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盛夏:欲眠還展舊時書

第393章 盛夏:欲眠還展舊時書

往往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談話最能消耗時間。飲了兩杯茶,相對一頁一頁書的翻過,各自沉默而不尷尬。這些時日大抵都是如此,之前該聊的也聊得差不多了,每日朝堂見聞也因着日子本身的靜水流深而疏疏落落。

朝堂之事說完后,兩人各自對坐而翻書,偶爾低語一兩句,似離離深草中夏蟲廝磨。那頭桃花香總是順着晚風送到李世默的鼻尖,香軟如春的味道撩得他有些心猿意馬。他瞥了一眼窗外的桃樹,又回過頭來看盈盈燈火下的一雙紅酥手。

「餓么?」

「唔……」若昭那頭正在朱欄紙上寫着什麼,聽到對面的聲音,筆尖一停,「還好。」

「我去給你端點紅棗湯?」

「好呀!」

這樣的對話在每一日的晚間都會響起。李世默知她不願意麻煩別人,「隨意」、「還好」,這樣的詞他聽得多了,自然不會當真。

起身出門,去自己院中的小廚房拎着一食盒的棗糕和紅棗湯。回來踏進書房的門,剛剛還托著腮,握着筆時不時寫寫畫畫的小小人,現在正四平八穩地趴在書桌上。

李世默拎着食盒,站在門口眨眨眼。

竟然睡著了?

想來也是,她精力一向不好,白日裏操心太多,身體底子又差,睡覺也不怎麼安穩,每到清晨總是醒的很早。在成都節度使府上的時候,兩人擠在一間屋子。他收拾地上鋪蓋的時候,她便醒了。久而久之,原本就不太好的身體越耗越空。

一時懊惱應該催促她早點睡的,這頭放下手中的食盒,李世默把那團輕軟得像棉花的小人抱起來,送到裏間卧室。生怕把她弄醒,小心翼翼把鞋取了下來,才意識到她的腳本是沒有知覺的。

至於剩下換寢裙這事兒他做不來,好在夏日裙衫單薄,勉強連裙子一併塞進被子裏。

李世默起身,想着也該回到自己院子裏。向外走了兩步,又回到書房,目光忽轉,突然掠過安置在的一側的書架。

若昭搬到宣王府有些時日,來的時候把自己隨時翻的,正在看的書都一併帶了過來,陸陸續續也塞滿了整個書架。

李世默好奇,湊上去看了看。確實不少,諸子六藝,天文地理,史書政典,居然還有兵書。大多都是經典,常翻常新的。

每一冊書旁還有一張湛藍色的包背紙裹着的一沓東西,紙上沒寫字,也不知道是什麼。

不過安然躺在書几上的那兩本倒是很明顯。一冊是書,《韓非子》,另一冊還保持着若昭被抱走之後攤開的狀態,是些諸如札記之類的東西?

望了一眼書架底層放着的漿糊、裁刀之類的工具,他大致猜得出,若昭讀書,有隨手寫札記的習慣。單紙成章,一本書讀完,再將印有文字的紙面朝里對摺,中縫為準,動手用漿糊粘黏成冊,裁齊成書。

比如目前几上那冊《韓非子》,就應該是讀完了的。札記已經成冊,翻開扉頁,上面寫着「韓非子札記」幾個字。

李世默突然想知道她寫了些什麼。

不過擅自翻人東西,實在不是君子所為。

腦中天人交戰幾個回合,李世默偷偷瞟了一眼裏間的方向,沒有動靜,該是睡得很熟。手下沒忍住,一頁書冊已經翻開。

「承光二十九年春三月十一

初見秦極言秦軍之勇,兼以針砭秦策。

昭案:初見秦為吾之初見韓非。非異於秦人聞戰,頓足徒裼,縱斧鑕在前,貴於奮死。是為情理相雜,難於尚壹,故以利導之,以刑齊之。獎其最,斬其殿,故秦人皆奮死也。

其後非之所言存韓之策,言意雖懇,亦不過因利而行。」

等等,承光二十九年,她多大?

七歲?

七歲小姑娘讀《韓非子》?

倒也不是不能讀,幼年讀書,為其一生做基底,路子要正,根基要穩,才能為今後讀書打基礎。《韓非子》並非正統意義上的啟蒙之書,冷峻嚴明,尚法重術,說嚴重些,都是法家酷吏讀的御民之策,不能養人之本能親善之心。

繼續往下翻。

後面的幾篇寫得斷斷續續,時而又有修修補補。

「隆平六年冬十一月二十三

非言: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夫離法者罪,而諸先王以文學取;犯禁者誅,而群俠以私劍養。

昭案:任俠遊行,莫不延頸而交,此上古之群風也,史官嘉而記之,人皆從而信之。人主縱忌,猶不得不聚人心,左支右絀,竊以為混通群議,喁喁相化。此風盛極,侵染廟堂。為臣者養士而標高,為君者諱人言而箝口。士所欲歸附者以百數,爭為之死。人臣據勢,翹足以虛君,恣欲而自快,終成亂政。趙氏之亂,自趙宣子始,至悼襄廢立代嘉,趙遷亡社稷,不亦唏噓哉?

還是在這一頁之後,墨跡不同,字跡也略有差異,疑是之後補上的一段。

「昭案:此前言慎犯禁,今再言禁私刑。綱紀出而法度正,規矩定而方圓成,此為先決。然,一國之內,制度不可不察,律法不可不壹,人主方如水之就下,如指臂使。私刑者,雖有規矩,與國法而方枘圓鑿,不為亂法邪?今大過大過矣。

記於隆平十年冬臘月二十」

隆平十年臘月二十?

不過兩年前,她又補了這一句作何?

斷斷續續翻也斷斷續續想,一冊書翻完,像是陪着她從七歲孩童走到二十歲。李世默心頭大慟,一時胸有塊壘,而她又早早睡下,難以抒發。

他坐下,取了一張同樣的朱欄紙,紙鎮壓平,端硯磨墨,舉起的筆似在顫抖。

「清風不識,仆不意閱君之縹囊緗帙,始覺金相玉質,久讀如冰釋泉涌。今略陳固陋,謹再拜呈前,萬望賜教:

其一,君所言禁私刑,是為亂法。不才展而論之,殺雞儆猴為術,雞罪不至死而殺之,是以人君亂法度綱紀邪?

其二,大爭之世,何以山東六國皆陷頹勢,獨秦以一家之勢,掃六合,加九錫。而非東西二帝,各兼其地,以崤函為界,裂土而決?

此二疑,為仆拜閱君之雄文偶感,文意粗疏,望君不日撥冗斧正。再拜頓首。」

寫完之後,李世默似有不安,握著湖筆的手停在硯邊,遲滯許久。墨跡漸干,他對摺起那張紙,還是夾在那冊《韓非子札記》中。

做完這些之後,李世默的目光忽然被書架上的那本《計然策》吸引。他記得當初在劍南道節度使府的時候,她當時翻的就是這一冊書?

果不其然還是兩冊,一冊書,一冊筆記。不過札記尚未整理成冊,一張湛藍的包背裹着一沓朱欄紙。好奇心驅使,他連同那一沓筆記一併從書架上取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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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亂——亂世桃花逆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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