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章

卡洛琳在英國活了近二十年，除了十二歲以前經常被人誇可愛漂亮外，之後好像就越少聽到這樣的評價。但今晚從理查德先生開始，似乎像施展了一個魔咒，每一個在聽到她名字后的人，都會非常友善地誇讚一句『迷人的姑娘』。

如果不是一直暗示自己，人家那是客氣的禮儀！那麼她一定會飄飄然地以為自己一天之間就變成了人見人愛的大美人了。

舞會還未正式開始，卡洛琳已經在斯科特先生的引薦下認了一圈人了，這時與其他幾人匯合，看到眼中藏着擔憂的查爾斯，她故作困惑地垮著臉說道：「今天晚上如果再有一個人誇我是個美人，我就要傲慢起來了。」

「賓利小姐，你今日確實明艷照人。」但開口的最快的卻是一向看人挑剔的維納斯小姐：「可傲慢卻是不應該的。」因為近墨者黑，卡洛琳已經把她有些倨傲的語氣當成了辛西婭似的直白嘴硬……

卡洛琳友善地對她點點頭：「多謝您的讚美，卡斯林小姐，我覺得從您口中說出來這樣的誇讚可以幫人樹立起自信。」

維納斯小姐非常傲嬌地轉開了臉。

社交確實沒有她想的那麼令人頭疼，除了開始時有些拘謹外，之後都能落落大方，恰當地扮演一個年輕靦腆、初出茅廬的富家小姐。拜大家出身的、已故的賓利夫人所賜，卡洛琳的教育一直與路易莎相當，雖然她疲懶一些，但該學的東西耳濡目染也能掌握七八成。

最讓卡洛琳驚訝的是，之後她竟然還遇到了一位自稱是母親閨中密友的夫人。

那時已經是晚宴的正式時間，守時是英國人的習慣，偌大的宴會廳都有些擁擠，這幾位夫人的圈子就顯得格外得天獨厚，因為周圍眾人似乎都對她們非常禮遇。

在斯科特先生牽着妹妹恭謹地對為首的夫人行禮后，卡洛琳才有些緊張地意識到那就是今天的主人翁公爵夫人。這位夫人打扮莊重，完全沒有追趕潮流的配飾，她也完全無需在意潮流。

公爵夫人語氣隨意，甚至有些疏忽似的，看起來架子不小，但沒有人會覺得自己被輕慢了，便是斯科特先生也不會。直到她身邊看起來格外溫婉雅緻穿素色長裙的夫人聽到卡洛琳的名字后，有些驚訝地問了一句：「賓利小姐，你的父親是不是克利佛·賓利先生？」

卡洛琳也驚訝地點頭：「這是家父名諱，佛格森夫人。」

公爵夫人的視線才有些實在地落在卡洛琳身上打量了一下，問身邊的人：「你認識這個小姑娘么，埃莉諾？」

佛格森夫人帶着追憶和慈愛般看向卡洛琳：「哦是的！那應該是這個孩子不到一歲大的時候，我抱過她。一別二十年都快過去了……你如今在倫敦，那你父親和母親呢？我記得你還有個哥哥和姐姐，他們也都在倫敦么？」

卡洛琳這才意識到佛格森夫人真的與他們家有很深的淵源，於是她回答更恭敬了些：「兄長與家姐都在倫敦定居，但前幾年父親與母親已經相繼過世了……」

佛格森夫人眼裏就露出些震動和哀色，公爵夫人似乎與佛格森夫人關係匪淺，她有些生硬地寬慰了一句，但眼中能看出真心的關懷。

在別人家的宴會上讓貴客神情哀傷，還是當着主人家的面……卡洛琳可真是有些不知所措了，雖然這件事說起來她好像更無辜些。

身邊非常細心的理查德先生正想開導卡洛琳兩句，叫她不要放在心上，卻聽公爵夫人用完全不同於之前的語調喚出了一個人的名字，言語中幾乎接近於親切了。

「羅伊，你這個壞小子！」她熟稔地看向卡洛琳他們身後：「你難道這個時候才來么？遲到可不是你的作風！」

卡洛琳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畢竟連斯科特先生和理查德先生都只得到公爵夫人一個客套的笑而已，可嘆她沒法為了滿足好奇心就不端莊地回頭張望。

