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龍門:蠹蟲

第442章 龍門:蠹蟲

薛琀仰著頭撐在地上,玩味着李世默臉上堪稱精彩絕倫的表情。

被凝視的人卻顯得出離鎮靜,他微微前傾,聲音隨着呼吸而起伏。

「此言,當真?」

「當然是真的,」薛琀嗤笑,「人生在世,又有誰的手是完全乾凈的呢?

復而又起身坐直。

「算了,不難為殿下了,從頭說起吧。

「事實上,自從鴻運櫃坊開到靈州,薛將軍就已經派人暗查過,他早就知道鴻運櫃坊背後是陳家,自然不會白白上當。至於那些用作證據親筆信,就是假的。」

那薛將軍……貪瀆的餉銀呢?

彷彿讀懂了李世默的疑惑一般,薛琀冷聲。

「發了。」

他以指尖為筆,在地上畫了個圈,又在西北角,輕點。乾草窸窣作響,如無處不在的蠹蟲。

「殿下不會不知道吧,靈州朔方軍存在的意義,就是保住大唐的西北大門。而靈州一地,遍地荒蕪,氣候一年比一年差,軍餉全靠朝廷轉運。想要依靠自給自足,滿足十數萬兵員的開支,根本無法做到。」

他看着長安城中的王公貴子,揚聲反問。

「殿下有想過嗎?整個西北防線,風沙連天,河水稀少,光保證整個西北防線十數萬大軍的水源,殿下你能想到什麼辦法?打井?轉運?尋找河流水源?把殿下能想到的所有方法都用上,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但事實上呢?而自安和元年那件事,大唐防線內縮至靈州至蕭關一帶。朝中以陳太后、神策軍為首的勢力,一直想辦法削弱西北軍。年年剋扣軍餉,而為了保證西北朔方軍的正常運轉,虛報兵員,冒領軍餉和糧草,從十多年前就開始了。」

陳太后,只怕是因為當年涼王爺被軟禁在長安,唯恐西北軍藉此作亂而反覆打壓。

至於神策軍,西北朔方軍與中央神策軍之爭,早就爭了數百年。三年前的薛將軍,更是堅定地反對內侍親掌神策軍的主力。

李世默回想,這些事,若昭都對他說起過。

薛家,是被朝堂生生撕碎的。

戳完地板,薛琀又仰頭笑看李世默,

「殿下別跟我談什麼法令大義,沒有去過邊疆,少在這兒指手畫腳。如果不虛報兵員,根本保證不了整個西北防線十數萬大軍的生存。殿下在長安城裏安享榮華,讓那些在邊境弟兄們,吃沙子么?」

是,李世默確實不了解。每當他凝視這個案子之時,總覺所見皆是皮毛。再一稍稍涉水,暗流涌動足以把他撕碎。

因為不了解,所以他現在必須了解。而每一次了解,都會賦予了解本身這個過程更深刻的意義。

他默然,再開口時,眸間映着幽室里跳躍不息的燈火。

「當年刑部尚書楊老大人,也應該知道你們這些事吧?他當初是怎麼判的?」

「他?」薛琀又覷了一眼,「當年,刑部的楊老骨頭火眼金睛,他既發現謊報兵員,又覺得鴻運櫃坊那點證據漏洞確實比較大,所以發現了不太對勁。但問題在於,這些年冒領的軍餉,要麼發給了當兵的,要麼花掉了修水渠防禦工事。楊老骨頭就算是追查也追不回來了。」

他一手把玩着手裏的乾草,低頭嘖嘖聲不止。

「後來,楊老骨頭親自前往天牢見過薛將軍,估計薛將軍當場對他和盤托出。虛報兵員是真,楊老骨頭肯定得罰。但無奈的是錢追不回來了,就按著鴻運櫃坊給的證據判吧。哦,這些都是我猜的,總之結果就是,天牢談話結束之後,我就被抓起來了。」

