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百花:蕭家父子

第170章 百花:蕭家父子

不過蕭嵐還沒來得及多考慮子衿的事情,另一個消息就很快分去了他的精力——臘月二十七日,劍南道那邊傳來急報,宣王李世默入蜀的隊伍在路上全軍覆沒,宣王本人下落不明。

事實上,他和李若昭關於宣王被襲一事看法基本一致,這樣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巴蜀之主公孫梟是定然不會做的,只有可能是巴蜀哪一撥不服公孫梟的勢力暗中興風作浪,試圖借朝廷之手把公孫梟掀下來。因此,欽差衛隊遇襲一事傳入朝廷的時間節點就顯得尤為重要,甚至可以說是直接暴露了那一方勢力的計劃安排。

蕭嵐很快把明月樓的事情拋在腦後,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傳給了遠在劍南道的若昭,同時還不忘在他父親那裏探聽一下朝堂的口風。

「你不是向來對朝中事不感興趣的嗎?如今怎麼還問東問西,莫不是想考取一二功名?」

蕭靖自詡還是非常了解這個老二的,自小聰敏過人,看起來飛揚跳脫沒個正行,對朝局毫不關心,實際上辦事極有章法,且洞察力驚人。如今,突然問起朝政上的事,多半是有他自己的打算。

「回父親的話,兒子就是閑的。」

蕭嵐負手,一臉嬉皮笑臉。

蕭靖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了一會兒,試圖從他滿臉嘻嘻哈哈中找到一絲裂隙。他盯着蕭嵐看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他太清楚蕭嵐這個兒子了,一旦他不想正經點說話,就很難讓他正經起來。一旦在他蕭靖面前正經起來,那多半不是什麼好事情。

這是他們父子間的默契,長達十一年的摩擦已經讓他們有了秘而不宣的相處方式。只要不談及十一年前關於阿史那燕如的事,只要不讓蕭嵐考科舉,蕭嵐就決計不會和他翻臉,兩人就還能繼續父慈子孝下去。

而以蕭靖的私心,畢竟當年燕姨娘的事情終歸是他惹下的桃花債,他不想提,蕭嵐做兒子的更不會故意頂撞他。更何況,他也想聽聽這個極有洞見的兒子對如今朝局的看法。

「你覺得呢?」

蕭靖漫不經心地收拾著書房的文書和稿紙,心裏卻在默默等著蕭嵐的回答。

「父親此問,無非是想知道我對朝局的了解,以此來試探我到底想幹什麼。」

蕭嵐站在父親的書桌邊,儘管滿臉都是恭恭敬敬,嘴上卻絲毫不饒人,一句話就挑明了蕭靖的盤算。作為被人稱作老狐狸的蕭靖生出來的小狐狸,蕭嵐對父親的心思一樣看得很透徹。他的應對策略是先發制人,也好讓父親亂了陣腳。

「如今宣王下落不明,朝中多有人建議直接對劍南道出兵。」

蕭靖知道這點小把戲蕭嵐拆穿也容易,便舉重若輕地避開了蕭嵐的話頭,簡單介紹了一下今日朝堂商量的結果。

「戶部那邊這麼缺錢,也肯應和眾朝臣的意見?」

蕭靖低頭整理文書微微抿嘴,蕭嵐一眼看穿其中癥結所在讓他分外滿意。

「當然。」

「那敬王就是鐵了心想出兵坐實他三哥的死訊了……」

蕭嵐剛一開口,蕭靖就微微抬眸,制止住這兒子的多嘴。

「那朝中有誰不同意出兵的?」

「樞密使。」

蕭靖坐在書房的太師椅上,一手護住袖子,一手慢悠悠地磨著硯中的墨,墨香隨着墨塊與硯台的的摩擦均勻地漾開。他的聲音也像這墨一般,安然而深沉。

「王朝貴?」

蕭靖好整以暇地頷首。

「敬王希望出兵,王朝貴反對,兩人豈不是有衝突?」

蕭嵐又急又快地脫口而出,反惹得他父親,那隻真正的老狐狸的好奇。

「你倒是希望敬王和王朝貴爭起來。」

蕭嵐自知失言,只得以進為退道:

