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公孫:錦城還見杜鵑花
「殿下你說什麼?」
自李世默拋出那句話之後,就一直牢牢盯着杜宇的臉。他不相信,這樣的秘密被挑到明面上,杜宇還能做到無動於衷。
帳外又一隊人馬走過,連帶帳中明暗錯雜。光影晃動的剎那,杜宇已經換上了他玩世不恭的面具,一臉茫然眨著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許是李世默的錯覺,和帳外來來回回的人影一個頻率。
一帳之隔,陰晴不定。
李世默嘆氣,「別演了,你那點心思,別說瞞得過她,如今連我也瞞不過。」
杜宇不怒反笑,「殿下這是在替長公主問話?」
「算,或者不算。如今在你面前,我與她並沒有什麼分別。」
李世默抿嘴,臉上綳得如同一汪結了冰的湖水。杜宇反反覆復提起不在場的若昭,所為不外乎攪亂他的心思。能在節度使府縱橫這麼多年,被逼到絕境也能信手拈來反擊,本事果然不小,不能著了他的道。
但他還是很無奈地察覺到,一層層如浪般抑制不住的歡喜拍打着。他覺得自己此刻的心態就像小孩子互相攀比,尾巴恨不得翹到天上的驕傲。
你看,我家昭兒多聰明。你就是算不過她。
他輕咳一聲,繼續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
「好吧,既然你還在權衡,我們就把這個故事繼續講下去。
「第一個疑點,你和公孫嘉禾。據公孫致和所說,你與那個瘋丫頭始見於三年前,隆平九年五月初,節度使府。聽說是第一眼見到她,就像瘋了一樣護着她,這是為什麼呢?
「公孫家的人都認為,你們是一見鍾情。年輕有為的小將愛上主將家的瘋姑娘,是個傳奇的故事。但在現實生活中,沒人會信。所以我們不妨換個思路,三年前初見,究竟是哪一個契機,哪一個線索,才是促使你保護公孫嘉禾的理由?
「其實,答案已經擺在明面上了,只是公孫家的人都沒有意識到。」李世默想來覺得有些好笑,不禁莞爾,「正所謂,燈下黑。
「公孫梟向你介紹公孫嘉禾,她是前劍南道節度使公孫成業的親女兒。這個身份,才是真正的突破口。」
杜宇挑眉,「這什麼也不能說明。」
「這確實什麼都不能說明。如果一定能說明什麼的話,那就是,你的故事,指向公孫成業。」
他再挑眉,「你們一拍腦門就能想到的事情,難道公孫梟不會想到嗎?」
「公孫家有內鬼,所以公孫梟一直被這個障眼法迷惑。」李世默眉眼間再一次染上溫然的笑意,「不過這不是我們今天要說的事。是她的。」
李世默眼中一閃而過的溫柔被杜宇捕捉個正著,杜宇幾乎想都沒想便故技重施。
「長……」
「誒別急,」就連打斷杜宇,李世默言辭間也是從容的,「你得先過我這一關,聽我把這個故事講完。再說長公主的事。
「第二個疑點,那塊手帕。多年以前綉了一雙杜鵑鳥的手帕,與你有關吧。你的名字,意味着其中一隻象徵你,而另一隻杜鵑,又是誰呢?」
李世默眼中的光變得莫名蕭森,他看着杜宇,又彷彿隔着他看到成都城外的青青墳冢。以天為蓋以地為席,一年年春草綠了又黃,唯有那一方小小的墳冢,沉默地,在永遠晦暗不清的巴蜀煙瘴中遠眺成都。天光黯然,大廈將傾,沉默的土堆與沉默的城,遙相對望,各自凝成一座孤寂的石碑。
「杜鵑姑娘。」
李世默頓了頓。他驀地想起薄土之下的青石墓誌,字字泣血,句句斷腸,叫人不忍卒見。
「她是蜀中名妓,說來很巧,與你同歲。說來更巧的是,她曾一度出入節度使府,風光無限。卻在三年前,命殞……」
「夠了!」
「你和長公主,究竟知道了多少?」
不知何時,杜宇整個人已經處在一種異常緊繃的狀態。他沉默不語,卻又無時無刻感受不到他壓抑的呼吸,彷彿只需要一個火星子,就能點燃他無處安放無處紓解的氣息。
那個火星子,是什麼呢?
