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成都:驚虹

第278章 成都:驚虹

她曾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這樣不顧一切,把這輩子都搭上去,值得嗎?

畢竟滾落在淤泥里的橘子,不論她再怎麼努力,卻再也撿不回來了。

可她就是想撿起那個橘子,追着咕嚕嚕向前滾的橘子跑呀跑,從綿州的街頭跑到成都的街頭。好像這樣,就能追上那個不回頭的橘子,追上她這輩子都回不去的起點。

這二十年,她不敢多想,不敢聽雷聲,甚至連鏡子都不敢照,走在路上手邊的水池都不敢靠近。她害怕看到自己的臉,那張和自己姐姐一樣的臉。

如果姐姐還活着,是不是也已經長這麼大了?會哭會笑,會用易容術嚇唬她,會吃她剝的橘子,還會往她嘴裏塞各種好吃的。

姐姐不在了,獨獨留下了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自己。她一個人,是在替她姐姐,替自己的母親,替數十名自己的族人活着啊。

那她還有什麼理由不去報仇?

所以,十八歲那年,她費盡心思打探到綿州出了一個在長安宮城中謀事的王朝貴。十九歲,她從綿州一路遷到成都,用盡一切手段也要和這戶人家攀上關係。二十歲,王朝貴從長安來信,終於同意與她結盟,條件是她必須嫁給節度使府中的一個人。既是請王朝貴動手的籌碼,亦是王朝貴交給她的任務——牽制,和節度使府的那個人互相牽制。

除了意外搭上了一個孤鸞。

一個完全聽命於王朝貴的劍客顯然比她還好用。在接下來的五年裏,她被金屋藏嬌在那人的私宅中,孤鸞則為了替她報仇,甘願任由王朝貴差遣。那些年她很少見到孤鸞,除了極少的情況下,孤鸞會偷偷趁著月黑風高來看她。沒有月光,沒有燭火,和黑夜融為一體的黑衣人敲開她的窗戶,憑着感覺把那個小姑娘,哦不,炸了毛的小霸王拍在懷裏。

孤鸞殺人血是不會濺到自己身上的,可雪晴總能從他的懷抱中嗅到淡淡的血腥氣。

每一次,他都會摩挲着她的髮絲,在她的耳邊一字一句,鄭重其事:

「沒事的雪晴,相信我,很快就能解決的。」

「很快就好。」

雪晴在黑暗中偷偷把眼淚咽下去,一開口,還是一如既往地,自己聽上去都覺得欠扁的語氣:

「你可千萬別死啊,說了要看着我嫁個好人家的。」

這樣的日子與他們而言是稀少的。且不說孤鸞長年在長安,極少回來。更令她絕望的是,那個人喜怒無常陰晴不定,心情好的時候她還能睡睡自己的房間。若是那人一時心血來潮想玩什麼花樣,她就被扔進不見天日的地下室,滿足他某些不能見人的慾望。

直到隆平十一年的八月,她意外從長安發來給那禽獸的邸報中,得知了一場掩埋了二十年的血案。在長久折磨之後的雪晴彷彿看到什麼光亮一般,趁著那人不在府中之際,靠着這些年勤修的易容術帶上盤纏,她獨自一人北上長安城,去了結她二十年的夙願——

真的是杜家人,還是那位官拜工部尚書的杜松。

應該還加上他那好弟弟杜桓。她要親眼看到這兩個腳踩着西陵氏鮮血的劊子手被釘死在恥辱柱上。

卻在長安城某天夜裏,一個黑衣人再次敲開了她的窗戶。

「雪晴,是你嗎?」

窗台上的黑衣人還是一身緊身衣,在雪晴眼中,獵獵長風彷彿真的吹起他的衣袍,似神仙般清風盈袖。那一夜月色很好,他躍入窗枱,背後是八月十五中秋的滿月,皎白、明亮,且圓滿。

第一次,孤鸞很大膽,他俯身親了親她的耳垂。

「你看,我說的,是不是很快就能解決了?」

雪晴咬着嘴唇點頭,眼淚卻再一次不爭氣地流下來。一句話都沒有多說,孤鸞就知道她為何而來。杜松審判在即,沒有人比她更想看到這個當年害死西陵氏全家的惡棍的下場。

雖然嚴格來說,她報仇的對象應該還算上當年入蜀殺良冒功的張懷恩。

可那時的她,突然不想再繼續這樣不見終日的復仇。她背了二十年的擔子,終於有朝一日可以如釋重負地放下。她甚至覺得,那一夜落在她窗台上的孤鸞,帶來的不僅是滿月的光華——

