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龍門:昭雪(十四)
一再確認邏輯沒有問題,嗓音也應該足夠冷靜,李世默淡聲開口。
「子瑞想說的是,是薛將軍放北燕騎兵進入我大唐地界?也是薛將軍造成的河西之地盡失?」
薛琀煞有介事地點頭,「正是。」
「北燕騎兵從西北而來,途經涼州。是否放人,也該當由手握軍政大權的節度使決定。當年的河西節度使正在此處,」李世默向著涼王恭恭敬敬一拜,「想必涼王叔的說辭更為可靠。」
「涼王根本就不知情!」
卻是薛琀搶了個先,「北燕騎兵兵臨涼州城下時,涼王早就向著長安出發,他根本不知背後的涼州發生了什麼。涼王殿下,您說我說得對不對?」
伏在地上的涼王坐直身,長長一嘆,「確實如此,當時本王率兵離開涼州駐地,一切事務處置大權,本王全部交給了薛勇恭。我並不知情。」
又埋首叩了下去,「但臣信得過薛勇恭的為人,他斷斷不會做出任何有害於我大唐之事。」
「涼王爺此言差矣。」
薛琀跪在一旁優哉游哉,「不是涼王爺信不信得過薛將軍的為人,此事板上釘釘。十二年前,北燕騎兵難道沒從涼州入境嗎?既然從涼州來,不是薛將軍放的人,還能是誰?」
他抬眸,看向李世默,頗為玩味,好像跪着的不是自己而是對面那個人。
「難道,是誰把刀架在薛將軍的脖子上逼他開的門?」
不是這樣的。北燕騎兵入唐,歸根結底在於陳太后的授意。北燕在河西燒殺搶掠,也是朝廷的默許。主人鐵了心要引狼入室,不是一個看門人所能改變的。
不對,李世默又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守在雁門關的衛將軍,卻是義正辭嚴地攔住了北燕騎兵。即使他明明知道,來者是幫他姐夫登基的。
所以薛將軍,你當年是屈服了陳太后的淫威么?放了一群豺狼虎豹進了家門,擁立當今陛下的結果就是害得自己的長姐敏妃娘娘飲恨而死,敏妃之子晉王爺至今被軟禁在家。
這不應該啊。
於國於家,薛將軍都不該做此選擇。
極為婉媚的聲音在耳邊乍起,敬王李世訓頗為乖覺地上前向著父皇一拜。
「薛琀所說,事關十二年前的機密。當年河西之事,父皇平白背了許多不堪的名聲。如今正是真相大白的時候,兒臣懇請父皇徹查十二年前發生在涼州的事,決不能讓邊塞幾個小兒動些手腳,便污了父皇的聖名。」
太子緊跟一步,「兒臣也是!」
陳瑜民偷偷回頭使了個眼色,稀稀拉拉帶出十幾個臣僚一齊向前。
「臣等懇請陛下徹查此案,以示天理昭昭。」
金光擁簇的君位上沒有出聲,只看見皇上微微前傾,似是比之前的案子,更多了幾分興緻。
李世默終於明白這背後的邏輯。安和之亂,陳太后暗中授意、縱容在先,薛將軍開城門在後。無論薛將軍本人的意願在開城門放北燕軍中的比重有多大,滿朝文武,包括陳太后、父皇,都會順勢把北燕入境河西失守的罪,完完全全地推給薛將軍。
只要找到了替罪羊,這隆平一朝,君聖臣賢,政通人和,就再也不會背負安和之亂的污點。後世史書工筆,甘涼的人間慘劇就不再是人主之失,而是邊塞人臣之罪。
這也就是十一月初三承明宮,薛琀所說「陛下樂見其成」的真正意思。
同時也是陳太后一直沒有出面,由着他把薛家案翻出來的原因。
李世默現在已經無比確信這就是一個局。從薛琀約他會面,到張懷恩殺將而至,再到太子殿下的假意阻攔,敬王的暗中慫恿,都是為了引誘迫使他提出重審薛家案,再順水推舟將十二年前安和之亂責任全部推給在場的薛將軍。
甚至在場的所有人,沒有人不願意為了隆平的朝堂統御天下的合理性,把所有的罪名推給一個死人。
甚至他極力證明清白的薛將軍,其實根本就不清白。
要說清白,從頭至尾也就只有一個拒外族於雁門關外的衛茂良。
所以從一開始,他就已經輸了。
得出這個結論的李世默背後的汗意愈發黏人,因為站在朝堂的中央太久,稍稍動動腿便覺著酥麻麻的疼。穿堂風不息地吹,一涼一熱,呼呼地刮著他頭暈。
他環視周圍,黑壓壓的文武百官在視線中擁簇,站在宣政殿中央的他此刻並沒有退路,就算是輸了一招,也該當想盡一切辦法補救。
那麼,背後真正的做局者,是誰?
「安和元年的事並不像幾封書信那麼隱蔽,畢竟北燕騎兵入境,沿路軍民皆知。北燕騎兵是否走過東線,把衛將軍召回來一問便知。至於是不是薛將軍下令開的涼州城門,隨便抓一個當年薛將軍身邊的人都能作證。」
薛琀頓了頓,緩緩吐出四個字。
「比如馮征。」
局勢已然明了,薛琀直接將目光投向朝堂中唯一的異端。
「宣王殿下一定很奇怪,馮征是薛將軍麾下的老人了,為何要作偽證陷害舊主。其實我們倆特別像,」他又咧開嘴笑了,「我作偽證是因為害怕冒領軍費的事敗露,馮征,則是因為害怕安和元年,私放北燕騎兵入境的事敗露。
「隆平九年八月十五,薛將軍奉旨回京。而回京詔書寫得頗為模糊,他便以為陛下是想借回京之機,問責安和元年的事。所以他不惜找人偽裝西突滋擾,又作偽搜出了那封薛將軍寫給必勒格可汗的信。為的就是以隆平九年通敵之事,蓋過安和元年的種種不堪。」
當年旨意寫得曖昧,那是因為陛下並不想真正治薛將軍的罪,卻又不得不應付朝中來自陳家、神策軍的壓力,卻沒想到引得馮征陷害舊主保自己平安。
「但是馮征將軍已經不在人世。」
太久沒開口,李世默的嗓音已經微微發澀,他正正地看向薛琀。
「你又如何證明,馮征作偽,是因為害怕此事暴露?」
滿朝寂靜,李世默討厭這種拿着曾經是對手的借口,替自己說理的感覺。
就在此刻,宣政殿的丹陛階邊,緩緩移出一個人影。黑影慢移,在原本陰鬱的宣政殿,更添一抹詭異的色彩。
「請陛下恕老奴在場之罪,實在是,老奴也有要事稟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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