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公孫:一朝春盡紅顏去

第304章 公孫:一朝春盡紅顏去

「另外,望之,我覺得有件小事你還是有必要知道,是後來虞讓在鳳棲閣打聽到的。」

接下來李世默自覺要說的話過於殘忍,說到一半實在有些不忍心。但他又覺著,不說,對死去的公孫杜鵑,更殘忍。

終是咬了咬牙,狠下心。

「三年前,鳳棲閣的人早就發現了杜鵑姑娘精神不正常,常常一個人說胡話,亂摔東西,精神恍惚。鳳棲閣的媽媽擔心她在招待客人的時候也是這般,所以一直勸她不要再接客,她不肯。但她在節度使府,這樣的事情,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望之,你知道嗎?當年她已經身心俱疲到極致,她早就想放棄,想一死了之。但在節度使府,在她的戰場上,她卻一刻都沒有放鬆過。只是因為,那是她哥哥交給她的任務。」

杜宇驟然縮起的瞳孔一松。任帳中燭火如何明亮,終於,他的眼中只剩下頹靡的死寂。

和隆平九年五月初九的漫漫長夜一樣死寂。

那一夜,他收到鳳棲閣傳來的訊息。他以為又會像之前很多次一樣,看着她又哭又鬧,把手上能摔的東西摔得稀碎。摔完之後,她坐在碎了一地的瓷片中,呵呵地仰天大笑,笑得滿臉是淚。

對於妹妹的哭鬧,他從不感到厭煩。只覺得自己的心,被一根根針反反覆復地扎,千瘡百孔,滿目瘡痍。心裏的血一滴一滴,滴落到地上,最後匯成長慶街上那道彎彎曲曲的血痕。

現在想來,杜鵑無休無止的發病、哭鬧、摔了一地鋒利得像刀片一樣的碎瓷,卻沒有一次弄傷她自己。也難怪鳳棲閣的那些丫頭們都會感慨萬千:

「真是萬幸,杜鵑姑娘這副身子骨最值錢,這般折騰,竟然一點瑕疵都沒留下。」

現在想來,哪裏是什麼萬幸呢?她在最靡麗的紅燭錦帳中,做着最絕望的事。逼得急了,哭兩聲,摔些東西,就連發瘋都是小心翼翼又不傷大體的。

然而當時,他從未注意到這些,只是緊緊抿著嘴,由著杜鵑所有看似瘋癲的行為。在風聲颯颯吹動明滅不定的燭火中,沉默又肅然。

直到她鬧累了,才從一地狼藉把她撈出來,像小時候她在他懷裏撒嬌一般,輕輕拍着她的肩膀。

「鵑兒,很快就好,很快,很快你就可以離開這裏。以後,你可以做公孫家的大小姐,再也不用,看那些禽獸的臉色……」

每一次,他都這般喃聲安慰她。安慰久了,就好像自己也相信了一般。儘管他那時還在南方喂蟲子,如何劍指成都,他也依舊迷茫著。

這樣的情節幾乎每幾個月都會在鳳棲閣上演,循環往複,周而復始,像老婆婆咿咿呀呀織的布一般長得看不到盡頭。鳳棲閣的媽媽都曾私下拉着他問,這樣會不會太殘忍了些,究竟有什麼過不去的事,一定要讓這個姑娘搭上一輩子?

杜宇只是抿著嘴,饒是鳳棲閣燈火躍動迷離,他的臉色始終一片鐵青。

「沒什麼,杜鵑她一定能挺過去的。」

鳳棲閣的媽媽聽罷只是搖頭,搖頭嘆息著從他身邊走過。

隆平九年五月初九這次,他也曾以為,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

「我以為……杜鵑那天,她只是單純地不開心罷了。」

杜宇隔着茶几上的一盞風燈看向李世默,燈中燭火欲靜而風不止。他總覺得,躍動不止的燈火,與杜鵑縱身一躍那夜的光影,太像。

屏退了所有人的關心,他一步一步走向瑟縮成一團的杜鵑。杜鵑從小不知學誰,喜著紅。杜宇不太喜歡這個顏色,卻拗不過她。便有了如今這一團鮮麗奪目的硃砂色,嬌烈得恨不得上天,卻又偏偏這樣緊緊蜷在椅子上,她的頭深深地埋在兩膝之間。