好在她另一側很快站過來一個人。

卡洛琳很含蓄地小錯步向後退了些，快速抬頭看了一眼。

然後她有些怔住了……

公爵夫人面前已經站了個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的先生，衣着隨意但細節處透著不同於常人的矜貴，此時公爵夫人對他伸出手來，他行了一個吻手禮。

叫羅伊的先生明顯不是個善於哄女性長輩的人，但公爵夫人卻非常喜歡同他說話似的，引着他寒暄了許久，與之前接近惜字如金的狀態完全不同。

趁著這個機會，卡洛琳身邊的先生與她問候：「許久不見，卡洛琳小姐，希望您一切都好。」

低醇的嗓音帶了些不易察覺的清冷，可埋藏更深的卻是他最真切的坦誠——希望她一切都好。

卡洛琳不知道為什麼，之前近二十分鐘的遊刃有餘都像是她自己營造的錯覺一樣，在這一刻撲簌簌地從她身邊飛走了，她甚至不知道說什，只獃獃地垂著頭，視線落在他手的位置。

某些方面看，卡洛琳的確有些遲鈍，或許人在面對與自己有關的事時，總是當局者迷的吧。所以那天在藍蓋特，那個從來鎮定自若、萬事都無法令其動容的先生卻目露懇求之色，之後卡洛琳再回想，總覺得那個場景、那個人的臉，都像是自己臆想出來的。

多麼羞恥的奢念……而他之後的杳無音訊，又像是在佐證，達西先生愛慕她？白日做夢！

卡洛琳漸漸走神，而她目光的角度實在有些微妙，再看下去就有人要出醜了……身邊忠誠的男伴理查德先生輕咳一聲：「卡洛琳小姐，不知道您願不願意介紹一下您的朋友？」

卡洛琳倏爾驚動，然後飛快的平視着游移了一會兒，才像回復正常一樣看了達西先生一眼，聲音發緊：「抱歉……這位是來自德比郡的達西先生。」

理查德對他點頭致意。

「達西先生……」卡洛琳聲音輕下來：「這位是理查德·福克斯先生。」

「過去幾乎沒有在倫敦見過您，福克斯先生。」

「是的，我基本上是在都柏林長住。久仰大名達西先生，真的非常遺憾，竟在今日才有幸結識您。」

兩個男人非常自然地交談起來。

「菲茲威廉……」那邊的羅伊先生叫了他一聲，達西轉頭，看見對自己招手的羅伊·菲茲威廉表兄，他點點頭。

卡洛琳原本以為他這就要過去了，心中漸漸有種鬆口氣的感覺，可下一刻他就垂首看向自己：「希望能邀您跳第一支舞，卡洛琳小姐。」

卡洛琳一口氣又憋在胸口。

達西也沒有等眼前有些呆愣的人開口答應，只看向理查德先生，見對方非常友好地笑着點頭，他才道了聲失陪，走到公爵夫人身前。

卡洛琳耳邊隱約傳來那位夫人威嚴不失親厚的話：「這是菲茲威廉么？已經長成一個漂亮的小夥子啦！可惜就是太內向，在倫敦的話還是要常來看看我，別像你表兄……」

「我覺得你需要休息一下。」理查德清潤的聲音總是很有穿透力，在已經漸漸酣熱起來的背景音中像一滴清泉落在臉上。

他眼中的善意與笑容都很暖人：「今晚還很長，不如先去那邊坐下來，然後消化一下之前的a夫人b先生等等，然後跳幾支舞——不知道我能不能預約你的第二支舞呢，美麗的小姐？」

卡洛琳看到斯科特先生也正在與認識的人交談，他一定有許多熟人需要交際，而辛西婭已經如理查德猜測的那樣，早就沒了人影……此時的確應該讓大家都放鬆一下，於是她從善如流地點點頭。

