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公孫:令重如山
「啊啊啊啊啊……」
聽到這個名字,關河一副見鬼了的表情一連往後退了好幾步。他們本就站在村外后牆與水田相連的土壟上,他剛退到第二步的時候,結果一屁股跌坐在四月春暖花開插了秧的稻田裏。
對面的公孫嘉禾則是一副看傻子的表情,見他跌在水田裏也不扶他一把。她蹲下來,雙手托著腦袋挑挑眉,饒有興緻地盯着對面精妙絕倫的表情變化。
被她盯得怪尷尬的,關河咕咚咽了口唾沫,不知是為了安定嚇壞了的心,還是潤潤之前被煙熏得啞了的嗓子。一片空白的腦子終於慢慢動了起來,動起來的後果就是,一瞬間上涌的問題太多,他一時不知道該問哪一個。
關河打量了一會兒對面蹲著的人,個子矮小,有點邋遢不怎麼講究。確實和長公主描述的相似。
「你……真的是公孫嘉禾?」
「嗯。」
感覺公孫嘉禾有很多話想說,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她努努嘴,臉上表情頗為怪異扭曲。
「那個……我太久沒和正常人說話,不知道,從哪兒開始說。」
關河一臉無語,您這三年和杜宇打交道不少吧,合著說杜宇不是正常人?
嗯,挺好挺好,杜宇確實不是個正常人。
等等,關河腦袋又笨重地轉了幾圈。
我的姑奶奶啊,這不叫「沒和正常人說話」,你那叫「沒和人正常說話」。果然是被關了這麼多年,話都不會說了。
呵,太久沒和人正常說話,剛才催起人來倒是很順溜。
腹誹了半天,關河才終於想起來最重要的問題,結果想起來之後,連話都說得不順溜了。
「你你你……不是,瘋了嗎?」
他仔仔細細睜大眼睛盯着對面的公孫嘉禾,她目色清明,神情與常人無異,絲毫看不出任何失心瘋的痕迹。
公孫嘉禾又恢復了看傻子的表情,一臉理所當然地攤手。
「裝的啊。」
「你……」
關河有種自己也不會說話的感覺,一句話在嘴邊打了個圈,才把舌頭捋順。
「你是什麼時候治好的?」
公孫嘉禾看傻子的表情更甚。
「我本來就沒瘋。」
她起身舒展舒展筋骨,愉快地聽着骨頭咯吱作響的聲音,走到水田邊。關河還沒想清楚到她上一句話意味着什麼,以為她是來拉自己爬起來的,下意識伸手。沒想到她熟視無睹又蹲下來,掬了一捧稻田的水,澆到自己臉上。緊接着又一連掬了好幾捧水,拍在臉上輕輕搓著。
「髒了這麼多年,好久沒正經洗過一次臉了。」
關河訕訕地把手收了回來,就看到這令人嘖舌的一幕。
「喂喂喂,姑奶奶,這裏的水不能洗臉,很髒的。」
公孫嘉禾一臉茫然地轉頭看他。水雖然不怎麼乾淨,臉上的泥點倒是洗去不少,一綹一綹黏在一起的碎發下,那張陌生的臉竟有些清美。
「不能嗎?」
當然不能,就算是最貧苦的農婦,也會尋一些乾淨的山溪或者井水洗臉。退一萬步說,就算尋不到,臟一點的河水也行,但決計不會用田裏的水。
畢竟是臉。
畢竟稻田裏……是施過肥的。
這人不是瘋了,怕是傻的吧。
再一次腹誹夠了,死裏逃生的關河終於恢復了不少的力氣。察覺到院牆的那一頭火勢漸小,細碎的腳步聲、零星的說話聲變得清晰起來,他意識到他們此刻尚未脫離險境,便從水田裏爬了起來,一把抄起公孫嘉禾的手腕。
「噓,那些人還在村裏找我們,先走。」
這下輪到關河拽著公孫嘉禾玩命地逃。他握著那個沾滿了田裏的水而濕漉漉的手腕,努力不去想稻田的水裏究竟有什麼東西。兩人一邊跑,一邊在淺淺的水中留下一個個圓圓的、摻著泥的小水花。
剛炸開,倏忽又合上。
蹚過水田,關河帶着公孫嘉禾躲進低矮的灌木叢中,又在枝條橫生的灌木叢中摸索,向著更深的密林探去。
「你要去哪兒……」
「噓。」關河恨鐵不成鋼地回頭沖她比了個噤聲,「姑奶奶你小點聲,節度使府的那些人還在到處抓我們,想落到他們手上,你就直接說。」
「哦。」
關河身後那人悶悶一聲,便再也不說話了。
不知在樹叢中穿行了多久,等他們走到一片草木稀疏之地向遠眺望時,公孫嘉禾才發覺他們已經到了一處地勢相對高的山坡上。至於著了火的村子,除了能看到半空中飄散的縷縷青煙,一點火光也看不到了。
唯剩天邊一勾新月的光,冷清、寂靜、而無情。
公孫嘉禾怔怔地看着四周陌生的環境,最後望向喘著氣的關河。月光照見他的側影,年輕而有稜角的線條在夜風中微微晃動。
「我們這算……逃脫了?」
「嗯。」吸了許多煙塵,又跑了幾里地,等到平靜下來的時候,關河才感覺喉間的不適更甚。又頓覺這樣說太簡單,他不動神色咽了口唾沫,補充了一句,「差不多。」
她用力拍了下關河的肩膀,「你還挺厲害。」
關河吃痛地沉了下肩。
這人當真是個女的么?這麼大力氣?
劫後餘生的公孫嘉禾完全沒注意到關河的小動作,她不死心地又追問了一句。
「那你帶來的那些兵呢?不要了?」
剛剛還在喘著氣的關河剎那間陷入沉默,他緊緊盯着那一縷煙塵,如果目光有力量,那麼關河此刻的眼神,足以用力到要把已經稀疏到看不見蹤跡的煙盯散。月光下的那一勾線條緊緊繃住,剛毅的折角,如泰山嶷嶷。
她突然聯想到很多辭彙——這些年關在高台閣樓,她沒讀過許多書,但那些辭彙就像生來就在她腦海中一般,根深蒂固。
堅毅、果敢、隱忍……
關河再開口的時候已經不復當初玩笑的模樣。
「對一個將領來說,軍令重如山。我的任務是找到你,不惜一切代價帶你去見杜宇。」
他再頓,大約是煙熏火燎的緣故,聲音有點啞。
「我不能因為顧慮自己人的死活,就放棄自己的使命,陷你於險境。一點點風險,都不允許。」
說罷,他又陷入了沉默。月色斂容,長風止息,萬千草木隨着時光一刻的蕭肅而靜穆。
那一瞬間的沉默,讓公孫嘉禾記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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