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異教:講經論孝

第201章 異教:講經論孝

這一場戲跳得實在震撼,過了許久,在一旁觀看的三人才從令人窒息的壓抑中緩過勁來。

大約是許久不曾說話的緣故,若昭的聲音有些喑啞,有些,心緒不寧。

「世默,我有個問題要問你。如果你是那個縣令,你會怎麼判仇陵這個案子?」

自從兩人開誠佈公談過之後,一路上這樣的問話在兩人之間已經習以為常,上至朝政格局,下至人情冷暖,天南地北,權當是互相探討互相精益。

實在是每一次和若昭的談天說地都能讓他頗有所得,李世默也很快調整了姿勢和情緒。他坐在地上回頭,撐著下巴,興緻盎然地注視着輪椅上的女子,順着她的話道:

「仇陵救親,其情可憫。但他終歸是打傷了人,依《永徽令》,諸鬥毆人者,笞四十;謂以手足擊人者。傷及以他物毆人者,杖六十。就算傷及他人毛髮,不過是判杖八十。流刑,確實判得重了。」

「誰說不是呢,五刑,笞、杖、徒、流、死,活生生從杖刑到流刑,足足判重了兩個等級。地方吏治之弊,其弊之一就在於官府與地方富商惡霸勾結,枉顧律法,錯判刑獄,以致是非顛倒,黑白倒置。」

李世默順着若昭的話點點頭,又將這地方吏治問題牢記於心。

「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在此案已經錯判的基礎上,如果你是押解仇陵的小吏,當他請求回鄉盡孝時,是否應該答應他的要求?」

「這……」

李世默顯然沒想到若昭會問他這個問題,答應與否兩種想法在他腦子裏打了個架,不分勝負。

因為這個問題並不好答:不答應他的要求,於情不通,答應他的要求,於法不合。

好在這種時候李世默總是善於虛心請教,他思忖片刻之後道:

「侄兒愚鈍,請姑母賜教。」

「律法中有允許流刑犯人回家盡孝的規定嗎?」

「嗯……並無。」

若昭點到為止。

「這就是答案。」

「啊?」李世默顯然沒想到她竟然如此直白明了地把她認為的答案說了出來。

「與法而言,一個流刑犯人請求回家盡孝,無明文允許,不準就是不準。或許因同情之心,你尚可答應幫他料理後事。只是,答應他就是僭越律法,無論情理上多麼說得通都不行。

「因為,法不容情呵……」

在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若昭突然想到,當初她為了讓屠殺西陵氏四十六口的前工部尚書定罪,不惜在楊文珽面前跪地求情,求他偽造了一份畫押。

這是她至今覺得做錯了的事情,錯得離譜。

可捫心自問,就算重來一次,她還是會做此選擇。

多麼諷刺啊,其實她自己也不過如此,她口口聲聲告訴世默要敬重律法尊嚴,可輪到自己的時候,卻用這樣作偽的方式去踐踏。

明明自己做不到,卻要求比她更重情義的李世默狠下心來。

她再一次恨上了自己,厭惡自己,厭惡自己虛偽、無能,厭惡到骨子裏。

「咳咳……」

心頭鬱結難以平息,若昭一口鮮血咳出來。

「姑母!」

李世默不知道若昭想到了什麼,竟然生生咳出一口血。他慌亂地從地上爬起來,幫她拭去嘴角的鮮血。卻在指尖觸及若昭嘴角的時候,被她扯住了袖子。

「沒什麼事,不必大驚小怪。」

「可你……」

若昭自顧自搖搖頭,長長嘆了一口氣,「我們換個話題吧。」

李世默惴惴不安地坐回到地上,緊緊盯着輪椅的女子,生怕她再出什麼閃失。

「仇陵這個案子,根本的問題在於情與法、孝與忠、家與國之間的矛盾。我再問你個問題,漢以孝治天下,凡帝王之謚號,皆冠以『孝』字,諸如孝文帝、孝武帝。鄭康成、王子雍等人遍注群經,也包括《孝經》。但為何我朝定科考九經,《禮記》、《春秋左氏傳》為大經,《詩》、《周禮》、《儀禮》為中經,《易》、《尚書》、《春秋公羊傳》、《春秋穀梁傳》為小經,中間卻偏偏沒有《孝經》呢?」

「那先容世默對這個問題提出質疑,姑母可是想說我朝並不重視《孝經》嗎?世默並不認同。《孝經》與《論語》乃學童啟蒙之書,早在九經之前便要修習。雖然科舉並不推崇,可舉凡我朝士子,沒有不懂《孝經》之人。玄宗時期,甚至於開元、天寶年間兩度御注《孝經》,頒之於天下。除此之外,玄宗御注的只有《道德經》和《金剛經》。我朝之崇孝,可見一斑。」

若昭搖頭,「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如你所言,《孝經》確為我朝學童啟蒙之書,但啟蒙之書和科考九經,是有差別的。你能體會其間差異之妙嗎?」

李世默垂頭不語,揣摩幾分之後才道:

