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盛夏:報答平生未展眉

第399章 盛夏:報答平生未展眉

「這麼大的事,怎麼朝廷上毫無動靜?」

若昭回想這些天李世默與她所說的朝政,反覆確認之後,才問道。

「這事兒被各鎮節度使壓下來了,似乎還在與戶部協調。」黎叔忙送不迭地解釋道,「顧良發現不對勁之後飛鴿傳信,所以要比朝廷知道得快些。」

若昭暗忖。

戶部。沈江年。

敬王的拿得出手的牌。

自從幾年前麗德妃保了沈江年的寶貝獨子一命之後,雙方越走越近,已是朝野皆知的事實。

戶部至今尚未將此事捅到朝廷上,是不是,也是因為敬王目前尚在禁足,沈江年暫時拿不出決斷?

其實也不是什麼決斷。去年李世默主張減免來年商稅徵調運河沿岸商船,這件事曾經擺到朝廷上商量過,三省六部九寺諸監十二衛都知道。戶部拿出的減免辦法也是經過中書門下商議確定的結果,今年免稅,照辦就是。

但戶部偏偏要在減免稅上做文章,惹得浙東、浙西等東南九鎮不平,圖個什麼呢?

無非就是拖宣王殿下下水。沈江年在朝中哭窮,說今年缺錢,東南商稅不能免這麼多。到時候南邊兒鬧起來,朝中追究責任,導火索就是去年李世默徵調商船。

若昭姑且順着這個方向想,去年是李世默出面承諾,聽她的耳目傳來的消息說,當時的三殿下站在運河碼頭邊,親自一個個感謝運糧的商船。江浙一帶大大小小商人,皆把李世默視作免稅的第一責任者。如今戶部出爾反爾,民間可不知道長安敬王與宣王的黨爭,他們只會認為是李世默的責任。

白白損了李世默的民心。

真真是所謂有心辦好事,白惹一身騷。

沈江年,或者說,他背後的敬王,應該早就有意這麼做了。

那麼,如果這樣推斷,事情又回到起點,戶部應該巴不得把江南商人作亂的消息傳到長安,之所以朝廷尚未聽到消息,除了敬王禁足的原因,也有可能是他們在有意等事件的發酵。

或者說,各鎮節度使也在有意借這件事達成自己的目的?

消息太少而牽涉的勢力過多,若昭不敢妄下判斷。凝眉思忖之後,她三拜託黎叔道:

「黎叔,還得麻煩您傳信顧良,讓他再查些有用的消息來。儘快,儘可能詳細,越詳細越好。」

「要顧良過來一趟當面跟莊主稟明嗎?」

「不用,」她搖頭,「一來一回耽誤時間太多,我需要的是最新的消息。」

黎叔領命之後,又想起進來之前雪瀾姑娘對他叮囑的話,說是莊主還有事要麻煩他,便順着多問了一句。

「確實還有一件事要煩勞黎叔。」若昭答,「今日請您過來,還想麻煩您給月姐姐帶句話,請她幫我盯着一個人的動向。」

她頓了頓,因為鄭重而言辭緩緩。

「晉王李若昱。」

「晉王?」

黎叔極少聽過這個名字。

「對,是住在光德坊的晉王,不是當今六皇子敬王。」若昭略帶歉意地解釋道,「光德坊就在西市東邊,與明月樓一街之隔,月姐姐出手,應該還算方便。」

「可是……」

老奴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咬了咬牙,黎叔還是開了口,「我記得莊主之前說,等到明月樓西突厥姦細,以及子衿的事安頓下來,讓她再走一趟北燕,查查西突厥和北燕懷遠合約的事。」

