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番外二 明年梨花
「姑娘,往哪去?」
車夫擦了擦額頭上細密的汗,他們這行就是苦力氣掙錢,這才初春穿着單夾都已經累出了汗水。
寸亦劍對他笑笑道:「不勞煩了,我只是借地等人片刻,不坐車。」
聽見她不坐自己的車,車夫也不着急拉其他客人。
他掏出一個水壺咕嘟咕嘟開始喝水,一天當中為數不多的休息十分愜意,讓他不由得開始和身邊人攀談起來。
車夫說:「姑娘,你看着也像是大戶人家的閨女,怎麼一個人大咧咧出來?」
寸亦劍反問:「現在開了女子恩科,大街之上出來走動的女子比比皆是,如何不能一個人出來了?」
提起女子恩科車夫就不滿起來:「俺家那婆娘,大把年紀仨個孩子,還想着要科考當官——你說這不是作孽么?」
「誒,這荒唐日子苦咯!」
對於車夫的埋怨寸亦劍並不去爭辯什麼,人皆有目光短淺之處,自暘齊帝開始為防再出現第二個昭邕公主,便大肆打壓女子。
時至今日二百年,能出入朝堂並有那麼些作為的,也只有自己一人。
如今皇帝不知為何猶如大夢初醒,一改從前荒唐天真,大刀闊斧改革起來。
而身為昔日叛賊羽翼的寸亦劍,倒是意外被輕輕放下,沒有處以極刑。
如此也好,自己這一身殘軀若是死在五馬分屍之下,下了黃泉怕是會嚇著先生。
寸亦劍終於在車夫喋喋不休的抱怨下等來了該來的人。
「主上說,你既然是他的弟子,保全你的安危本是應當,但你如一意殉葬他也不攔你。」
秋劫看着這個卸下一身鋒芒顯得有些疲憊的女子,她眼角眉梢的憔悴,彷彿將從前的明艷風流都渡成了傳聞。
他道:「昔日殺害他的人,主上業已解決,你無需有身前身後顧慮。」
寸亦劍於是真心實意道:「多謝逸王成全。」
可秋劫看着她,卻神色冷淡:「主上有令不得傷你,否則你這等背主之人,秋劫必殺之。」
如今寸亦劍可不怕他,她指了指天道:「當街殺人,無論權貴可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秋劫一時沉默。
「你為何……」
「那一日我見了江水,」寸亦劍打斷了秋劫的問話,「於是我才明白,我所堅定推崇的原來從根源上便錯了。」
那日江水前來,對自己說的一番話,時至今日記憶猶新。
她說——他有殘疾本來可以很簡單地得到信任、輕而易舉地走到高位,為什麼偏偏遊戲人間他對這個世界沒有喜愛,百姓都是無趣之物,得之生厭則死。
她還說——他賜死的那些才是他覺得有趣的,願意成全一段佳畫的。
甚至還有江水面對自己疑問時,冷靜得說自己決定在三年後死去。
這些話寸亦劍如實說了出來,面對秋劫這個曾經共事之人,她笑得並不張揚。
「背主之事不過無稽之談,我所追尋的只是百信安定,從來為此不擇代價。」
寸亦劍一直到全須全尾走出逸王府,她才知道自己的一切,儲誠庭不可能不知道。
而那個人他從頭到尾不加干涉,像是冷眼旁觀的看客。
令人齒寒。
寸亦劍轉身欲走,卻看着煙火熱鬧的塵世有了些留戀。
她為了天下安定而奔波,割捨掉最初信仰與熱血,卻最終在天下安定的時候決定離開。
她回頭道:「如今我才明白,江水姑娘為何那般平穩選擇了死亡。」
她到最後已經沒有了敵人,天下間都在稱讚這聖人的名聲。
可被刻意扭曲的愛憎將她的心糾纏得粘稠如膿水,一開即逝的曇花有着驚心動魄的光華,卻不得不以一些肆意添加的養料供奉自己。
於是她只能死。
當天下海晏河清,當江湖豪傑四起,她只能最後從容赴死,保全自己最後一點真與痴。
寸亦劍搖搖頭:「我與江水姑娘不過數面之交,誰知道她為何會同我說這些。」
寸亦劍漸漸走遠。
*
「……便是如此,主上。」
秋劫看着這個依舊散漫執子黑白的主上,心中浮現出一個詭異的念頭:
或許這麼多年,只有一個江水姑娘才真正明白了主上。
其餘所有人都不能明白主上為何而痴,為何而瘋癲。
沉穩如秋劫竟然也有了幾分急促的呼吸。
不消看秋劫,儲誠庭便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母親本是飛駿部族逃婚的公主,與當年父親一見鍾情隱瞞了身份喜結連理,奈何後來被皇帝當做是勾連敵國。
於是父死母亡,斷了腿一雙。
如今又與飛駿王「相認」,飛駿貪圖他手中剩下叫人眼饞的財富權利,便悄悄認下一個流落在外多年的兄弟。
也還是王爺,飛駿部族的王爺。
看似沒有實權,卻令所有人都暗暗警惕的能全身而退的幕後之人。
曾經秋劫不明白,主上手中明明還有很多底牌沒有使出,卻就這樣甘心情願認輸。
與那什麼玉麈微生紅菱結交,明明可以換來一雙健全的腿腳,卻只問了一個問題。
「秋劫,」儲誠庭忽然開口,打斷了秋劫思緒,「推我去梨花樹下。」
院落之中只有一株梨樹,所幸梨花開不需借勢,自成乾坤一雪。
可這株梨樹卻似乎有些不耐如此環境,開得零零星星,落花滿地。
如今王府的花匠無計可施,又懼怕儲誠庭餘威不敢直說把它鏟了去,只能戰戰兢兢養著。
半死不活的樣子,稀疏得像是名家畫中孤高的白梅。
此刻儲誠庭仔細勘察一番,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如秋劫所不解那樣,他的確、放棄了成為一個健全人,而選擇問一個問題。
那就是何為「玹朔三千界」。
儲誠庭缺什麼呢?缺一雙腿么?
不過區區腿疾而已,他何須在意?儲誠庭窮其一生只是在認真當一個挑剔的看客,或者是靈魂上的詩人。
當一片梨花忽而落在腳邊時,儲誠庭鬼使神差想起了那個喜愛梨花的女子。
過了許多年,從棋逢對手到兩廂陌路,或許當初應該多用些真心。
不然今年府中,或許會開滿了梨花。
清風來時,如雪入懷。
「你呀——」
他忽然低低笑了起來,這個師妹可當真是個痴人。
「幸好你選擇了死去。」
成全了自己一段最好的故事。
正當儲誠庭笑着搖頭之時,又有一陣風將那朵梨花吹到了儲誠庭所觸及不到的遠方。
於是這是他才想起來,似乎江水的確是死了,往後再無人可以剔透玲瓏,痛快博弈一場。
「可惜你還是死了。」
再也不能似笑非笑,以牙還牙喚自己一聲師兄。
普天之下再也沒有值得自己執子再入的局。
倒也算不上難過悲傷,但也的確不是開心譏諷。
只不過就是想起來時有一種……
錯過一朵花開到花落的感覺。
白馬鬥草簸噠聲,晚霽千木春。
沉默許久,儲誠庭只能笑着搖搖頭:「將它留着吧,至少明年還能開花。」
如今天下,幽影青花,澹蕩湖月,香雪小園,盡皆神女墓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