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章

卡洛琳有些涼的手輕輕搭在那隻寬厚溫熱手心裏，感官上的舒適與心中的煎熬形成了鮮明對比。所幸她最近的強化訓練結果很好，而配得上這樣規格宴會的舞曲又很有限，她就是神遊天外也可以憑自然反應跳完，完全不至於出醜。

但卡洛琳的注意力很快被旁的事情吸引了，這件事就是——達西先生正在跳舞。

時下流行的交際舞都是排舞，與後世常見的雙人交誼舞最鮮明的區別就是，這種舞非常正經，多數動作都是在腳上的。雖然後來的雙人舞也基本上都是腳步變幻，但男女近身靠近、扶肩攬腰的姿態原本就已經非常了不得了，尤其對於以『保守』著稱的英倫紳士淑女們來說。

所以達西先生墊着腳做小錯步、一本正經地踩着音樂的拍子旋轉走位，可真是一件有趣的事……為什麼這不是一支快步舞曲呢？卡洛琳有些遺憾地想。

「不知道我是不是有幸能得知你此刻為什麼發笑。」比理查德先生更提神的低醇男低音讓她悚然一驚。

「我原本是想這樣問的，可惜我知道哪怕我問出來了，你的答案也不會是我想聽的那一個。」

額，這有些不客氣的話中隱約的火藥味是她的錯覺嗎……

卡洛琳被達西先生難得的咄咄逼人弄的有些發怔，可那位先生的話還沒有結束：「我不知道都柏林市是什麼時候遷到北方去的，是你小時候么？因為需要一個玩伴？」

毋庸置疑，『理查德』的童年回憶確實被這位先生惦記上了，可順口編造出那個兒時玩伴的人是查爾斯，所以她實在有些跟不上達西先生的節奏。

卡洛琳抬起頭，滿眼困惑神色，可她的困惑卻很好地說明了『理查德』的真相，於是眼前男士得天獨厚到有些招人恨的俊顏露出一絲滿意：「沒錯，跳舞的時候你應該這樣注視着我的臉。」

他說完后，身前需要費力抬起頭才能直視他的小姐眼中，明顯多了一絲羞惱成怒，可是今日寡言的達西先生似乎非常喜歡說話，也不懂得什麼叫做見好就收，他繼續沒有眼色並且言辭犀利道：「下回不妨試試高跟鞋吧，卡洛琳，那樣的話你平視時應該可以看到我的下巴——它至少是臉的一部分。」

「穿高跟鞋參加舞會絕對不是什麼好主意，先生！」卡洛琳幾乎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不讓自己的腿和腳太過受苦，這是我應該做的。」

她巴掌大的小臉上怒意滿滿，所以那雙大而明亮的眼睛顯得有精神極了。不像之前，她拘謹、閃躲、逃避他的注視……從沒有哪一次，她像今天這樣害怕自己。

達西對這個結果非常滿意，於是他突然笑起來，聲音低回沙啞：「輪到你了，卡洛琳。」

被他一說，卡洛琳才發現自己接下來的舞步已經慢了半拍，她連忙端著姿態彌補，好在沒有出什麼大的差錯。

還是沒有發現他對她稱呼上的變化……對於眼前小姐的遲鈍，達西已經沒有任何脾氣了。

一舞畢，卡洛琳對達西先生的印象被再次刷新了。什麼寡言沉穩品格高尚成熟善良？如果他能保證這輩子都不再和自己說話，卡洛琳就勉為其難地同意他還算成熟這一點——看在他已經一把年紀的份上！

「享受你的第一支……」笑的像個小天使一樣的理查德被卡洛琳身上的殺氣煞到了，他立刻收起不合時宜的俏皮話，轉而謹慎地問：「您需不需要休息一下，卡洛琳小姐？哈哈哈，跳舞確實是一項消耗很大的活動啊。」

