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7章

時間無聲無息流逝，天色昏暗起來，周遭的一切像是靜止了一樣，讓人心慌的寂靜。

值得慶幸的是，那個畢爾沒有找到這裏，可是羅新斯的人也沒有出現……

起初卡洛琳心裏閃過各種雜亂的念頭，焦慮、恐懼、期待，可最終這些都被忘卻了，她抱着膝蓋蹲坐着，思緒漸漸有些放空。然後她突然聽到一個聲音，這個聲音讓她一凜，半晌才反應過來，是理查德在喊自己的名字，好像還有菲茲威廉上校。

她這才發現自己之前整個人有多緊繃，渾身一松后，巨大的失重感襲來，眼前發黑，像是重度貧血一樣。

他們的聲音忽遠忽近似的，卡洛琳不能確定對方的位置，又怕和他們就這樣錯過了，可是開口想回應時才發現嗓子干啞的幾乎發不出聲音，她一時情急地想要站起來，卻因為腿腳早就麻痹了，直直向前栽去。

花枝被她壓倒了一大片，刺刺啦啦的聲音格外突兀。

這樣大的動靜終於驚動了對方，然後她聽到呼喊自己的聲音在靠近。臉頰下面是植物粗糙的觸感，刮的皮膚很疼，可是卡洛琳一動也不想動。有驚無險，她終於獲救了，只是心裏有一些隱秘的失落，來的人居然不是達西先生……她閉了閉眼睛，揮散了這不合時宜的兒女情長。

可是異變突生，花田被攪動的聲音顯得格外急迫又兇狠，靠近的速度非常快，卡洛琳沒有看到靠近的人是誰，可是本能地覺得危險。

「站住！」像是印證她的想法，她聽到理查德大聲呼喊：「卡洛琳、跑！」

前一句明顯是對另一個人說的……卡洛琳腦海里冒出畢爾兇狠揮拳的模樣，不禁不寒而慄，她立刻軟着手腳費力爬起來。花田太高了，幾乎完全遮蔽了她的視線，卡洛琳只能往相反的方向跑，可是她蹲了太久，動作遲緩，只感覺那個人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耳畔被枝蔓摩擦的窸窣聲佔滿，讓她心如擂鼓。

恍惚聽到一聲嘶吼，就在身後不遠處，然後菲茲威廉上校大吼著『停手停手』。

「否則我要開槍了！」上校的聲音帶了些急切。

正在這時，卡洛琳猛然轉過身，五步開外的地方，居然有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其中一個很顯然是簡直已經陷入癲狂的畢爾，而另一個……

卡洛琳驚怔地捂住了嘴。

幾個無意義的喘息和單音節，她能聽出，那個人是達西先生，所以每每聽到拳頭落在肉上的聲音時，她都要心驚地顫一下，不知不覺的，眼淚已經浸濕了臉。

理查德和菲茲威廉上校很快舉着火把靠近，他們大約有五六個人，而他們的靠近讓畢爾猶如兇殘的困獸，發動了最後的猛攻。他不如達西先生高大，卻非常健碩，很有一身蠻力，又是不要命的打法，在聽到達西先生的悶哼時，卡洛琳終於崩潰了。

「住手！懷特先生就在附近，他沒有事，你快點住手！」

她的聲音嘶啞，聽起來甚至有些駭人，與家教良好的淑女完全背道而馳，但卡洛琳此時也顧不得這些了。

畢爾一直沒有找到自己和懷特，卻不曾逃離這裏，反而守株待兔般耐心埋伏在她可能藏身的巨大花田周圍，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在擔憂同伴的安危。

果然，卡洛琳喊完這一句后，畢爾的動作頓了一下，也就是這一下，讓達西先生找到了空隙一把打倒，早就傷痕纍纍的頑強男人，卻沒有再次爬起來，而是躺在地上粗喘著。

達西感覺顴骨都碎了似的，這不要命的兇徒就是騙走卡洛琳的人，這件事一想起來就讓他后怕不已。他抬起手擦了擦臉上的血，然後聽到身後人踉踉蹌蹌靠近的聲音，他立刻轉身，大步靠近一把抱住了她，低斥道：「你過來做什麼？」

卡洛琳才顧不上他的語氣如何，她幾乎用盡渾身的力氣抱住了自己的男人，他的胸膛寬厚而溫暖，紐扣冰涼的觸感都讓她有種想落淚的衝動。

「達西先生……謝天謝地，你找到我了。」

「是的……謝天謝地。」達西頓了一下，終於反手摟住她，力道大的簡直像是要把她擰斷，可是卡洛琳卻只覺得安心。

「您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卡洛琳小姐。」命人將不知為何不再反抗的畢爾綁起來后，菲茲威廉上校由衷地說道。

「的確，你太會躲了，如果不是達西先生猜測你會藏身在這片花田裏，我們絕對找不到你，卡洛琳。」理查德也試着用輕鬆的口吻說道：「不過達西先生，您是怎麼想到要埋伏着以防這位兇徒並沒有走遠呢？」