「世默以為,《孝經》童蒙之書,先習《孝》後讀經,此乃先為人後為官之道。」

「這是一種理解,但我換個說法。人之精力有限,研習經典不可能面面俱到,如果一儒生深研《孝經》,另一儒生熟讀《左傳》,兩人同時科考,誰人更有機會考上為官?」

「據我朝科考習慣,自然是後者。」

「那麼在這一導向下,儒生精力有限,是鑽研《孝經》還是鑽研《左傳》?人人皆面對此等抉擇,科舉選拔之官吏,是更熟於孝道,還是更精於春秋經義?」

李世默點點頭,又搖搖頭——雖然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點頭為何搖頭。

「那照你的意思,在朝之官吏,相比於孝義,更懂所謂王政之道?」

若昭並不點頭也不搖頭,「我們回到討論的最初點,何為孝?何為《孝經》?」

李世默答:「《孝經》開宗明義,『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

「據此而言,孝道,起於對父母之親愛敬重,我這樣理解可對?」

「沒錯,身體髮膚,一絲一毫,皆是父母所賜。為子女者當予以回報,理所應當。」

「那麼孝之本意,並非所謂經典規定,而是人之自然情感。烏鴉尚知反哺,羔羊亦有跪乳。玄宗御注《孝經》自序也有雲『上古其風朴略,因心之孝已萌。』」

李世默點頭,「確是。」

「那《孝經》又為何物?」

「此乃先賢,或者說以孔夫子之名對孝行的闡述與規範。」

「為何?」

「孝乃德政仁義之始。」

若昭頷首,「據你所說,經典所述孝義,實為服務於德政。而孝行之所以能服務德政,根本原因在於,家乃國之起點。那麼,從王朝視角來看,只有在家之利益與國之利益統一時,重孝道才是應當的。」

這個說法有些冷冰冰的,李世默本能並不太喜歡。父慈子孝,本是家之和樂的情感,與利益無關。但是他順着若昭的話想了想,《孝經》第一章:

「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

玄宗註:「以順移忠之道昭矣,立身揚名之義彰矣。」

其實《孝經》中的孝道,「事親」不過是起點,「事君」和「立身」才是方向。

她的話,並無差錯。

這種拋開人之情感談為政總讓他渾身不適,李世默有些不甘心道:「可照你這麼說,當家之利益與國之利益矛盾,就不該重孝道了?」

「不是不該重孝道,而是為君者不希望臣民重孝。

「舉個例子,《韓非子》中《五蠹》篇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魯國有一人跟隨國君打仗,屢戰屢逃,原因是他家有老父需要贍養。在此處,父之孝子,實乃君之背臣。此處韓非確有污儒之嫌,但是拋開儒法殊途的立場,如果你是為君者,是否還要在此時大談孝道?」

李世默固執地搖頭,「此事未嘗不可調和,如果我是為君者,家中僅有一子,便不會讓其上戰場。」

每一次李世默提出異議的時候,若昭都頗為滿意,她讚許地點點頭道:「此事尚可調和,那我換一個例子。如果家中僅有一子,而此子頑劣不堪,以致犯下需要償命的罪行,是否該行刑呢?」

這個問題李世默不能否認,但他還是不甘心地想了想,「大可以贍養父母之後再執死刑。」

「同樣是執死刑,有人可以享受幾月乃至數年的自由,有人卻即刻赴死。如此,公平何在?」

李世默不語。

若昭再問,「如果此子在贍養父母之時遇到大赦,或者趁官吏不備逃刑,那律法何在?」

李世默無言以對。

「因此,為君者重孝行,所為不外乎二。其一,奉孝合乎人之自然親義,此乃為順民心。其二,以孝義歸順萬民於家,以皇室為例,講孝道是為規範皇室中人行為以正秩序,此乃為行教化。」

李世默終於想明白若昭為何要繞那麼大一個彎子和他講經論孝了。有些問題,不在其位便不知其心境。君臨天下,御下有方,遠不僅僅只靠一腔熱血和一顆真心,便能政通人和,百廢俱興。

情與法、忠與孝,都是他今後不得不面對的命題。就算他希望給每一次非此即彼的抉擇另一條出路,可萬一別無選擇呢?可萬一隻能兩者擇其一呢?

這就是統治之術么?這就是他今後要面對的人生?

他有些囁嚅,「所以,學童啟蒙尚用《孝經》,而真正參與朝局這場遊戲的人反倒不需要了。」

若昭心知他在想什麼,可是她又能如何?面對這條兇險的路,她只能硬下心來,教給他在驚濤駭浪中足以遊刃有餘的運用之道。

她俯下身,頭墊在一側的胳膊肘上,溫柔地注視着他,如水的目光緩緩撫過他心頭每一處焦躁。

「絮絮叨叨這麼一大堆,無非是想說,人倫親義、聖賢經典,和君主統治之術終有不同。明慧的君主善用其中共性,儘可能籠絡民心為己所用。但揭開這層外殼,所有的手段,都是有目的的。」

她瞥了一眼祭壇上戴着面具的載歌載舞,不動聲色地回到了最初的話題。

「比如天師道這場面具戲,拋開仇陵救親這個故事中暴露的苛政腐敗之弊,天師道弘揚救親中的孝義,所為也不外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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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亂——亂世桃花逆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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