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公孫:不瘋魔,不成活(下)
「是啊。」
讓關河更難想像的是,公孫嘉禾手一攤,彷彿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小事,無比順暢而又理所當然。
「那……」
他很想問一句,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呢?
比如說吧,你不是個瘋子,卻要讓別人相信你已經瘋了,尤其是那個「別人」的範疇中還包括老謀深算的公孫梟。
是不是總要做一些,正常人理智狀態下做不出來的事?
裝瘋。十一年。
輕描淡寫幾個字,如果落實到每一日生活的點點滴滴,起床、洗臉、吃飯、睡覺,又該是怎樣的呢?
後面的話他問不出來了。
公孫嘉禾倒是頗為大度地拍拍他的肩膀,「不是說了,有什麼想問的直說,畢竟你傻嘛。」
這人嘴真的很欠。明知她本意不是如此,但每次自己都能被她一句話成功惹怒。
嗯,雖然他們今夜是第一次見面。
關河深呼吸,冷靜。再冷靜。
「我想問的是,為什麼?十一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你需要用失心瘋來偽裝,或者說,逃避?」
再聽到「為什麼」三個字的一瞬間,公孫嘉禾拍著關河肩膀的手驟然一僵。緊接着「十一年前」這四個字,則讓她那張大度的面具完完全全凝固在她臉上。
「不是逃避。我……」
她也深呼吸,寂靜的夜中能清晰地聽見她鼻腔抽氣的聲音。
「我沒有想逃什麼,我只是,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為什麼?難不成,你十歲的時候,有人想要你的命?」
「我……」公孫嘉禾側目,怔怔地盯着他,僵硬的臉上竟扯出了一絲微笑。透過月光,關河能看見她眼眶中亮晶晶的東西。
「這件事,宣王殿下也應該會問的,到時候一併說吧。」
「到底發生……」
「我不想說!」
她突然捂住耳朵瘋狂地搖著頭,一頭亂髮搖得張牙舞爪,眼淚終於止不住啪嗒滴落。
上一刻還在嬉皮笑臉,下一刻就哭得梨花帶雨。關河哪見過這陣勢,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別說男女授受不親,他碰都不敢碰她一下。勸人,至少得知道她為什麼哭吧。
只得非禮勿視,由著身邊人抽抽搭搭許久,關河的餘光不時掃過身邊一個勁兒抹眼淚的影子。她似乎在臉上抹得很用力,恨不得把眼睛都揉腫了。
「那個,」公孫嘉禾再開口時,哭腔已經被如數咽下去,平靜之中和之前又有些不同,有了幾分女孩子的羞怯。
這個認知讓關河心下唬了一大跳,好在公孫嘉禾並未注意到他的異樣。
「我剛才就感覺臉上痒痒的,現在越來越癢,有點難受。你能幫我看看,是蚊子咬的么?」
嗯……這個,男女授受不親好吧。
不行不行,宣王殿下和長公主交代過,一定要把公孫嘉禾平安帶到杜宇面前。萬一她待會兒撒起潑來,他還真的招架不住。
藉著新月那一點可憐的光亮,關河勉強看清公孫嘉禾那張不怎麼乾淨的臉頰上一條黑乎乎的東西。一段指節長,一綹頭髮粗,正扭著彎彎曲曲的身體一拱一拱地蠕動着。
「這個不是蚊子,是水蛭,專吸人血,這玩意兒春天最活躍了。誰讓你剛才用稻田裏的水洗臉,水田裏全是這個……」
「啊!」
還沒等關河把話說完,公孫嘉禾一聲尖叫劃破夜空。她胡亂地在臉上又抓又揉,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聲音又帶上哭腔。
「別亂摸別亂抓,這小蟲子有一部分已經鑽到你的肉里了,抓斷了那一半就斷在裏面,你的臉可就真的廢了。」
「你你你……你快點幫我弄出來,」公孫嘉禾眼淚唰地又落下來,「它沒毒吧,它咬我,我會不會死?」
這人真的是,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關河偷摸著笑,她剛剛不是說他傻嘛,現在輪到他笑她傻了。
「你最好不要亂動,這玩意兒特別能吸人的血,」關河握住她的肩膀,一本正經地盯着她臉上那隻蠕蟲。他歪著頭,煞有介事地搓著下巴,「如果不儘快弄出來的話,說不定真的會……」
「我不動我不動,你快點,你快點好不好……」公孫嘉禾扯著關河的袖子,眼淚簌簌地往下落。
「你別哭啊,哭的話,臉也會動,這樣就真的斷在裏面了。」
她立馬緊緊閉上嘴巴,眼睛明明已經漲到通紅,愣是撐住了一滴眼淚也沒掉。
新月的光雖然清澈,但算不上大亮。為了看清楚公孫嘉禾臉上那隻螞蟥,關河一隻手按住她的肩膀,臉不由地湊近了幾分,耳畔傳來她急促,又壓抑的呼吸聲。
公孫嘉禾一垂眸,就能看見他年輕氣盛的劍眉,透亮而專註的眼睛,以及,額頭上密密的汗珠。
他為了救她,一路從成都追到東陽,一日步行數十里,吃了不少苦吧?
她胡亂地想着。直到一隻手指觸上她的臉頰,用她幾乎察覺不到的力度,輕輕拍著。
指尖很軟,很難想像,這是一隻從軍多年的男人的手。指腹不小心蹭過她的臉,她卻又清晰感覺到粗糲的老繭,很難想像,這是一個英氣逼人的少年的手。
她整個人一怔,臉上的觸感突然被放到無限大,以那個指尖為中心,某種熱浪如漣漪般一圈圈向外擴散,燒得她臉頰泛紅,每一寸肌膚,似有一晃而過的酥麻。
「別動,」關河再一次按住她微微顫抖的肩膀,「很快就好,輕輕拍打能讓水蛭自行脫落,不會傷到你。」
「我想說,」剛才的感覺回想起來好像有一點點羞恥,公孫嘉禾生硬地咧咧嘴,又生硬地找了句話,「男女授受不親來着的……」
喂!
喂喂喂!
誰想跟你男女授受不親,不對,誰想跟你授受相親啊?要不是自家宣王殿下把這個任務交給我,我才不願意伺候你這個小祖宗。
關河手上按住她的肩膀不敢動,心裏已經是泫然欲泣。
我連溧陽小公主都沒敢這麼近過啊!
隨之而來,同時也是最後的一下拍打,公孫嘉禾明顯感覺重了好多。
「好了,」關河立馬,恨不得和她拉開八丈遠的距離,「水蛭已經弄出來了。如你所願,離你遠一點。行不,公孫大小姐?」
公孫嘉禾一把扯住了遠去的袖口,拽著不放手。
「那個,你的問題問完了,我也有問題要問你。」
關河正欲起身,聽到這話便停了下來。
「男女授受不親啊,末將還得替您找到清水,給大小姐您清洗傷口呢。」
「這個問題很急,那個……」
關河第一次看到公孫嘉禾居然尷尬地搔搔腦袋,難堪到半天不知道怎麼開口。
他神色終於和緩下來,「你說。」
然後他就聽到了今夜最能把他氣瘋的一句話——
「我現在,還不知道,怎麼稱呼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