是希望,是新生,是她人生二十五年毫無選擇的漫漫長夜之後的破曉。

難得看到她在他面前正大光明地哭,孤鸞逗她,「那你還想着嫁給別人?」

一句話讓雪晴像炸了毛一般捶着他的胸口,「都怪你沒能早點解決,我都嫁過一次了。現在好了,以後逃出去也沒人要了。」

「我不是人么?」

「什麼?」

孤鸞戀戀不捨地掰開懷中梨花帶雨的小姑娘,握住她的肩頭,一雙讓江湖上無數人望之膽寒的鷹目染上層層暖意。

「我說,我不是人么?你都說了五年要我看着你出嫁,哪有新娘子出嫁相公不親眼看着的?」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幾乎順理成章,順理成章到孤鸞都覺得是不是太快了?雪晴的主動讓他無從招架,或者他也根本不想招架。五年了,他違背本心做出了太多骯髒的事,雙手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鮮血。他背棄養他長大的師父,背棄授他一身武藝的劍宗,救了一個他覺得值得救的女孩兒。

無悔,無憾,卻是真真實實反覆折磨壓抑的痛苦。

他也累了,在希望即將降臨的一刻,真實的疲憊讓他無從抵抗她纏住他腰的雙手,疲憊到自己高築的心牆也一點點坍塌。

一抹血色讓他沉淪至極的目光剎那間清醒。

他看看床榻上的異色,又看到雪晴身上的斑斑淤青,最終不忍地拉上被子,從背後小心翼翼又無比用力地擁住她。

「雪晴,」眼前的一切讓他大概知道這五年究竟發生了什麼,於是斟酌著開口,「其實,與其看到你這樣受傷,我寧願你不要守身如玉。一個坑蒙拐騙無惡不作的小壞蛋我都不介意,這些,我又怎麼會介意?」

在孤鸞看不到的視線里雪晴一僵,眼淚再一次落了下來。

其實孤鸞想得並不對。

不是她沒有那點守身如玉的心思,只是事實是……這五年要讓她怎麼說?說這些傷都是她自己弄出來的?說她其實嫁了一個不能人事,只會變着法折磨她的變態?說她這些年被灌了些奇奇怪怪的葯,被關在地下室里,情難自已到扯自己的衣服,一旁的禽獸就看着她打滾呻吟,有時候甚至會把她鎖起來拿着一根羽毛玩弄她?

那時她為了讓自己清醒,把自己撞得渾身青腫,嚴重的時候身上沒有一塊好皮。

有時候她甚至想,如果不是那一點微茫的希望,她早就一頭撞死自己算了。

這些話她實在沒法說出來。雪晴在被子裏踹了孤鸞一腳。

「誰說要替你守身如玉,可把你給嘚瑟的。」

這麼多年過去了,雪晴說話的方式沒人比他更清楚。這種時候千萬不能嗆,本着她進他退,她怒他跪的原則,孤鸞從善如流道:

「你說得對,我確實嘚瑟了。那麼雪晴,你要不要讓我更嘚瑟一點?」

沒想到雪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直接騎在孤鸞身上,「再來就再來,我雪晴還沒怕過誰!」

孤鸞仰面朝天哭笑不得,捂著臉都能想像這些年雪晴不變的囂張上天。他捂著臉笑夠了,才放下手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的意思是說,等到杜家的案子判下來,你大仇得報,我就帶你走。我們兩個人,可以走得悄無聲息,去隱居,去遊山玩水。」

孤鸞捂臉再笑,「所以你想到哪兒去了?」

現在輪到雪晴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半天沒擠出一句話來。最後孤鸞都看不下去了,他故作嘆息道:

「雪晴啊,你現在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比之前差了不少呢。」

她的臉色千變萬化之後終於停留在氣鼓鼓的紅,她用力拍了拍身下的肉墊。

「好,你居然敢說我差,我看你待會兒還嘚瑟得起來么?」

雲銷雨霽而天之既白,雪晴昏昏沉沉埋首孤鸞懷中,喃喃道:

「孤鸞,我想……我不僅想親眼看到他們的結局,我還想親手給他們一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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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亂——亂世桃花逆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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