「哦，我並不累，理查德先生。」卡洛琳倨傲冷艷地放下幾乎架空在達西先生臂彎里的手，然後對理查德說：「就這支舞怎麼樣？我非常喜歡。」

理查德聽到完全不同於上一支舞曲的活潑節奏，看了看卡洛琳冷若冰霜的表情，很理智地沒有說出他腳步其實沒有那麼靈動的大實話。

卡洛琳只對達西點了點頭，就毫不留戀地挽著那位年輕紳士的手重新回到了舞池。究竟是誰說過她不喜歡交際和跳舞？讓他想起來，保證不打臉……

一支舞曲的時間竟然這麼漫長！達西先生筆直地站在原地，深沉的目光一直鎖定着舞池中固定的位置，導致以卡洛琳為圓心的四周，好幾人似乎都發揮失常地跳錯了舞步，理查德甚至跳錯了三次！只有卡洛琳全程昂着腦袋，展現出令人刮目相看的振奮穩重——毫無疑問，這位被達西先生一激就能開爆發的小姐又叛逆了。

於是以為可以和卡洛琳好好談一談，包括那天在藍蓋特他對她的誤會……真相居然是卡洛琳為了保護喬治安娜，所以才做出那件看起來格外愚蠢讓人無法忍受的事，雖然她的這一舉動難掩單純可愛和善良勇敢，但本質上還是愚蠢的！他必須要教育她（沒治了=_=)並得到她以後不再犯的保證！

達西原本真的以為，昨晚他披星戴月地趕回倫敦，把自己收拾的精神光鮮——他甚至在穿衣鏡前試了半個多小時的禮服，就完全可以在今晚將之前的一切誤會都解除，然後他就能得到一個公平追求她的機會，讓她徹底忘掉之前那什麼『不會喜歡達西』。

可一支舞完了還有之後無數個一支……倫敦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男性！還有她今天的裙子妝容都是誰給她選的？他怎麼不記得她有足以吸引各年齡段成熟男人的身材！

在發現第三個視線不經意掃過卡洛琳領口的人後，達西真出離的憤怒了，如果上天願意給他這個機會，他一定、務必、最快速度地把她衣櫃里所有低領的衣服都捐到鄉下去，當然，還有她今天戴的那條長度剛好卡到胸口、綴著黑曜石掛墜的項鏈！實在是……太傷風化了！

他必須要得到這個機會！為了黑曜石！達西堅定地想。

終於那位小姐帶了一絲疲態，柔弱地婉拒了走上來邀舞的一位年輕男士，然後向舞池邊走。

很好！達西整了整衣袖，準備橫插一整個舞池去找她……可惜他的距離實在不算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位明明和她關係很不好的卡斯林小姐將人劫走了。

會不會太不設防了？維納斯·卡斯林一看就是來者不善，就憑她那瘦弱的小身板還敢獨自跟人家走，這樣是不對的！

達西先生的臉真的黑了。

果然毒舌一時爽……卡洛琳每次跳完一支舞都會走到離你越來越遠的地方，不曉得你知道錯了沒有？

此時被達西先生默默記住的維納斯小姐正低聲同卡洛琳說話：「辛西婭那個傢伙就是嘴硬愛逞強，明明膽子丁點大，人都被嚇壞了，可偏偏還中了人家的激將法，說什麼都不肯給斯科特先生和理查德說！」

原來是辛西婭從斯科特先生身邊離開后，在找查爾斯的過程中遇到了沃倫子爵，這個人簡直像陰魂不散又狡詐的毒蛇，他當着幾位夫人的面非常殷切地邀請辛西婭跳舞，卻在跳舞的時候彬彬有禮地對辛西婭說令人毛骨悚然的話。

「雖然丟了一樁婚事和一個小丫頭，但其實我更喜歡你這種類型的女人。這只是正常的男歡女愛而已，就像之前幾次一樣，我不去做錯事，你也不必告訴曼斯菲爾伯爵和你的表兄了吧？」

卡洛琳聽到維納斯小姐的轉述，兩個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那您可以向斯科特先生傳達啊？」卡洛琳心有餘悸地建議道。

「如果是我告訴斯科特先生，那辛西婭一定會大驚小怪地又要說我多管閑事了……明明最喜歡多管閑事的人就是她！之前那位瓊斯家小姐的事，完全和她沒有關係好么！這下被人嫉恨惦記上了吧？真是該！」

