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公孫:三春三月憶三巴

第303章 公孫:三春三月憶三巴

「我知道……」

杜宇又咧開嘴笑了,燭火映在他的眼中,只照見一片朦朦朧朧的黑霧。

「我知道如果我說,我和她都沒有選擇,殿下也只會嗤笑吧……」

不會。

李世默心下默默搖頭,他只會覺得很可悲。弒母之仇,他沒有理由叫一個人放下。而究竟是否把復仇作為人生唯一目標,甚至可以為此犧牲自己的一切,卻是一個選擇。

他沒有權力置喙杜宇的選擇,他未曾經歷那般痛徹心扉的經歷,就無法全然站在對面那人的立場上。

以己心度彼心,是個自私的事。

見李世默許久沒說話,杜宇自嘲地笑笑。

「可那是我的母親啊,我曾經見過她挽起的頭髮,我曾經見過她抱着好吃的糕點來看我,我也曾親眼見過她被扔在大街上,任人凌辱。

「滿城的人都在圍觀,一個不著寸縷,一個渾身都在流血的女鬼。多可笑,他們說她是一個鬼,說了整整二十一年……」

他記得很清楚,二十一年前,當他牽着妹妹擠過擁擠的人潮,卻只看見一個紅色的影子,留下一地淺淺的血痕。他下意識捂住妹妹的眼睛,緊接着一步就要邁出。

那個紅色的影子彷彿聽見了杜鵑的聲音,她回頭,張了張嘴,沒出聲。

或許是母子間的心有靈犀,他讀懂了母親最後的幾個字。

活下去。

活下去,帶着妹妹好好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可又哪裏所謂希望呢?在眉州的十年,他與杜鵑相依為命,杜鵑會拽着他的衣擺問他,娘親呢?娘親呢?

他茫然無措,只能推說,母親忙,過些日子就會來看她了。

就這樣瞞了幾年,直到某一日杜鵑眨著一雙忽閃忽閃的眼睛,怯生生地在他面前囁嚅著:

「哥哥,娘是不是不會來看我了?」

「哥哥,娘親,是不是已經……不在了?」

望着妹妹一雙稚氣未脫的眸子,他閉上眼,咬了咬牙,終於將事情和盤托出。末了,他反問:

「鵑兒,你已經是個大孩子了。那麼,你願意找到害死娘親的人,替我們的娘親復仇嗎?」

看見妹妹眨著澄澈的雙眸,睫毛如同蝴蝶一般撲棱的。他把他的計劃,慢慢講給她聽。

杜鵑不依不饒扯着他的衣擺,軟軟糯糯的聲音扎進他的心裏。

「哥哥上了戰場,那我呢?」

他默然許久。

「你也有你的戰場。」

你要以風塵女子的身份進入節度使府,刺探情報,挑撥離間。

這些年杜宇一直不敢回想那時杜鵑的聲音,那樣的甜,就像是沾了砒霜的糖,不敢碰,不捨得扔。他閉上眼,滿世界都是她清澈到了極致的聲音。

哥哥……

哥哥……

高低起伏,婉轉凄惻。所謂杜鵑啼血,大概不過如此。

杜宇吸了吸氣,隔着一張燈火飄搖的燭台。

「這些年末將對公孫嘉禾這般,不僅僅是因為她算是末將同父異母的妹妹,我為了保她一命。更是因為……」

杜宇頓了頓。

「她瘋了。而杜鵑在自盡前,也瘋了。」

李世默眨着眼愣住,過了許久,才想清楚其間的邏輯關係。

杜宇對於公孫嘉禾發了瘋的保護,恰恰是因為杜鵑。他自覺虧欠自己的親妹妹,一時又無處彌補,權且聊作安慰。而她們倆都瘋了的共同點,更是戳中杜宇心中最痛苦最放不下的地方。

想通了這些,李世默眼中憫然之意更深。

「說到公孫嘉禾,有件事,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也不太確定,是否該讓你知道。」

「殿下請說。」

「只是她……長公主的猜測,但我覺得,事實可能確實如此。」李世默頓了頓,他不確定接下來說的話杜宇是否認同,或者經受得住。

「你知道,為什麼杜鵑姑娘會走上絕路么?」

「可能只是,她這些年受的苦太多了……節度使府里的那些人,都是禽獸。」

杜宇說的是實話,公孫父子搶女人這件事,他是知情的。

李世默自顧自搖頭,「可能不是那麼簡單。望之,你還記得,杜鵑姑娘,是哪一日跳樓自盡的么?」

「隆平九年五月初九。」杜宇咽下喉間壓抑不住的情緒,「不會忘記的。」

那夜鳳棲閣的媽媽傳急訊讓他趕過去一趟,說是從節度使府回來之後精神狀態很不好,讓他一定過來看看。

卻沒想到,那一眼,竟成了永訣。

「那你還記得你第一次見公孫嘉禾,是什麼時候嗎?」

「三年前吧,好像也是五月來着的?」杜宇眯着眼想了想。「大概是?」

那就是了。李世默再一次確認,若昭的想法,應該沒錯。

「望之,你有沒有想過……

「三年前,你第一次見到公孫嘉禾的時候,杜鵑姑娘在場,她就在節度使府?」

「什麼?」

「她在節度使府,或許是親眼,或許是聽人口耳相傳。當他被公孫梟父子折磨得奄奄一息之時,卻發現自己的哥哥,把屬於她,屬於作為你妹妹的那份疼愛,隨隨便便給了公孫嘉禾——如果說我們的推測屬實,公孫成業的正妻劉氏勾結公孫梟害死丈夫和妾室,公孫嘉禾,就是你和杜鵑弒母仇人的孩子。」

某些隱秘而具體的回憶突然被喚起,杜宇在聽到李世默說完之後,瞳孔驟然一縮。

這些年他知道對不起杜鵑,在南方四處征討之餘,只要有空,他便暗中來鳳棲閣看她。哪怕是看她摔東西聽她發瘋,他也是願意的。

每一次,他都告訴她,很快就能替母親復仇,很快就好。以後,她就是公孫家的大小姐。他以後一定會對她好,會對她很好很好。他一定會找很多很多廚子,總有人,能做出當年母親踩着泥濘帶來的,蜜煉豆腐的味道。

只是,人成各,今非昨。他的承諾還未來得及兌現,斯人已去,徒留一地殘紅。

「望之,你沒有想過……」

李世默再嘆,「或許當初杜鵑沒有想過替母復仇,也沒有那般扶風公孫氏的家族認同,她想做的一切,不過是想討得她哥哥的歡心。可直到那天,杜鵑突然發現,你寧願對一個殺母仇人的孩子那麼好,都不肯體諒一下她的感受。你許下的那些諾言,在她眼裏,或許只是,鏡花水月夢一場。」

最後一句話李世默沒有說完。

望之,其實是你自己,親手掐滅了杜鵑最後一絲的希望。

可一切都是李世默與李若昭的猜測,斯人已去,無論後人如何拼湊,再也無法觸及隆平九年五月初九那一夜、那個人的絕望。

可無論究竟是哪一個契機促成了杜鵑的自戕,也終究挽回不了,斯人已去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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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亂——亂世桃花逆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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