達西的手安撫地輕怕著卡洛琳的后脊，此時聽到問話他答道：「馬車和四匹馬都還留在原地，並且小路前後也沒有新的蹄印，反而多是向這個方向的腳印，我就猜應該沒有人離開。何況這附近能藏身的，也只有這處花田了，既然兇徒沒有逃走反而留在原地，那麼我想卡洛琳一定脫身了。」說到這兒，他有些后怕地深吸了一口氣。

「賓利小姐……」被牢牢綁住的畢爾這時出聲問了她，他的聲音非常平緩，態度也平和了許多，好像之前那個兇狠如野獸的人不是他一樣。「是您說的，我的同伴就在附近。」他的語氣甚至稱得上是彬彬有禮了。

卡洛琳皺了下眉頭，然後靠在達西先生臂彎里，沖一個方向指了指，菲茲威廉上校便點了個男僕跟隨自己一同過去，不一會兒就把還在昏迷中的懷特拖了過來。

「……不要告訴我這是你的手筆，卡洛琳。」理查德這回是真的吃驚了，懷特看起來再瘦弱，可到底是一位男性啊！

卡洛琳抬頭看了達西先生一眼，他一直注視着她，此時順勢低首在她額頭上深深一吻：「你做的很好。」沒有半分多餘的情緒，好像她拿棍子敲暈了一個人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卡洛琳忍不住環抱住他的脖子，在他下巴上親了一下。

「……咳，菲茲威廉上校，我們該回去了，德波爾夫人一定非常着急，還有那位可憐的車夫和達西先生，也需要醫治。」問題被無視的理查德對眼前這對兒『重逢的戀人』秀恩愛的舉動完全不敢有意見。

卡洛琳抬手碰了碰達西先生臉上的傷和血跡，雖然男人為了自己大打出手時很帥，但這樣的事還是不要有第二次了吧。更何況，「打架可不是紳士所為，先生，以後這種事還是交給別人吧！」她的語氣有些強勢。

達西看到她水洗過似的眼睛，還有濕漉漉的滿是擔憂與心疼，他情不自禁地笑出來，雖然彎唇時扯動了傷口，讓他很沒面子地低嘶了一聲，但卡洛琳緊張的樣子還是取悅了他。

「女士也不該學慣用棍子打人。」他低聲道。

越相處，她的形象就與初見時那個靦腆內向愛躲避自己的姑娘越背道而馳。卡洛琳無疑有着與外表完全不同的勇猛倔強，甚至還有些驕縱的小脾氣，又非常敏感，可他喜歡她的言不由衷、她的色厲內荏，還有她被自己抱在懷裏時的乖順依賴。

發現卡洛琳明明有些不服卻又羞惱的漲紅了臉，她抬眼瞪自己時不自知的嫵媚，他突然覺得無比情動。

失而復得的喜悅讓他呼吸沉沉，達西眼睛發熱，情難自己地低下了頭……

「哦對了！達西先生，你願意娶我的對么？一直照顧我。我看彭伯里要安全許多，還養了那麼多條狗，莎莎一定能第一時間找到我。」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前先生此時的情動，卡洛琳有些煞風景地說道。

只前半句就足夠讓達西心跳加速了，所以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後半句完全不浪漫的意味。

他深深、深深地看着她，好像要看到她心靈深處，那樣的目光，讓一點旖旎心思都沒有的卡洛琳都有些受不住的心悸不已。

「你……」

「求婚這樣的事，還是要男士來做的小姐。」他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臉，「可是我當然願意娶你，一直都願意……」

在達西先生又重新傾身而下時，他表兄惱人的聲音突然響起。

「嘿，菲茲威廉，該回去了！大家可都擔心着呢。」

聽到菲茲威廉上校有些粗獷的聲音，卡洛琳因為濃郁男性荷爾蒙而迷濛的眼睛瞬間清明了，他們呼吸相聞，可那邊還有很多人在等呢……她垂下腦袋，有些臉熱地乾笑道：「好、好像有很多蟲子啊！」

「唔，那我們回家再說，嗯？」

回家再說，十足意味深長……而且性感buff全開，果然有人說為自己女人掄胳膊打架的男人最性感，恐怕還是有些道理的。

卡洛琳胡亂點了點頭，達西先生終於抬手摸了摸她的耳朵，又貼心地問：「你累了么？需要我抱你么？」

公主抱什麼的，在這個時代還是有些太挑戰了吧……雖然知道您一直眼界卓絕，但怎麼比她這半個現代人還開放呢。

「我不累！」卡洛琳很堅定地拒絕道：「能借我一隻手臂就很感謝了。」

達西先生從善如流地挽住了她。

回到羅新斯時，天已經完全黑透了，大宅里卻燈火通明，卡洛琳剛穿過門廳，就見表情嚴肅的德波爾夫人扶著羅伊先生手臂快步走近。她的臉上有因常年肅穆表情而留下的印記，顯得非常不近人情，卡洛琳頓時有種被外面小朋友打破了頭卻不敢告訴家長的微妙畏怯。