「鵑兒,你今天……」

「我沒事。」

拋開隱約摻雜在其中的哭腔,她的聲音聽起來,過分冷靜。

「鵑兒……」

杜宇懊惱,明明走近了,卻不敢碰她,只能像之前每一次安慰她那般輕輕開口。

「沒事的,很快就……」

「哥哥,」杜鵑難得固執得打斷他的話,她抱膝驀地抬頭。一雙一如當年乾淨眸子,眼底卻早已染上深深的陰霾。

一定是燈火太暗的緣故,杜宇當時真的在想。等到他帶着她回到公孫家,他要把燈點得亮亮的,徹夜不息,輝煌璀璨。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你說。」

「我……真的是你的妹妹么?」

杜宇咧嘴笑了,她真的是傻了。

「傻丫頭,當然是,怎麼想着問這個?」

「是么?」

她偏著腦袋向杜宇望去。她的眼睛很好看,和杜宇相似,偏細長,生在一個女兒家的臉上,風流且嫵媚,嬌俏而自矜。尤其配上她一身熾烈的紅衣,艷幟高張的形容絕非空穴來風,節度使府里多少人拜倒她一襲鮮紅斜倚在榻上的眼波流轉,明明是烈火,卻偏偏生出幾分波光粼粼。

可當她看向杜宇的時候的時候,眼中就只剩下深深的嘲弄,可笑。

「哥哥,你為什麼,對誰都好。卻對你的親妹妹,那麼殘忍?」

趁著杜宇還沒有想清楚這句話的意思,杜鵑也咧開嘴笑了。兩張相似的臉上扯出的笑容,就像鏡子一般,能互相看到自己的影子。

「沒事了,哥哥,你走吧。」

「你……」

「真的沒事的。鳳棲閣的丫頭不懂事,讓你多跑了一趟。」

「杜鵑!」

「沒事的,真的沒事的。哥哥,你走吧……」

「你快走吧……」

杜宇已經不記得是如何從那間一半灼熱一半寒涼的屋子中走出的。許是今日的杜鵑太過安靜,讓他覺得有些不正常,又或許是,心有靈犀而一時悸動。站在院中,他匆匆回頭,看向杜鵑獨居的閣樓。

一縷鮮紅,斜倚憑欄在夜風中,明明恣肆張揚,卻又被黑暗的夜色絲絲籠罩牽扯。

「鵑兒你……」

杜宇話音未落,便覺得喉嚨被一股說不出的痛一掐,再也說不出話來。

「哥哥!」

一聲更為凄厲的聲音,劃破了空氣中試圖努力彌合的融融暖意。

「對不起……」

最後三個字的聲音驀地小下去,待到杜宇聽清楚的時候已經淹沒在風中。一定是春風太暖了,暖得空氣都膨脹了,膨脹得這風中都是縫隙。杜鵑的聲音,會跟着他軟軟糯糯叫着哥哥,嚷嚷着要吃甜甜的豆腐,會一個勁兒地追問「娘親呢?娘親呢?」的聲音,便散落在這些縫隙中,再也尋不回來了。

燈影錯雜營造的喧囂在那一刻已然寂靜,牆上一塊深一塊淺的影子模糊了邊界。院中香樟簌簌,木葉搖落,杜宇第一次知道,弦歌不斷春風不絕的鳳棲閣,也會有寒意沁骨的一天。

像每一個暮春的夭桃穠李,像每一個夏初的暖風漾人,整個世界走過萬物初生而愈漸繁茂,杜鵑啼血的聲音早已至沙啞。

他想。他這輩子,算是恨上紅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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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亂——亂世桃花逆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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