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成都:庭槐寒影疏

第283章 成都:庭槐寒影疏

節度使府正廳的燈火已經被遙遙拋在身後,若昭終於忍不住伸了個懶腰,揉了揉剛才哭得有些脹痛的眼睛。

「在這些人面前演了大半個晚上,哭得我眼睛都快腫了。」

望見庭中愈漸茂盛的槐樹,夜風忽起,木葉搖落,枝頭初綻的白花淹沒在黑黢黢的樹影中。唯有暗香幽幽,與殘月同色。

從正廳中半逃出來的兩人皆知,到別院了。

李世默沒應她的話,只是走到若昭的面前,蹲下,對上那雙水色未褪的眼睛,眼底還殘留幾分拭過的紅腫。晚間的風有些涼,他伸手替她把斗篷拉好,又替她理理領口處折皺的衣襟。

沉默良久,他終於說了一句話。

「今日天師道襲擊,是你故意謀划的吧?」

若昭本有些放鬆的心情忽地一滯,就像風箏線扯斷了一般心緒忽然就漂泊不定起來。她隨即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苦笑——果然,在他面前,她越來越沒有秘密了。

也罷,本來也沒想瞞着他。

「嗯。」若昭再忖,這樣的回答有些不走心。也不知是出於怎樣的心情,她目光遊離到李世默身形之外,緊接着多補了一句,聽起來更不走心的話。

「你這麼快就猜出來了?」

「嗯。」李世默也如法炮製地嗯了一聲。他追着她的目光,悄悄挪動到她的視線之中。

「那我今日的表現,可還算滿意?」

若昭的目光終於看向固執地蹲在她面前的人。本來是一句詢問,對上他那雙澄澈的眼睛,她總覺得他哪兒有些……委屈?不對,也不算委屈。就是有些難受,窩心的難受,連筷子都夾不起來的,無處紓解安放的難受。

「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麼?」

李世默不正面答她的話,卻自顧自地接着道:

「你今日讓公孫致和帶着你出去,是因為你覺得可以利用他在節度使府中的不公平待遇,激起他的貳心。故意向他伸出橄欖枝,誘使他順着你的桿向上爬?」

是啊,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麼?

「而你接着向天師道的人暗中透露了你的行蹤,是利用了我當初借公孫梟之手把你救出來,天師道痛失人質的不甘,他們想趁著只有兩個人的機會,再一次把你控制在手中?」

確實如此。

見他還想繼續說下去,若昭只好不語。

「而你誘使天師道出手的原因,是想藉此轉移注意力。因為公孫梟遲早要知道公孫致和帶着你溜出去的事,到時候他有意問責,你總要找個更大麻煩事讓他無暇顧及於你們。

「可一旦天師道在成都城明目張膽地襲擊節度使府的車駕,不啻打了公孫梟的臉,也讓公孫致遠心甘情願下場攪局。於情於理,公孫梟明裏暗裏都會針對天師道採取一點措施。你不會算不到這一點,所以——

「你想動手了,比我們設想得更早地動手。」

李世默停頓片刻,見她並無反駁之意,才接着道:

「所以我就只能順着你的意思,逼迫公孫梟開始動兵。把益州的部分兵力開赴北部與天師道對峙,既是有意分散對節度使府的轄制,方便有朝一日我們逃出生天,更是向漢州的天師道傳遞消息,告訴他們大戰將至,要開始準備了——畢竟,以我們現在幾乎被軟禁、被隔絕的狀態下,很難親自把消息傳出去。」

全對。

若昭大抵知道李世默已經把她的盤算摸得差不多清,只是沒想到,每一處細節他都猜到了。

現在想來有些可笑,以她當年在雲山暗中調查的結論,三殿下大約是不怎麼懂謀略的。所以她花費數年,定下了在長安動手的一個極其詳盡周密的計劃。

但如今真正打起交道才發現,其實完全不是,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比她想像得要會算得多。

彷彿猜透她的心思一般,李世默也斂容不語。於平地生波瀾,他確實不如她。但她只要佈局任他來接去解,他未嘗不能全猜透她的心思。

也是因為,他了解她。想法不拘一格,落到實處又面面俱到,只有向她這般聰穎而篤實兼具的人方可做到。更為明顯的是,謀篇佈局總要付出一些代價,而對若昭而言,她最先願意付出的代價,定然是她自己。