「卡洛琳沒有大礙，姨媽，您不必太過擔心了。」輕易看懂她情緒的達西先生上前半步，緩衝了德波爾夫人的注視。

她鬆口氣的同時，聽到德波爾夫人說：「怎麼會沒有大礙呢？看看你這一身傷！還有賓利小姐，她那麼年輕，一定受到了不小的驚嚇！醫生已經在休息室候着了，在醫生給賓利小姐檢查的時候，羅伊、菲茲威廉，你們務必要把這件事弄清楚！我活了這麼多年，還沒有見過敢在羅新斯的地盤動歪腦筋的人！」

德波爾夫人一定是個護短又強勢的夫人，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對方能這樣維護幾乎是外人的自己，她還是有些受寵若驚。

卡洛琳渾身狼狽，但德波爾夫人堅持讓醫生替她檢查，索性她無論精神狀況還是身體情況都不差，紳士的老醫生看出年輕女孩因為儀錶不整的窘迫，很快放她回去梳洗了。

卡洛琳好好地泡了一個熱水澡，從浴室出來后，她才感覺到有些頭暈飢餓，為了整理儀容，她晚餐還沒有吃。這時門被敲響了，女僕上前開開門，捧著銀質餐盤的達西先生就立在門口。

他也像是剛剛梳洗過，從來都很有精神的髮絲沾了水汽，難得耷拉在額頭鬢角，臉上簡單處理過的傷口看起來有些狼狽，好像一雙眼睛也被浸濕了一般顯得有些孩子氣。

「我也沒有用晚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吃。」

他親自將餐盤上的東西有序地擺在桌子上，動作有些生疏，卻十足認真。這個樣子，自己難道能說介意么……被搶了活兒的女僕多了些無措，卡洛琳只得叫她退下。

房間里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後，達西先生終於把一切佈置妥當了，又打量了一遍，自己決定滿意后，他站起身，用想要討人歡心似的眼神期待地看向卡洛琳。

卡洛琳頗有壓力地走近，她真的很擔心達西先生想起之前的『回家再說』，她覺得自己有些虛弱，恐怕無法承受今晨那樣的深吻，何況這是在卧室……比馬車危險多了的卧室！

她滿心忐忑，達西先生卻全然不覺，他獻寶似的將湯匙遞到她手邊：「我知道這段時間沒有諾亞是委屈你了。」

卡洛琳也明白自己不能去哪兒都帶着廚子，這樣會顯得對主人家有些失禮，所以對於她已經很挑剔的味覺來說，在羅新斯這段時間確實是種折磨。可她才剛剛冒出一些被他的細心感動到的情緒，達西先生就加了一句：「不過我覺得你實在太依賴他了……我已經開始考慮，學習烹飪作為新愛好是不是可行。」

呃，雖然英格蘭沒有君子遠包廚的說法，但紳士下廚絕對不是什麼體面的事……

卡洛琳覺得達西先生應該是玩笑話，她很警醒地沒有回答，而是拿起湯匙嘗了兩口粥。

味道居然很不錯！

她有些驚喜地抬起眼，達西先生溫和地彎了彎唇角：「你讓諾亞為我做過一次，我就給廚師形容了一下，他居然也能做出差不多的。」

達西先生真是體貼出了新高度，如果他一會兒要求親熱戲，恐怕自己也無法很義正言辭地拒絕了……

有些擔心地吃完了晚飯，達西先生親力親為地收拾了餐具后，又哄着她在房間里走了走、並與卡洛琳在露台上聊了會兒天，大約二十多分鐘，他就催促她休息了。

卡洛琳聽到他說『去床上休息吧』，心中頓時警鈴大作，心跳都錯了三拍，耳朵也開始發熱，然而讓她意外的是，達西先生周到的像是慈祥的父親一樣，為她掖好了被子，然後在她額頭落下一個輕吻。

「今天就先睡吧！」他這樣說道：「什麼都不要想。會害怕么？」

卡洛琳愣愣地搖了搖頭。

「我叫人住在外面起居室，如果晚上醒了，隨時可以叫她。」

說完，他就起身準備離開了，他臉上的表情那麼平靜，好像今天早上把她拉到馬車上索吻、還有在花田裏情不自禁的人是她臆想出來的，而他來到她的房間，就是為了同她一起用晚餐似的。

「達西先生……」卡洛琳突然拉住他的手，觸到他細膩溫熱的手背才回過神來，達西先生已經帶着耐心和疑問看向她。

難道要說，她是因為沒有被他摟在懷裏吻成一灘泥，所以頭腦不清楚么……卡洛琳一時語塞。

「對了！我是想說……今天那兩個人中，懷特一定是更容易開口說實話的那個，畢爾恐怕十分狡猾。」真是要為她的機智喝彩。

達西先生果然點點頭，像是讚許一樣道：「我也是這樣認為。」

然後他重新站起來，這回顯然是真的要走了，卡洛琳按捺住心底那不合時宜的悵然若失，乖乖地閉上了眼睛，很溫馴似的。於是理所當然的，她沒能看到達西先生霎時深了的目光，還有唇角柔和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