「父親難道不想看到這場面嗎?」

蕭靖心裏哂笑,他原本是想試探蕭嵐這些日子到底和朝政有何牽扯,沒想到這兒子反將他一軍,試探起父親在這黨爭中站哪一方了。蕭靖也不惱,見招拆招道:

「敬王那麼聰明,怎麼可能明目張膽和王朝貴爭鋒,真正和王朝貴爭起來的人,是另一個人——」

「誰?」

「張懷恩。」

「張懷恩?」

「怎的,有何高見?」

「父親面前自然談不上高見,」蕭嵐半施禮道,「只是這樣一來,就是父親願意看到的場面了。」

「兩大內侍相鬥,自然是好事。只是——」蕭靖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蕭嵐,「也不知道兩人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怎麼就鬥起來了。」

蕭嵐跟若昭打交道多,從她那兒也聽來的隻言片語足夠他理清事情的來龍去脈。王朝貴和張懷恩結怨起源於二十年前綿州水患,巴蜀大亂引得張懷恩入蜀殺良冒功,王朝貴一家親眷皆喪命於此。二十年後他雖手攬大權,於兵事終歸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杜家兄弟死後,還剩張懷恩、公孫梟未被清算。如今他力主宣王入蜀,無非是想借宣王之手把此事翻個底朝天。張懷恩自然不希望宣王李世默真的去查二十年前的事情,和敬王聯手,出兵劍南道,將宣王置於死地也是極有可能的。

真是好笑,幾個月前他們還在長安城外陳家倉庫差點打起來,如今倒是攜起手來對付李世默。

蕭嵐自然不會把心中所想和盤托出,他眼珠轉了一圈,話題也隨之一轉。

「父親覺著,敬王和張懷恩會因此事而結盟嗎?」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利字當頭,有何不可能?」

「太子如今式微,原先手中控制的吏部、禮部、工部皆失,萬一敬王和張懷恩聯手,朝中局勢只怕會大變。」

蕭嵐話說得委婉,如果敬王真的和張懷恩聯手,東宮易主也只怕是遲早的事。

蕭靖又怎會不知蕭嵐這番話中的玄機,只是他越聽蕭嵐說,心中的擔憂就越甚。因為蕭嵐不預科舉,他就沒有多想蕭嵐和朝局的牽涉,他願意流連煙街柳巷便由着他去,退一萬步說,這兒子不成器總比平白無故陷入黨爭拖累整個蕭家要好——更何況他從來不相信蕭嵐會不成器。

如今兒子這一番話,到讓蕭靖心驚了幾分,他如此聰明,對朝堂格局如此熟悉,該不會早就牽涉其中了吧。

忖度了一番,蕭靖決定用一種最平和的方式探探蕭嵐的口風。

「你待如何?」

蕭嵐像是早就知道父親會說這番話一般,正色道:

「兒子想着,敬王母妃出自西突厥,歸根到底也是外族人。俗話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兒子覺得——還是得出面保一保太子才是。」

蕭嵐說最後一句話時故意壓低了聲音,彷彿在對父親吐露什麼心裏話一般。這神情嚇得蕭靖眉心一跳,脫口而出:

「不可。」

說着他又補充了一句解釋:

「陳家是陛下的心頭刺,太子只要不和陳家劃清關係,陛下這邊就絕無可能。」

蕭嵐聽到父親這話,露出了詭異的一笑。

「那父親是打算支持敬王的咯?」

蕭靖心頭大慟,他突然意識到,蕭嵐剛剛那一番話是在試探他,試探他黨爭之勢將起無人能獨善其身之時,他究竟會站在哪一邊。

那是不是也能說明——蕭嵐,他這個看似只知風花雪月的兒子,早就已經有了自己的陣營,他現在不過是為了他的主子,在探聽自己這個中書令的口風?