「誒?」

若昭吃痛地捶捶腦袋,「你看看我這記性,事兒太多,忘了忘了。子衿那事暫且沒有頭緒,我讓血魄暫時盯着。月姐姐抽空去一趟北燕。」

「現在還有誰有空?」她自問自答道,「血魂是吧,讓血魂盯着光德坊的晉王府吧。」

今天白日一整天若昭都沒有去藏書閣。直到李世默黃昏歸府,正在自己屋內更衣,便聽見凌風在門外稟報說,長公主求見。

他匆匆忙忙把腰帶繫上,正了正衣冠,拉開房門,笑吟吟請她進來。

「今兒怎麼沒去藏書閣?」

「我……」

第一次,進入他的卧房,進入與這個人息息相關的生活空間。卧室清減,一如他這個人,極少虛偽矯飾。唯有清清淺淺流淌的,像深溪甘冽,又像墨香的醇厚的氣息。

李若昭攥著那塊並蒂蓮的素絹帕子,手心滲出了涔涔的汗意。

「有些事,黎叔過來了,處理一下。」斷續解釋,她自己都能聽得心虛。

說罷,她輕輕把手中那塊絹布放在桌案上,屏住呼吸,又在心裏反覆叮囑自己深呼吸。

「我昨晚在床縫裏,發現了這個。」

看她神色不太對,李世默偏了偏眸子,打量著桌上那一方折得整整齊齊。先是覺着眼熟,最後忍不住展開來看。只見一雙並蒂蓮盛開在,還有十五個,一針一線精心綉上的小字。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阿瑤贈世默。」

並蒂蓮開,比喻夫妻同氣相求,恩恩愛愛。

《西洲曲》,又是出了名的,思婦詩。

李世默整個人僵在椅子上,他終於想起來這方帕子是何來頭。三年前,隆平九年的春天他南下江南遊歷,臨別之際,薛瑤曾經把這方帕子塞到他手中。

「世默哥哥,我今年十八了。等你回來之後,是不是就要娶我了?」

那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見薛瑤。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等他回來,只剩秋風起,滿地殘紅,九月飛霜。

只是,這方帕子,怎麼會在那個地方?

若昭的聲音在他耳邊,不合時宜,又很合時宜的響起。

「嗯……這個,應該是薛二小姐在世上,為數不多的遺物了。你,好生收著吧。」

又覺著自己實在多餘,若昭看着他抓起那方並蒂蓮的絹帕。

明明只有自己和他兩個人,她還是覺得自己多餘。

待不下去了。她垂眸,聲音也一併垂了下去。

「那我,先走了。」

一時風蕭,滿院寂靜。房門推開的一剎那間,坐在輪椅上逆光的背影有些清疏。

李世默起身,似要抬手,又囁嚅著開口。開口之際,忽覺自己連挽留的資格都沒有。

直到凌風進來。他才從怔忡中迴轉過來。

「我之前,不是叮囑過你,把那個院子好生收拾么?」

那個院子,一開始就是為宣王妃留着的。自從隆平六年李世默獨立開府,宣王妃就只有一個人選。

薛家二小姐,薛瑤。

所以這些年隨着兩人私下交往漸深,李世默就著對薛瑤的了解,把這處院子,按照她喜歡的樣子,安置了不少東西。

所謂收拾收拾,就是把這些的東西收起來。

好在不多,凌風招呼下人打理了兩天,連同基本的用具和文墨都更換一新。除了院中那一株桃樹,凌風曾經問過他,需要挖掉么?

李世默想了想她一身桃花的芬芳,終是遲疑了片刻。

「桃樹就留着吧。」

結果凌風收拾的結果就是,床縫裏,居然還留着這方手帕?