換句話說,如果哪一局以她為餌,那極有可能,出自她的手筆。

她愛惜棋子,愛惜羽毛,愛惜她親手下的每一步。

卻唯獨不愛她自己。

這樣的沉默已經太久,久得樹上槐花都等得有些寂寞了。一朵小白花飄落,蹭過她的鼻尖,慢慢悠悠地落在她的腿上,落在她與他之間那方小小的空白。

若昭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說點什麼。

「其實我一開始的本意,只是想借天師道之手拖公孫致遠下場,既轉移公孫梟的注意力,又讓公孫致和腹背受敵孤立無援。這樣,我們在節度使府中,才能趁機藉助公孫致和的力量與公孫梟抗衡。」

「所以,你就故意誘使天師道的人來襲擊你?」

「也不是,」若昭急於反駁,卻又不知道自己在反駁什麼,大約是被他反問的眼神第一次盯得有些慌亂,「今日我見過孤鸞了。他說……他說了一些很重要的事,前提就是,要求我們儘快提前動手。

「所以天師道的人此時襲擊我還多了一重好處,我沒有理由拒絕這樣的利事。你也看明白了,不然你不會強迫公孫梟現在就動兵。」

她說得過於理所當然,完全沒有注意到李世默心下起起伏伏。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後鬱結在胸中的一口氣化作了一句話: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萬一天師道的人傷到你了呢?」

若昭聽到他這句話之後一口氣才松下來,她難得輕鬆地笑笑。

「不會有事的。其一,公孫致和有求於你,也算是有求於我,當然不會讓我出事。其二,公孫梟也不過那些伎倆,他一定會派人跟蹤我們的。到時候節度使府兵到,對付天師道好不容易潛入城的幾個人,輕鬆至極。」

說罷,她還故作輕鬆地攤攤手,「你看,我一點都沒有傷到。」

李世默眼中那些無所依傍無所附着的情緒終於凝固成一點,她能在他的眼中看到逐漸聚齊的火,卻又被他自己強行熄滅。他憋了許久的一口氣,最後不得不以最平靜無波的方式釋放出來。

「刀劍無眼,萬一呢……」

你知不知道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有多擔心你。我甚至不敢想像,萬一你出了事,我會不會瘋掉。

在他剎那間明亮執著的眼中,若昭終於知道今夜李世默身上那一種毫無着落的難受是從何處而來。他時時刻刻都在擔心她的安危,他不喜她以身涉險,卻又阻攔不了她。

說不得,勸不得,責難不得,卻又無處排遣的擔心。

若昭扯出一個笑容,硬著頭皮繼續解釋道。

「我說了,不會有事的。其一,公孫致和不會讓我出事。其二,公孫梟一定會派人節度使府兵跟蹤我們。到時候天師道的人……」

意識到她好像把剛剛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她的聲音驟然小了下來,最後幾個字咽進了肚子裏。

兩人又陷入一片沉默。

李世默終於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起身,推着她的輪椅進了屋子。槐花在夜風紛紛侵擾中落了一片,卻再也沒有一朵,落入他們之間的天地中。

他沉默地去耳房抱被褥枕頭,留下時間給她換寢衣。

等他抱着一團被褥進來的時候,就看見她穿着一身薄薄的單衣,正在奮力地從輪椅爬上床榻。

他差點忘了,她雙腿殘疾,如果沒有人幫忙,連自己的床榻都爬不上去。就像現在,她沒辦法直接從輪椅睡到床榻上,只能先從輪椅摔到地上,再跪在床榻邊,十指恨不得都摳到褥子中,用兩隻手奮力把自己的身體撐上去。

一時懊惱,他丟開手裏抱着的東西,將伏在床榻邊的若昭攔腰抱起。

身體驟然一輕,她在他懷裏,突如其來地對視良久。

「我……」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沉默。

「怎麼不叫我幫忙?」

「對不起。」

又是各自同時開口,卻又說了兩件完全不同的事。

若昭把目光偷偷轉開,率先打破僵局。

「也不是爬不上去。連這些事都讓你幫忙,我跟個廢人也沒有什麼區別了。」

趁著李世默還來不及反駁,若昭緊接着道:

「剛剛的事對不起,我知道你在替我擔心,我總是在按照自己的節奏和方式處理所有的事,沒有顧及到你的心思,話說得還有點直,對不起。」

她頓了頓,確認自己該說的道理都說了,「嗯,就是這些。」

李世默再次一時氣短,為什麼連道歉這件事,她都做的無比順手順口,還搶先他一步?

可轉念一想,以身涉險的是她,率先道歉的也是她,什麼都是她做的,所以他那點所謂的擔心、難受,似乎都成了過分的矯情。

再一次的,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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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亂——亂世桃花逆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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