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異教:仇陵救親
「結束了?」
漫長的誦經之後,若昭終於從這又肅穆又迷離的氣氛中緩出一口氣。
孫望之站在一旁,有些尷尬地搔搔腦袋——他已經不記得今晚是多少次尷尬地搔腦袋了。不知為何,他在長公主面前氣量總是短上幾分。明明是他設計把長公主和宣王誆進這場局中,長公主卻能反客為主,幾番談判下來,倒叫他拿不準這個輪椅上的女人究竟是何心思。就連尋常的待人接物,也變得畏手畏腳起來。
「那個……還沒,後面還有……」
沾染香火氣息的誦經聲還未散盡,山呼海嘯的鑼鼓聲便從四面八方湧入。和祭場中的身着道袍的法師信眾不同,來者皆頭裹包巾、粗布短衣,腰間系著紅繩拴著鑼,腳踩一雙磨裂了的方口黑布鞋,儼然田間地頭跳大戲的做派。
若昭驚詫地看着祭場上如走馬的人群,大抵是今夜見到太多不可思議的場面,她很快平息了臉上訝異的神情,問道:
「他們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祭祀結束之後,要……跳戲。」
「啊?」
李若昭和李世默異口同聲。
也不怪兩人過於驚訝,在他們的認識中,祭祀本是敬天禮神之舉,祭祀者心誠意篤,儀程有章可循,當是莊重肅穆無比,從來不曾聽說祭祀之所還有跳戲這般喧囂不敬的舉動。
孫望之知道天師道這些規矩在他們李家人看來都是不入流的東西,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清楚,只得含糊其辭道:
「還請兩位殿下看了就知道了。」
道士法師散去,祭壇下是村民打扮的人敲鑼打鼓,外加大鈸等一些聽起來熱熱鬧鬧的樂器噼里啪啦一通亂捶。鑼鼓喧囂之際,祭壇上又跳上幾個人,和剛剛領誦經義的法師不同,祭壇上這幾人皆是頭戴白楊木雕的面具,面后鏤空,呈半套的形狀。面具戴在前額,人面的下部用白棉布圍遮。面具上皆施以彩繪,形態各異,有的紅臉憨笑,有的怒目圓睜,有的畫成了個大花臉。周圍衝天的火把點燃,一時間亮如白晝。
火光的顏色本是暖黃的,映在幾個花臉面具上,卻不是喜氣洋洋的氣象,倒讓人看起來有些詭異。
詭異,說不出的詭異。像是封印在修羅地獄里的惡鬼突然被放了出來,迎接他們的不是斧鑕刀鑊,卻偏偏是載歌載舞的迎頌。一時間惡鬼也無所遁形,睜著巨大的眼睛,變得拘謹逼仄起來。
「這個跳的是面具戲,內容不是別的,跳的正是天師道創始人仇陵仇天師一生的經歷。分為四場戲,分別是:救親、問道、創教、成仙。」
台上咿咿呀呀的唱戲聲都是當地的土語,孫望之估摸著長公主和宣王可能聽得不太明白,順着台上的戲解釋道。
「早聽聞巴蜀之地有巫儺之風,請神、驅鬼、祝禱、還願均有跳戲的傳統,不過這場面還是第一次親眼所見。」李世默坐在地上,想到自己這幾年也算是走遍了大江大河,各地風土民俗均有所耳聞,如今終得一見不由生出一些感慨。他偷偷瞟了一眼專註看跳戲的若昭,見她並無答話之意,便接着孫望之的話道。
「宣王殿下果然見多識廣。」
孫望之忙送不迭地送上自己的吹捧,在他看來,宣王殿下遠比長公主要好打交道許多,自己的一套油嘴滑舌也有了用武之地。
不過李世默橫豎並不吃他那一套,他只是和若昭一般注視着祭壇上的跳戲,淡淡道:
「這倒是個宣傳信仰的好辦法,天師道信眾大多不識字,各類經義古奧艱深,想要傳播至眾人耳中得費一番大力氣。要是通過巴蜀百姓最熟悉的面具戲,天師仇陵的故事便能傳得婦孺皆知。」
「剛剛這一齣戲,跳的是仇陵救親?」
在一旁安靜觀戲的若昭突然出言問道。
「是啊,不知長公主對仇陵天師的故事有多少了解。據說仇陵出身貧寒,是家裏連塊地都沒有的佃農。二十多年前,仇陵雙親病重,他變賣家中物什為父母進城求葯。回家路上因為救親心切,不知道衝撞了城裏哪位貴人的馬,不僅葯也沒了,他也被那戶人家的家僕抓回去暴打一頓關了起來。」
仇陵的故事若昭稍有耳聞,不過大多是聽虞讓說書般傳來的,只知道此人二十五年前是個黥刑刺面發配至西南邊地流放的犯人,行至半路打死了羈押他的小吏逃出生天。後來不知怎麼的逃出官府的追捕,還創立了和劍南道節度使分庭抗禮的天師道。
李世默卻是第一次聽說仇陵的故事,不由地很感興趣,示意孫望之繼續說下去。
「後來,仇陵為了回家照顧父母,從那戶貴人家裏闖出來。當時,他像發了瘋癲之症一樣,打傷了那家不少僕役。最後那家主人報了官,仇陵就被扭送到官府去了。」
「後來呢?」
「嗐!後來還用說嗎?那戶人家好像是個有錢的商人,官商一通勾結,硬是在大堂上給仇陵判的三千里流刑。不僅如此,為了羞辱他,還給他臉上刺青,連病重的父母都來不及見上一面,即刻行刑。」
李世默看着祭場上浮光跳躍的燈火,眸色染上和火把一般明亮的顏色。那般鮮亮的暖黃,卻在講述一個悲哀之極的故事,不知道的人只怕以為是在歡慶什麼節日吧。
他長嘆一聲道:
「仇陵何罪啊,不過是救親心切,卻被這寒涼的世道生生逼上絕路。他那身染沉痾的父母見了他,如何承受得住這樣的打擊。」
「誰說不是呢,聽說他病重的父母聽到兒子這消息,一時悲痛無法紓解,先後便去了。仇陵被押送上路流放西南蠻荒之地,聽到這消息,央求着軍爺無論如何讓他回去給父母料理後事。那軍爺向來是和窮凶極惡的犯人打交道慣了,哪裏肯信他說的,自然是不允許。仇陵走投無路,就趁著月黑風高的時候,殺了押送他的兵士,逃出生天。」
彷彿是在照應孫望之所說,祭壇上的扮演仇陵的人頭戴紅漆白楊木面具,正好演到仇陵殺吏逃生的一幕。祭場突然傳來大鑼「砰」的一聲巨響,宛如天神暴怒,電閃雷鳴。緊接着,密集的鼓點由遠及近自小而大,如潮水一般一浪高過一浪從四面八方湧來——
咚咚咚咚……
是傾盆的暴雨啊,在綿延的山巒間,在凜冽的天穹下,殘忍地撕開了玫瑰色的泡影,沖刷出這世間無窮無盡的苦難、污濁與鮮血。
驚雷陣陣,暴雨滂沱,他向天伸出了無望的雙手,被生活磨得青經盤虯的手,顫顫巍巍地指天問地。
祭場突然一片寂靜。
唯有「仇陵」沙啞絕望的聲音,在暴雨的餘音中繚繞不絕。
唱腔悲涼,明明土語發音難懂,音調起伏難定,可這向天控訴的聲音,卻超越了語言和音調,直直撞進了在場每個人心中:
日月朝暮,不過是睜眼空懸;
天地清濁,只稱得愚弄人間。
且將青天寄白日,寒雨枯山應我憐。
數不清世事罪與愆,到頭來一紙書頁盡翻篇。
前路遙遙幾多顛,不如今朝倒坤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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