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章 照歲(中)
顧星朗完全不知是何建議。
為君之道?沒有過。
邊境駐軍?也沒有過。
而慕容峋此刻神情分明眼熟。
他在下一刻抓到了數日前崟宮福熙暖閣的夜。
他建議他仍以君臣禮待競庭歌,徐徐圖之。
又是競庭歌。
顧星朗胸悶氣短,一腔上屋頂議事的熱血如遭冷水潑。
「怎麼就有用了?」對方主動說,必得接上話才能聊下去。國君議戰事卻以女人切題,這慕容峋也算前無古人。
「總之,很好。多謝。」
顧星朗冷眼觀他說「很好」時眼角眉梢的春意。
十分不忍直視,更襯自己這頭一團亂。
「話說你打算對崟國動手,矛頭自然指向阮仲。對你家那位好交待么?」
正中靶心插在顧星朗當胸。他徹底轉身,「為何不好交待?」
慕容峋自覺相識以來沒見過對方這般殺氣,不由得矮了氣勢,「就,阮仲不是喜歡她?」
「他喜歡,她卻不。我對她有何難交待。」
慕容峋心道你這副樣子可不像是成竹在胸,分明窩火,至少也捻著酸。
「據我所知,」慕容峋同樣大轉身與顧星朗面對面,難得輪到自己說教,格外起勁,
「這女子對於自己的愛慕者,多少軟著三分心腸。喜歡即肯定、即欣賞,誰不樂意被肯定欣賞呢?這感謝、感動里就有柔腸,對方有難,多少是在意的。尤其阮仲實力並不差,比起你,」
他瞧著顧星朗面色越發不對,平實道:
「模樣自然比不過,青川此代應該沒幾人比得過。腦子也比不過。身形,你們倆各有千秋,他自幼攻武藝,稍比你健壯些。整體來看,」
顧星朗威懾之意已是呼而欲出。
「還是你更好。」
顧星朗完全沒有被安慰到。她對阮仲有柔腸這種說法簡直雪上加霜。
「她不是一般女子。她這個人,」冷性情,又無虛榮心,對於是否被喜歡,從來不在意。
更像在說服自己。阮仲與她有相似少年經歷,同生於皇室而長於孤冷,再兼兄妹名分,某程度講,是能相知甚至相惜的。
這是他最不舒服的地方。終於在這個雪夜捋得分明。所以大風堡那晚她乍聽他判斷時那種神情,那種不信阮仲會行此事反而是他顧星朗心思深沉的神情,格外讓他著惱。
中庭落雪裏傳來人聲。
屋頂上兩人回身望下去,是顧淳風;淳風感覺到目光也朝上望,但見兩個大男人對坐甚是推心置腹,暗道怪哉,嫂嫂不是說國君們有要事相商?
何等大事,商量成這副陣仗?
客棧大門開,有兵士二三進來,一手一個盆,盆中有花,看不清形貌,只每盆顏色各異。
寧安冰河上的除歲玫瑰。
花盆被分別交到了其主手上,顧淳風滿意,向屋頂招手:
「九哥!蔚君陛下!你們的也都拿進來了,一起行守歲禮吧!」
不在宮中,如何行守歲禮?
顧星朗素知淳風花樣多,無甚反應。慕容峋一拍他肩,
「守歲之夜,消停些吧。阮仲新即位,定也在應酬筵席。便給這大陸一夜安寧,接下來如何,明年再說。」慕容峋展眸望雪霧中天地,
「可憐了上萬將士,不能共家人守歲,還要安營紮寨,寒夜裏乾等。」
顧星朗瞥他一眼,「你沒安排么?飲食、歌舞。我還將幾位主將的家眷接過去了。」
慕容峋一臉嘆服,「人心是這麼收攏的。」便同往庭中跳,繼續道:
「臨戰最怕軍心散,你這般鶯歌燕舞還送家眷,若突然打起來——」
「好幾萬人,自會輪值,有肉沒酒,我的兵我有數。最重要還是你剛說的,除歲之夜,青川還沒劍拔弩張到要利用這種時候偷襲的地步。」雙雙落地,顧星朗閑看他,
「且你真覺得現下阮仲敢跟我打?你們聯手,尚可一戰。」
以國力兵力論,此為實話。慕容峋一向務實,不以為忤。
室外也秉持了「照歲」之俗,燈火滿中庭。暖黃燈色自檐下廊間灑出來,暈在飛絮和初積雪的地面上如午夜日光。
「聽雪燈亮那晚也在下雪。」顧淳風站在阮雪音旁邊低聲,「但不是黃暖燈光,潔白的,比飛雪更白,美極了,可惜你和九哥都沒看到。」
分明是佳話,但這是阮雪音最怕聽的話,實在沒臉見人。
如有神助,顧星朗遙遙走來一壁問:
「又是什麼花招?」
顧淳風即刻來勁,一指廊下排好的除歲玫瑰,
「我問了嫂嫂這除歲玫瑰的習俗,原是用來祈願。子夜到來之前說下願望,置於月光照得見處,」
「願望便再不能實現。」競庭歌快口接。
「才不是呢!」顧淳風乾瞪眼,「嫂嫂說你們崟國的習俗是,第二日清晨去看,那玫瑰若還盛開不見敗色,便是願望可成,來日可期!」
競庭歌一嗤,「置於月光能照處便得置於室外,這般嚴冬,漫天砸雪,嬌嫩花朵如何經得過一夜?南國尚難,北國更難。放在屋內窗邊吧,為照月光就得整夜開着窗,你不怕冷,可以試試。」
一個人怎能煞風景如斯,煞風景如斯怎還能得國君情衷?
顧淳風頭回覺得慕容峋可敬,擺手道:
「你愛來不來,我們玩兒我們的。」便去拉阮雪音,又招呼沉疾。
顧星朗從小到大早已見怪不怪,心緒佳時便配合,心緒不佳時——
比如此時,總歸不佳,玩兒什麼不是玩兒。
也便泰然過去。
慕容峋到了自己花前,餘光瞥見西北角二樓的阮墨兮。
一襲紅衣,眉宇間驕縱融在飛雪裏,熱烈而落寞。
「要來么?」他下意識揚聲問。
競庭歌就在旁邊:「是了。君上若無願,不妨將機會留給皇后。姑娘家願望總是多些。」
「誰說我無願?」
「噢,那臣這盆花贈予皇后祈願吧。總歸這些個騙小孩兒的戲法,臣是不信的。」
阮墨兮沒有下來。
寧安冰河上滑著車買過花的人也只阮仲不在。
深淺濃淡,眾人廊下站成一排,皆對花垂眸默然祈願,竟很有除歲禮味道。
淳風最久,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好半晌了她才睜眼。競庭歌嗤笑:
「殿下這是把後半輩子的願一口氣全說了?在蔚國應着祁國的照歲行崟國的除歲禮,你這些願啊——」
顧淳風萬般不想自己的願沾上對方的烏鴉嘴折了功力,打斷道:
「現在放花吧。總歸要置於室外,」她揚臉迎漫天落雪,看着屋頂漸白天地銀裝素裹,「乾脆一起放屋頂?」
雪夜是很難有月光的。阮雪音心道。競庭歌必然也想到了,卻沒說,可見並不誠心煞風景。
誰又知道呢。萬一雪停,夜半天霽,未見得沒有月光。因淳風或也因顧星朗,還因這一兩年曆事,她開始願意給許多虛無縹緲的事以機會。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