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一樽還酹江月
陰魂不散大概便說的上官宴這種人。
與酒肆園林同樣華麗麗的青川第一浪子神采飛揚踱過來,看一遍矮几並周遭佈置,大致滿意,又去瞧阮雪音的臉,
「幹嘛這副表情?昨夜才找我救了急,今日見面連個笑臉都沒有。」
阮雪音一怔,自知理虧,牽起嘴角扯出一個笑。
「比哭還難看。怎麼,發現宴飲的是我,很失望?」
「勸你收斂些,」顧淳風已經大搖大擺落座,自顧自吃起來,「小心我哥揍你。」
上官宴瞪眼眨了眨,煞有介事四下一望,「哪兒呢?」也一掀衣擺坐下,「來了我也不怕。我同他打架的戰績,到目前為止恰好平局,正該動一動。」
阮雪音沒明白淳風為何會答應此人宴飲,而桌上分明備了四副碗筷杯盞。
她忍不住往顧星朗身上想,又覺得不像他行事。這般思忖好半天沒坐,只見淳風朝樓梯口揚手一聲嗔:
「趕緊地,喝酒還不快些,就等你了!」
卻是沉疾。
阮雪音徹底放下半顆心,也坐,見杯中酒已斟滿,莫名有些饞,舉起來一口悶了。
「瘋了不成!」顧淳風唬着眼,一把將杯盞拿開,「喝酒是我們喝,又沒你的事。才受完那麼大罪,臉色還這樣,不要命了?!」
才受完那麼大罪,筋疲力竭,他來了,卻至今不露面。阮雪音這般想,自知犯了渾,他不出現自有不出現的道理,待能現身了,自然會現身。
為穩妥計,不現身而直接返回霽都也是有可能的。
或者根本就沒來呢。
再是難受疲累,也該自己撐著。她自省。勿將期待放旁人身上。
「剛打完勝仗,高興,你讓她喝兩杯怎麼了?」上官宴卻看得心情好,將自己面前杯盞斟滿,復遞給對面阮雪音,
「再來。」
顧淳風雖不知細節,但也知道白國今日局面,阮雪音是首功,一時不知該不該攔,只拿眼剜上官宴,
「這般勸法,叫我哥知道了,有你好看的。」
「今兒我還真就勸了。」上官宴粲笑,「非把人灌醉不可,看他來不來。」
月色溫軟,細砂般灑下來像籠著萬古長夜。四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碰盞閑話,主要是淳風和上官宴在拌嘴。另兩位生來沉默,多年不改,也就沉默著聽閑話飲酒。
過三巡,姑娘們皆有些上頭。淳風臉頰紅撲撲的,張牙舞爪坐得沒了正形,
「你看哈,」她左手邊是上官宴,此刻湊近了些直視對方的臉,「有這麼個事,我一直想問你。」
她搖搖晃晃,歪頭咧嘴。沉疾坐對面,看不過想起身,被顧淳風一根指頭釘在原位,
「你別動。別過來。我今日非問清楚不可。」
此一句也敲得阮雪音有些醒。她抬眼瞧淳風,又下意識看沉疾。
沉疾蹙著眉,正欲使眼色叫阮雪音制止,沒來得及,顧淳風脫口問出來:
「你也知道吧?她當年被送去祁國的事。」
上官宴一怔好半晌方明白過來是哪個她,脫口答:
「大概知道。」
「她不是你妹妹么?父母枉為父母,哥哥也是廢物?」
上官宴眯了眼看她片刻。
「她性子比阿妧對我脾氣。三四歲會蹦會跳會聊天那陣,跟我混得多。」
「那你,」顧淳風微紅了眼圈,「為何不救她。」
「我也沒幾歲。」上官宴收回目光,自斟自酌,「只知她要被送得老遠,不知是去做什麼。我那時候,自己也想走。那麼個家,有什麼可呆的。」
「所以你究竟知不知道,」顧淳風字字聲重,酒氣混雜,「她後來做了什麼?」
上官宴斟酒那隻手頓住。
阮雪音沉沉看一眼沉疾。
沉疾起身快步至淳風邊上,雙手一架將她強行拉起來。
「幹什麼!」顧淳風高聲嚷,手腳亂蹬,「沉疾你吃豹子膽了!」
沉疾怎會吃不住她撒瘋,雙臂微一發力將人扛起來,道一聲「失禮了」,大步流星便下了樓。
饒是阮雪音也看得目瞪口呆,上官宴自方才詭譎氣氛中緩過來,半晌道:
「這是已經嫁了?沒聽說啊。」
阮雪音也覺汗顏,飲半口酒道:
「我也該走了。」
「回霽都?」
「自然。」