聽完李世默所說床縫裏發現的東西,凌風尷尬地搔搔腦袋,忙抱拳認錯,「還請殿下恕罪,床縫裏,即使差人換褥子,也未必能發現這個。」

知道自己心急了些。李世默微不可察一嘆。

也怪自己三年前因為薛瑤的死一直走不出來,夜深輾轉難寐,一人獨行躺到那張為她準備卻又從未住過人的榻上,反覆翻看那一塊帕子。也許就是那時迷迷糊糊睡着之後,帕子不小心掉在了床縫裏,被後來的若昭發現了。

「罷了,不怪你。是我的錯。」李世默上前,合上房門,滿院驕陽被隔絕在方寸天地之外,本就凝滯的主屋裏,一時更加清寂幽深。

「殿下……」開口寬慰也是蒼白的,凌風笨拙地換了個話題,「那殿下,打算怎麼辦?」

李世默沒回答他,只是取來火摺子。昏暗的屋中一盞風燈忽亮,明暗似星子,跳動如殘燭。

他把那方帕子,放進了風燈里。

「殿下!」凌風驚呼,忙意識到不妥,又抱了抱拳,「請殿下三思啊,這畢竟可能是,二小姐留在世間,唯一的東西了。」

「我知道。」

他目光沉沉,風燈中燭火閃動,映着他的臉。不識人間疾苦的燭焰歡快地打着卷花兒,將沒入明亮的白色素絹漸漸吞噬。

「到此為止。日子總要向前看。」

李世默抬頭,似是看向窗外。聲音枯槁,滄桑如蠟炬成灰。

「凌風,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絕情?」

凌風垂眸。

屬下不敢。

李世默自顧自道:「確實絕情,但也唯有這樣,才是對活着的人負責。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我們這些偷生的人,總是念念不忘過去,只會辜負了,虧欠了那些真正活在我們身邊的,依舊在乎着我們的人。」

也辜負了當下,在乎的,深愛的人。

李世默深深吸了一口氣。

「而我,不想辜負。」

「殿下,是因為,長公主殿下才……」

福至心靈地開口,凌風隨即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混賬話。忙閉嘴,心虛到不敢抬頭。

沒想到那頭,傳來一聲,極輕,但沒有絲毫遲疑的聲音。

「嗯。」

凌風跟着自家主子的時間不算少,李世默究竟是什麼心思,他模模糊糊也有個大致的猜測,只是沒想到他會如此清晰,且毫不遮掩地袒露出來。

只聽得他接着道:「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說。凌風你知道,一旦說出去,會有什麼後果。」

凌風埋首,「那長公主本人,至少您為她燒了這方帕子,她也……」

她也什麼都不能說嗎?

「我不是燒給她看的。所以,什麼都不要告訴她。」忽地又像想起什麼,李世默扯出一個自嘲的笑,「她背負的東西已然夠多了,別讓她,繼續痛苦下去。以及,你所不解的,薛瑤的事……」

屋外,走到一半的若昭忽然想起來,她前來找世默,本來是為了告訴他江南商稅一事。沒想到剛把帕子還給他,自己就像個鴕鳥一樣奪路而逃。

感情誤事啊感情誤事。

叮囑雪瀾把輪椅推轉回來,門內傳來清晰的,她熟悉且迷戀的,磁性而溫然的聲音。

「我與薛瑤,始於情,終於義。查清楚薛家的案子,給她一個交代,這是我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至於其他的,從今往後,到此為止。」

她忽地抬手,示意雪瀾不要向前了。

「殿下?」雪瀾生疑。

「阿瀾姐,」若昭望向西天沉沉的落日,長安城的半邊天,終於染上了血一樣的緋紅。

「明日把黎叔再請過來一次吧。薛家的案子,之前我曾經列出了幾條疑點,至今想不通。卓圭近期是不是要走一趟西域跑生意,拜託他,把這些疑點一一查清。」

「卓公子那邊倒不用擔心,殿下只要想,他就可以去西域有生意。只是,」雪瀾遲疑着,「現在就動手查?我記得殿下你說過,薛家的案子,水很深,連殿下你都……」

緋紅被夜晚吞沒,暮色四合,瘋狂撲殺乾淨最後的餘暉。

她道,斬釘截鐵。

「現在就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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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亂——亂世桃花逆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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