蕭靖警惕地打量了一下站在一旁滿臉謙恭的兒子,試圖能從他臉上探知半分他剛剛猜測的可能。看了許久,蕭靖斂容正色道:

「支持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蕭家,蕭家必須在這場鬥爭中活下來。

「真正坐在最高位的那個人是誰一點都不重要。因為無論是誰,都無法左右大唐的走向。大唐何去何從,從來都不是最高位的那個人決定的,是世家、是內侍、是各藩鎮節度使共同決定的。既然如此,與其冒險下一賭注,不如握緊能抓住的東西——蕭家,才是我們最應該護住的東西。」

蕭靖在警告,警告他這個飛揚不羈的兒子,別想着現在投機站在哪個陣營里。一旦失敗,粉身碎骨的不是他一個人,而是整個蘭陵蕭氏。

「呵,迂腐之辭。」蕭嵐見父親嚴肅起來,他也收斂了自己嬉皮笑臉的模樣,眼神銳利,嘴角卻是掩不住的輕蔑。

「父親此舉無非是滿眼只有蕭家,殊不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天下有恙,蕭家又怎能獨善其身。而正所謂君者源也,源正流清。我們無法左右各世家大族、藩鎮節度使的動作,但至少可以從源頭抓起,君正則源正,源正又何愁天下不清?」

蕭靖看到兒子這般模樣,知道今天他探探朝廷動向是假,探探他這父親的口風是真,便也不再藏着掖着。

「平日裏叫你讀聖賢書不聽,現在倒引得頭頭是道。那些話能信,天下早就復歸三代,哪還有如今亂局?你以為你在救萬民於水火,但朝堂上斗得越凶,波及範圍越廣,遲早要把萬民拖入火坑。」

蕭嵐知道今日又要和父親不歡而散了,也不再躲躲藏藏,他冷笑道:

「父親待今日局勢如何?」

「什麼意思?」

「如今,禮部蔣其華、刑部楊秉廉、工部裴濟和誰走得最近父親不會察覺不出來吧?吏部薛珩過了不多久,只怕也要和那人走得近了。」

蕭靖突然明白蕭嵐此來找他的真正目的了,所謂探探朝堂動向,探探他這個做父親的口風都不過是他一層一層的包裹,真正的目的,是替人遊說。而那個人——

「宣王?」

「宣王沒有惹得朝堂大亂就將六部其三,甚至其四收歸麾下,順帶還解決了禮部貪污案、薦福寺血案、黃河水患,以及護河款案。這樣,可還算是置萬民於水火之中?

「父親心繫整個蕭家的安危,兒子我當然不能置喙。可父親有沒有想過,一旦宣王平安歸來,整個劍南道幾十萬兵力臣服,朝中還有哪位皇子能與之爭鋒?既然父親要做那個不願出錯最後下注的人,宣王最後的勝算不比另外兩位皇子要大?」

蕭靖冷笑,笑他兒子竟然如此天真。

「巴蜀一片亂局,你怎麼就能肯定劍南道就會乖乖聽宣王的話?」

「因為……我信她。」

「你就那麼相信宣王?」

蕭嵐心中相信的那個人並不是李世默,他知道自己的父親誤會了,只是其中關節牽涉若昭,他不想多說。

「我知道父親老謀深算明哲保身,兒子也不求這一句話能改變父親多少。今日你我父子也互相試探了不少,兒子不妨把話挑明了說。

「兒子今日不過是想告訴父親,朝中並非沒有火種的存在。父親大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到時候大局已定再擇主而事。可是如今父親聽之任之,由著敬王和張懷恩入蜀把這火種剿滅,萬一,剿滅的是真的希望呢?」

蕭嵐還是大大咧咧地說完話甩手就走,留下蕭靖一個人坐在那逾百年的黃楊木太師椅上。他摩挲著扶手上包漿的潤澤,一低頭,就看見了書案上一疊稿紙下壓着的信件,那信箋紙上還寫着「父親」兩個字,原本就凝重的神色變得更加陰鬱起來。

他想護著的蕭家,真的能護得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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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亂——亂世桃花逆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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