上官宴起了半個身,兩臂撐在矮几兩側越過滿桌酒菜直抵阮雪音面龐,「你在白國勞心勞力給他賣命,他也不來接接你,惱了吧?」
阮雪音後退,上官宴再傾,
「昨日問我要風箏,三個時辰就給你弄來那麼多,且是無引線自能飛、費時費力費工藝的神燈,」他勾嘴角一笑,
「怎麼謝我。」
阮雪音已經甚習慣此人無賴,知道是些嘴上功夫,不會真的做什麼,也懶得再退,隨口道:
「累了。你想好告訴我,我儘力。」
便在她起身一瞬,上官宴偏頭至她左頰邊親了一口。
「可以了。走吧。」
月色如細砂籠著長夜。阮雪音自四層高的台榭上扶著梯一路下來,酒氣尚濃,好在盛夏風暖,吹在身上並不覺得冷。
她仰頭看天邊凸月,心想千百年的月和夜才是最值得託付的,恆久不變,萬古如新。
沿來路往大門方向,穿過不知第幾重月洞門,遠遠見淳風正埋在沉疾懷裏蹭腦袋。
該是酒瘋未撒完,且哭且鬧且絮叨。她覺得高興,也便不過去,仰靠在洞門邊看月亮慢慢等。
直到沉疾偶一個回頭也看到了她,趕緊將淳風扶正,三人方穿過暗夜轉了方向從東南側小門出,馬車已經等在外頭。
兩個姑娘雙雙上去,沉疾穩坐駕車位,聽得內間一切妥當,隔着車簾低聲道:
「臣會抄最近的路全速北行,至邊境大概是明日破曉時分。夫人與殿下且放心安睡,一路都有暗衛隨行,入了祁國境便立即有人接應。」
淳風坐得更靠車門,聞言輕叩一下門框,算是聽見了。
夜風被馬蹄飛踏帶得呼嘯,窗外城景漸漸轉為郊景,然後高樹繁花愈多,上了驛道。車窗帘不時被吹得翻飛,阮雪音就著此間空隙睜一眼閉一眼看,方注意到車外還有人馬隨行。
黑馬黑衣黑斗笠,身形有些眼熟。她一時怔忡,盯着半晌不眨眼。淳風歪在一旁半睡半醒,注意到阮雪音異樣,也循她視線往窗外看。
「暗衛吧。」淳風懶懶道。
「暗衛怎麼還策馬隨行明著護。」
「深夜趕路,沉疾那傢伙忙着驅馬,怕顧不上唄。」
也有道理。阮雪音撤回視線。
「嫂嫂。」
「嗯。」
醉意尚殘,兩人面龐都還有些酡紅,醒著亦如夢。
「我這次回去就跟九哥請旨。我要嫁他。」
阮雪音反應一瞬,笑起來,「好啊。恭喜。」
誰也沒提方才台榭上鬧劇。夏夜芬芳,酒醉熏然,適合談風月,不該煞風景。
「他說不會再要別人,會一輩子待我好。我信他。」淳風咧著嘴笑。
「真好。」阮雪音更覺高興。
「日後若打仗,他出征,我便陪着他。遇到上官家的人,我就殺了他們,給我父君和阿姌報仇。」她像說吃飯睡覺般平常,
「嫂嫂,那上官宴若非與九哥要好,且很可能不知情,我方才就一刀捅進去了。」她拍了拍腰間,
「沉疾這把匕首,還沒失過手。」
阮雪音呆了半晌沒說話。
夜風呼嘯,空氣中花植氣味開始變得不同。兩個人東倒西歪在車內,慢慢都沒了聲。
馬車停下的時候,阮雪音並不覺得睡了很久。顧淳風先醒,迷迷糊糊撩開車簾看,瞬間唬得瞪圓了眼:
「怎麼回事?!」
阮雪音被此一聲喊唬得也睜眼,就著半撩開的空隙往外看。
成千上萬的兵士浩蕩排列,一望無際的鎧甲被銀色月光打磨得鋥亮。
「殿下莫慌,這是我大祁邊境。」
顧淳風吊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去,「嚇死了。深更半夜的這般陣勢做什麼?不用這麼迎吧?!」
沉疾沒作聲,跳下馬車往旁邊一站。又聽馬車左邊有動靜,像是那隨行的黑衣暗衛下了馬。
腳步聲起,往車門前來。顧淳風瞧沉疾一臉恭肅,莫名其妙,挑着眉等那腳步聲近。黑衣暗衛終至跟前,斗笠一掀,露出一張好看至極的臉。
顧淳風眨眼再眨眼:
「九哥?!」
阮雪音坐得靠里些,跟淳風一樣在看,自然也看見了。她沒動,沒什麼反應,渾身乏力,只想繼續睡。
淳風瞪眼盯着顧星朗,顧星朗也盯着她。沉疾看不過,重咳一聲,淳風方反應,趕緊跳下車也站到旁邊,一壁嘟噥:
「我說怎麼這麼大陣勢。」
顧星朗上前半步,向阮雪音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