「薛將軍拉你頂罪?」

「也……不算?」玩膩了乾草,薛琀又沖着李世默好為人師地笑笑,「年紀輕輕的,別總喜歡一句話下判斷。

「嚴格來說,軍餉和糧草的交接,以及多出餉銀的轉運、支出,確實是我負責,如果一定要追究責任,算我的也沒錯。」

終於連盤腿坐也覺得累了,他把腿伸直捶了捶。

「所謂貪瀆案的真相就是這樣,」薛琀好整以暇看着李世默,笑得粲然,「殿下還想着替薛家洗雪么?」

「要查。」

跪坐在那一頭的李世默答得斬釘截鐵。

他以為自己得知真相的時候會意外,卻在薛琀屢屢挑釁之時,實在無感。一時雖有驚濤拍岸,水面卻終歸平靜無波。

因為知道自己的目的和方向,所以,並不會因為一時的波折而動搖。即使這裏是地下,即使面前的人,亦並非善類。

他好像突然理解了,為什麼她能始終保持冷靜與從容。

「除了貪瀆案,還有薛將軍謀逆案。」

李世默正正地看着他。

「那我是否可以說,正因為這些年你替薛將軍暗中處理餉銀,所以手中才有薛將軍的印信——

「那些所謂暗通西突的信件,都是你拿着他的印信偽造的。」

「消息挺靈通。」

薛琀也不想藏着掖着,他揚聲,一字一句。

「謀逆案確實是假的。我和馮征的證據,都是假的。」

「為什麼?薛將軍那麼信任你,連印信都交給了你,你就是這樣回報他?」

「蕭家文臣薛家將。」

薛琀慢慢咂摸這句話,忽地又綻出一個極盡嘲弄的笑。

「殿下你聽過這首童謠吧,薛家人能征善戰,非上戰場不足以稱之為薛家男兒。我從小就跟着他了,本以為能混個軍功,結果,殿下你知道嗎?」

他滿臉寫着不可思議,「他居然說我不適合。就適合替他打打雜,數數錢。我這半輩子都耗在西北,卻跟着大唐軍功最顯赫的將領,刀都沒有摸過。」

就像不甘心一般,他又補充道:「馮征也是,跟了他這麼多年,依舊還是個蕭關守將。」

懷才不遇。這是個心生怨懟的好理由。

但事實真是如此么?

李世默看着眼前的人,因為背光,就連臉上的悲憤,也是影影綽綽看不清的。

若昭說過,能從那場血案里逃出來的人,必定不好打交道。要小心,不能上當。

某些蛛絲般的想法連綴成線,牆角燭光突然一閃,照得滿屋燈火煌煌,蠹蟲無處可匿。

李世默也笑,把嘲弄的笑如數奉還。

「你以為本王會信你話么?真正的事實是,薛府被下令幽閉之時,你便以為虛報兵員一事暴露。而你是軍餉轉手的第一負責人,一旦追查起來,你勢必逃不了一死。所以才偽造薛將軍通敵的證據,妄圖以一個污點證人的身份,逃脫死刑。」

一張如面具的臉又一點點裂開,悲憤之情尚未持續須臾,薛琀也咧開了嘴。

「呀,挺聰明。」他撐著腦袋,看戲一般地玩味李世默的表情,「其實都有一點吧,這些年懷才不遇是真,擔驚受怕也是真。沒人跟我留後路,那我總得給自己留一條。」

他耀武揚威地攤手。

「殿下你看,我成功了。他死了,我還活着。」

關於一個死字牽扯的血跡斑斑,突然觸及了李世默某種壓在心底里的情緒。

他赫然起身,勉強能容一人站直的地下室逼仄得他心慌。

九月刑場上的經久不息秋風,漫過高台噴薄如注的鮮血,這些年畫地為牢的自苦,徹夜不眠的折磨,突然化作了面前某個極其可悲的笑話。

冷靜,一定要冷靜。

李世默攥緊了拳頭在未修葺的土牆上反覆摩擦。

面前這個人狡兔三窟,還有沒有,他漏掉的細節?

等等,有問題,肯定有問題。

薛琀如今已算逃出生天,雖然他現在只能蝸居地下室,可一旦他自己所說的偽造證據坐實,他一樣還不了自由身。

為什麼?

他為什麼要告訴自己實情。

除非他告訴自己的不是實情,或者是片面的實情。

忽地,自遠處,細碎的跫音如盛夏時節的雨,窸窸窣窣,又逐漸磅礴如注。暴雨聲漸近,兵器摩擦聲,官靴扎紮實實踩在地上的聲響,鋪天蓋地而來。

其中混雜着一個不陰不陽的嗓音——

「包圍薛府,一個人都不許放跑。」

這段繼續好難寫,寫死我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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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亂——亂世桃花逆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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