李世默暗道,到了如今這一步,杜宇還在硬撐著,他甚至還有心思試探他么已經知道了多少。念及此,他說話也不得不硬下心腸,語速越來越快,幾乎不想給杜宇留下可喘息的機會。
「不多。剛好接下來第三個故事,則為前兩個疑點,提供了串起來的線索。
「二十一年前,也就是承光二十二年,成都城北長慶街上的女鬼。她是公孫成業的小妾,二十六年前,曾經生下過一對死胎。
「二十六年前,承光十七年。」李世默又忽地緩了緩語氣,一字一頓,頗有幾分體貼地給他留下權衡的時間。
「你和杜鵑姑娘,都是那一年生的吧?」
那夜,若昭在講述完她所有的猜測之後,曾經與他認真探討了一番如何在話術上對付杜宇。在拋出大量的線索時候,一定要快,要密,讓他來不及消化驟然爆發出現的證據和疑點。質問時,則一定要緩,要慢。越緩慢,越能體現出自己的篤定,越能讓對手心虛。
正所謂張弛有度,緩急有別。
李世默自忖,這套話術也算是學了個五六分,杜宇怎麼還在嘴硬死撐著?
他抿了口茶,又望了一眼帳外巡邏的兵士投下的殘影。聽虞讓說,杜鵑姑娘從鳳棲閣上一躍而下的那夜,院中燈火通明,火把照着人影如鬼魅。
也是,鳳棲閣鳳棲閣,杜鵑怎能與鳳凰同棲?
心緒再一次不寧,李世默按下心中那股憫然,接着道:
「如果,我們把這些線索拼起來,會不會得到這樣一個故事?
「二十六年前,公孫成業的妾室李氏生下一對龍鳳胎。無奈那時節度使府環境並不安寧,正妻劉氏嫉妒妾室有孕,又與節度使府將孫梟勾結。李氏察覺此事後,為了保住孩兒的安危,託人找來一對死胎,替換掉自己一雙兒女。
「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鳥至今與哺雛。杜鵑鳥生子卻不能自己撫養,往往生於其他鳥類的巢穴之中,蜀人熟知杜鵑習性,她便以此名暗指你們的身世。五年後,承光二十二年,公孫嘉禾出生,公孫成業病危。劉氏自知再也無法生育嫡子,與當時還叫孫梟的府將勾結,暗害公孫成業,連同他當年寵愛的小妾一併收拾了。所以……」
言至最凄慘處,李世默也不由慟然。
「所以就有了二十一年前,爬過成都城北長慶街的女鬼。
「而我得知關於你的消息是,你承光十七年生於成都,五歲時,南遷至眉州。所以,二十一年前成都城北長慶街那個故事發生時,你就在成都。或者我們不妨,更大膽地猜一猜,你就在長慶街的現場。」
李世默清楚地聽見了對面一聲極低、極低的哽咽。比手邊燭枱燈花炸裂的聲音還要細微。
他再嘆。
「從承光二十二年南遷眉州,到隆平二年從軍,到隆平十一年遷往東北六州,再到隆平十一年臘月初七劍門關截殺欽差。本王能否理解為,這是你們兄妹的一場復仇?一場長達整整二十一年的,替父、替母的復仇?
「整整二十一年,你們兄妹兩個人,用各自的身體完成幾乎不可能實現的復仇。不同的是,你上沙場,她在情場,你在明,她在暗。最後把整個節度使府,整個劍南道,攪得風雲迭起。」
他頓了頓,換了一個詞。
「烏煙瘴氣。」
彷彿配合著那句「烏煙瘴氣」,李世默手邊的燭台又爆出一朵燈花。驟然間一縷白煙直衝雲霄,卻在滿目昏黃的營帳中頃刻間消散。
杜宇就這樣看着那縷青煙消失在光影的縫隙里,就像很多年以前,他眼睜睜地看着鳳棲閣的燈火寂落,最終黯然在漫漫長夜中。
李世默的聲音在燈火黃昏中顯得分外寒涼。
「望之,你知道你這二十一年幹了什麼嗎?」
「你確實成功完成了復仇,到目前為止一帆風順,只差最後一步。最後一步,所有人都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所有人都註定走向你設定好的結局。本王甚至敢大膽地猜一猜,兩個月以前,你曾經和長公主達成了一個交易。在那個交易中,她許給你的好處,是劍南道節度使吧?」
他本想質問一聲杜宇,話說出口,唯剩蜀江春盡歌吹塵絕的凄凄切切。
「你贏了,贏了你想要的一切,卻也成功地逼死了,相依為命數十載的血緣至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