雖然知道這是她們兩個人表達友情的方式，但卡洛琳還是覺得維納斯小姐這樣傲慢的語氣讓人喜歡不起來，她今天晚上又着實有些衝動，就按捺不住地介面道：「我覺得您都能說出這樣的話了，應該也不會在意她是如何誤解您的不是么？」

維納斯小姐有些生氣地瞪起眼：「哦是的是的，我也非常不喜歡你！」

卡洛琳頓時無語，自己可不是在藉機宣洩對她的不滿……算了，頻道完全不搭，她還是先找到理查德先生或者斯科特先生再說吧。

話不投機，該說的也說完了，二人就此分道揚鑣。

好在卡洛琳找人找的非常順利，很快就遇到了理查德先生，同他簡單說了一下沃倫子爵的事，然後兩人商量著分頭去找斯科特先生，也好儘快讓他知曉此事。

都怪這公爵府太大了，宴會上人又非常多。在倫敦寸土寸金的豪華地段，還能擁有一幢堪比大莊園一樣的房子，實在是令人又愛又嫉妒。又必須保持得體笑容姿態優雅地在人群中搜索，卡洛琳眼睛都有些發花，隱約看到前面有一個側臉像是斯科特先生，她剛想走過去，卻被人從身後輕拍了一下肩膀。

她有些訝異地轉過身，發現是一位與她跳過舞的d先生，卡洛琳連忙屈膝行禮，對方非常熱情友好，與她寒暄了兩句后就幫她介紹了一下身邊的男士。

「懷特先生。」

人如其名，這是一位皮膚蒼白到有些病態的先生，看起來也就三十歲上下，生的非常消瘦，讚美話說的有些保守，但卻讓他顯得很忠厚。他並沒有順勢邀請她跳舞，而是非常體貼地讓她繼續自己的事。

可惜卡洛琳與他們禮貌道別時，轉頭卻發現之前那個方向已經沒有了熟悉的人影。她不信邪地走過去，一直走到了那條與未知方向相連的走廊入口，走廊中偶爾有侍者經過，她猜測這邊的房間應該都是為想要休息或安靜聊天的客人提供的休息室，斯科特先生會在這裏面么？

卡洛琳轉過身，又向宴會廳里看過去，她已經在考慮請一位侍者幫忙尋找斯科特先生的可能性了。

她全神貫注地掃視大廳里的人，完全沒有注意到身邊突然閃過一個人影，然後她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臂，強勢地推進了身後走廊的最近的空房間里。

卡洛琳尖叫前，終於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離她很近很近。

對方身上的熱度幾乎讓她的臉瞬間燒起來，一閃而過的驚嚇后，就是夾雜着羞惱的怒火。

「達西先生！你這是在做什麼？」卡洛琳刻意壓低的聲音里非常明確地表達出了此時的情緒：「我以為這並不是一位紳士該做的事，把單身女性拖到空房間里？」

「抱歉……」達西猛地退後兩步，然後掩飾般別開頭，又很快轉過臉來，掌握了談話的節奏。

「剛才同你交談的人是誰？」因為焦急，他的聲音十分嚴厲。

賓利家人說話都習慣和風細雨，達西先生接近疾風驟雨的語氣總是容易讓卡洛琳反彈——哪怕她已經非常了解，那是他在表達關切。

「對不起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說哪一個人。」

達西察覺到她的冷淡，他呼吸微滯，但很快就開始習慣性地反思，是不是自己哪裏錯了……然後他果然放緩了聲音，這是他第一次成功地塑造出接近『溫柔』的語氣，卡洛琳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就是之前杜威先生介紹給你的那一位，皮膚非常蒼白的男士。我察覺到他一直在不動聲色地尾隨窺探你的行蹤，可以看出他做這件事非常駕輕就熟。」

卡洛琳：「……」說這麼驚悚的話時就不需要太溫柔了。

「不過暫時不需要擔心，卡洛琳。我剛才拜託一位朋友請他喝了一點紅酒，所以才能找到機會把你從他的視線里拉開。」說這句話時他神態平靜，好像他剛剛真的只是讓人請懷特先生喝了酒，而不是毀了對方身上那件不合身的、明顯屬於別人的華服。

