的控制就只能被迫處於守勢。但這樣也還能過得去,至少有功勛卓著的薛將軍在,鎮得住。他治兵御下也很有一套,至少北自朔方鎮,南至秦州成州,他都能掌控裕如。西北軍士,皆景仰信服於他。只可惜……」
說起朝廷已成定論的案子,田子安尚且還有幾分顧忌。不過想到面前這位宣王殿下曾經也是力主重審薛家的中堅,思忖再三,開口時的猶疑逐漸變得堅決。
「薛將軍之後,西北各將士終於明白,原來他們不過是朝廷的棄子,走的走逃的逃。失去了薛將軍強有力的控制,兵籍、戶籍也漸漸廢弛。為將者管不住自己的兵,也不想管。末將也……
忽地意識到這些失職的將領之中還包括了自己,田子安忙起身大拜請罪。
李世默抬手制止住了他。
「但說無妨,今日鈞之說什麼都無罪。坐下說吧。」
很少看到這般朗月清風,但又從骨子隱隱透出堅毅與清醒的人。他確乎很平靜地坐在上方,但剎那間流露的不怒自威,亦讓田子安不敢隨意造次。
「謝殿下。」
他把自己塞回了椅子上。
「原本去年殿下請旨重審薛家案,讓大家看到了一點兒希望,想着薛將軍有沒有罪,沒有人比邊境的將士們更清楚了。這次一旦翻案,西北軍的環境總會好過一點兒。但最後結果……」
似乎是又戳中了上位主子某些幽微的心思,李世默片刻沉眸讓田子安不得不一頓,付之極長的一嘆。
「您都看在眼裏,西北將士們對來自京畿的神策軍意見很大。畢竟,論環境論待遇,兩者不可相提並論。加之這些年朝廷剋扣的軍餉,他們對戰事、對朝廷,早就不抱希望了。」
田子安最後的話沒有說完,但李世默確是懂的。
在西突屢次衝鋒的鐵蹄下未曾崩潰的西北防線,在幾經動亂顛覆變革未曾傾頹的西北防線,隆平九年薛驍敬案發,隆平十二年自己翻案失敗,朝廷內部的互相廝殺傾軋波及開來,終究是寒了邊境數十萬大軍的心。
那頭沉默許久,李世默淡聲開嗓時聽來澀澀的。關於薛家案的種種細節就算比誰都清楚,但終究一句話沒有多提。
「情況我都了解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後悔是沒有用的。當務之急是要解決西北軍與神策軍的衝突。鈞之,你既然對本王和盤托出,想來真心支持本王率軍共御外辱,也是有心調節當下面對的種種矛盾。你了解情況,可有上佳之策?」
田子安再拜才道:
「如果殿下出面,只怕這些兵油子還會有幾分顧忌。畢竟去年殿下力排眾議要求重審薛家案,普天之下旁人不敢說,他們都實打實記在心裏了,對殿下尚存一分敬意。
「但現在的狀況是,敵人就在五十里之外虎視眈眈,真要處理的話,像殿下這般一件一件事地調節肯定是不行。」
「那你的建議是?」
田子安話鋒一轉。
「當兵的就服硬的,再亂軍紀者,斬。」
「不妥。」
李世默當即否決了田子安的提議。
「軍紀雖然必不可少,但不問青紅皂白一律斬立決,只怕會激起西北軍與神策軍的叛逆之心。到時候局面一旦控制不住,當即便會崩潰四散。我們是京城的最後一道防線,必須小心小心再小心。」
「那……」
李世默起身,向著田子安大拜下去。
「容我再想想對策,一旦有需要麻煩鈞之的地方,世默再來叨擾。今日多謝鈞之一番肺腑之言,世默銘感五內。」
話既已說到這個份上,再與宣王殿下理論也沒有結果。軍務繁忙,田子安只得先行一步告退。
送走田子安,李世默一個人在房中緩緩踱了一圈步。一番長談又已至夜深,十五月圓,清輝滿照,西北多風沙,涇州姑且還在關中的範圍內,不算風寒凜冽。但來自西北的鐵蹄已攪碎一池平靜,空氣中瀰漫着蠢蠢欲動的硝煙的氣息。
凌風候在門口,請殿下收拾收拾準備安寢。
「不忙凌風,你隨我收拾收拾東西,咱們換個地方說話。」
於是,等到李世諺李世誠看到自家兄長帶着鋪蓋行頭搬過來的時候,兩個人張大的嘴就沒有合上過。
兩個少年正在軍營排房裏斗陣法,牛皮地圖掛了半面牆,一人朝東一人朝西,中間折騰出了一個好大的沙盤,一盞風燈就在手邊搖啊搖。
李世諺見狀起身,才意識到張大嘴的樣子傻透了,忙笑眯眯露出兩隻小虎牙。
「三哥,你這是打算,搬過來住?不住節度使府了?」
李世默徑直走向朝南的上方坐定。
「你們倆都住軍營,不許我住?」
「哪能呢!三哥與將士們同吃同住,必然能與將士們培養出同袍之誼。」
「少貧嘴。」李世默笑瞋他一眼,又望向李世誠。
「世誠住得可還習慣?你們倆在研究什麼呢?」
李世誠也起身,高大的骨架顯得很是敦厚可靠,十七歲的少年比十三歲的孩子還是穩重多了,他規規矩矩拜道。
「謝宣王哥哥的關心。世諺提議說知己知彼方才百戰不殆,趁現在還沒打起來,把周圍的地形環境都研究透了,對付阿史德的時候才能遊刃有餘。」
「我跟世誠哥把這附近的地形琢磨了好久呢!三哥請看。」
李世諺隨手抄起一拃長的木棍,在沙盤上向李世默比劃道。
「阿史德向北退五十里,只有可能沿涇水上游退去。這是一條狹長的河谷地帶,北有青石嶺,南有連雲堡。沒有旁的岔路,如果要打,只能仰攻。」
他收手,與李世誠對視一眼,分外肯定地看向李世默。
「唯戰爾。」
正說話間,排房外似乎燈影綽綽,人影交織散亂成一片。緊接着,起此彼伏的腳步聲從門外一茬接一茬打馬走過,爭鬥與怒吼一聲高過一聲,隱隱夾雜着兵器相撞的噼里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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