懷特先生為什麼要盯着她？卡洛琳百思不得其解，哪怕達西先生說了不要擔心，也不能讓她鬆開緊鎖的額頭。

「看來是我做的還不夠，所以總令你不能完全信賴我……」他低低一嘆，聲音呢喃著像自語。

這樣的音調並不大卻也不至於完全聽不清，達西試探般地說完后就關注著對面的人，果然卡洛琳突然抬起眼，神色莫測。

她聽清楚了？達西難得有少許緊張，還有因為這樣小心翼翼試探而產生的無奈與自嘲。

「您方才叫我什麼？」

達西一愣，為什麼突然提到了這個細節……她之前明明都視若無睹。

卡洛琳不知道為什麼這位先生的言語、舉動都變得奇怪起來，她不相信他不懂得避嫌，一個像他這樣擁有崇高條件的男士，一點過界的行為就足以令人誤解了，可他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先用這樣狀似委屈受害者一樣的情意迷惑她，再動輒消失十天半個月來冷待她。

算了算了，反正……她也不會喜歡這個叫做菲茲威廉·達西的人，他多出什麼樣的心意都與自己無關！

卡洛琳突然覺得眼睛發酸，她深吸一口氣昂首直視着他，冷聲道：「如果可以的話，還是請您像以前那樣稱呼我吧！先失陪了。」

她屈膝一禮，乾脆利落地轉身就走。

「不可以……」身後的人無意識地拉住她，但達西高估了卡洛琳的重量，他真的只是『輕輕』一拉而已！看着撞到自己胸膛的女士，達西有些不自然地想。

卡洛琳臉都漲紅了。

讓女士感覺到不自在是達西絕不願做的，雖然她害羞的模樣非常少見。

她那是氣紅的！卡洛琳咬牙切齒：「達西、先生！」

「抱歉……」他很快鬆開手，解釋道：「我是說，你現在還不可以出去，卡洛琳。最好等我先去確認一下盯梢的人已經不在了。」

所以他之前的那句『不可以』，其實就是指會繼續執迷不悟地直接叫她的名字么！究竟什麼時候學會的選擇性無視不中聽的話啊？說好的超強自尊心呢……

明明在藍蓋特時，她逃避的態度簡直稱得上溫馴，他都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之後如果不是在回程時恰巧碰到，他肯定會一直避而不見。可今天對方卻完全不理自己的冷言冷語，回到大廳里后還一直沉默地陪在她身側，大大提高了自己的回頭率，並減少了被搭訕的次數……

查爾斯剛從舞池回來，挽著辛西婭原本讓他溫柔似水，可一看到門神般立在卡洛琳身邊的達西，他就下意識地擠兌道：「菲茲威廉，你不知道你在倫敦是非常有名的么？這樣在卡洛琳身邊，她要怎麼更多的接觸在場的未婚男士呢！」

路易莎看着他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捏了捏赫斯特先生的手背，這可真是甜蜜的疼痛。

「賓利先生，我覺得您與我哥哥一定會有很多共同語言的。」查爾斯自己就在忍受來自於兄長的為難，他卻還要去為難可憐的達西先生……辛西婭真是不能理解。

達西對她友善地彎了彎唇，然後對好友道：「查爾斯，你似乎忘記了，在場的未婚男士中也有一個我。」

這種話……辛西婭眼睛發亮地給了達西先生一個大大的讚許的笑容，做的好！

卡洛琳無語地扭開了臉。又來了……真討厭這樣模稜兩可意義不明的話！你究竟是什麼意思啊？敢不敢直接同我說清楚！

而事實是，達西真的不敢下定決心。她像是迷一樣，他完全猜不透她半分的心意，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她曾經對查爾斯說過的，永遠不會喜歡他。

一個人怎樣都無法看透感情的所有形態，便連當事者也不明白其中這一種，就是分明那麼在意你的存在，甚至能看懂你所有的好，卻告訴自己我永遠都不會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