「你答應的太快啦，小姐，這樣可不行啊！」理查德擺着正經臉指教道：「你今晚首先要學會的就是拒絕，否則哪怕你沒有穿高跟鞋，也會因為跳舞太多而四肢酸痛的。」

理查德是個非常好的男伴，他會讓身邊的女士感受到恰到好處的輕鬆，卡洛琳此時的確因為他的俏皮話輕鬆了不少，不由真誠地對他說了句謝謝。

「通常我最不想從年輕姑娘那裏聽到的話就是謝謝。」他擰著眉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卡洛琳有些錯愕地問：「這是為什麼？」

他面露憂愁：「因為往往她們接下來都會說，理查，你是個好人，但是我們並不合適……」

噗！卡洛琳真是驚嘆了。這位先生得被拒絕了多少次啊，才能總結出好人卡這種強大的存在。

兩人的背影看起來非常和諧，窈窕嬌小的卡洛琳總能令男士的偉岸高大更加出眾，而且他們兩人相視而笑的畫面是那麼刺眼，達西微微有些失神。

「你看什麼看的這麼認真？我覺得我也需要深入了解一下。」在夫人們面前格外穩重寡言的菲茲威廉家爵位繼承人、羅伊·菲茲威廉總是喜歡調侃自己這位從小就少年老成的表弟，雖然成功率隨着年齡增長直線下降，近五年來他幾乎沒有看過達西變臉。

「唔，既然你不願意跟我分享就算了。」羅伊見達西完全不為所動，目光也重新收了回來，迷一樣的表情寫滿了堅毅的『no』，他聳聳肩，不經意道：「對了，剛剛佛格森夫人不是說叫你幫忙帶話給那位卡洛琳小姐和她家人么？如果你忙着請女孩子跳舞，不如我代勞？或者，我替你請卡洛琳小姐跳第一支舞，你自己去找賓利……喂，菲茲威廉！別走啊！」

看着達西決絕離開的背影，羅伊好笑地嘟囔了一句：「臭小子……看我逮住你了吧！」

似乎了解他的人都能輕易看透他的心思，甚至在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時候，查爾斯就已經對他有所防備了。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剛才碰面時，這種防備都還存在。但值得慶幸的是，路易莎小姐對自己更加優待了，雖然她並沒有說一句與卡洛琳有關的話，但達西能感覺出，她看自己時甚至多了些長姐的慈愛……

好吧，他還在習慣這樣的變化，誰讓他莫名其妙喜歡上的姑娘是個小姑娘呢？

達西遠遠看到站在窗邊的卡洛琳，她風度十足的男伴顯得像背景一樣，因為來邀請她跳舞的人真的不少。

一個新鮮的、又非常年輕美麗的小姐，總是很受歡迎的。

達西的目光描摹着她的臉頰，明明是一樣的五官，完全沒有誇張到讓人認不出的妝容，但為什麼能迸發出這樣令人心折的美麗呢？哪怕直到今天，他還能記得自己對卡洛琳的初印象——一個因查爾斯日復一日的誇讚而令真人黯然失色的小女孩。

可是為什麼所有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他的心意，而她卻能篤定、可以無視他的心意永不動情。

他站立在一根白色立柱旁，有些直白地看着那個人，看着她露出美人尖的額頭、耳邊紅色的碎發、小巧的嘴唇在笑、很少露出的柔嫩頸項上佩戴着一根銀色的細長的鏈子。

達西想着，一條來自南非的粉鑽項鏈該更襯她的膚色吧？可惜，他沒有送她首飾的立場……

這才是真的目眩神迷。

在宴會廳的燈火輝煌中，好像摒棄一切喧囂宛如時光都靜止了，而立在其中的那位男士，那樣的目光……理查德目光微閃，一向對自己非常自信的福克斯家千嬌萬寵長大的么兒，都難免生出些自慚形穢的心情來。

但看女士的眼光卻一樣獨到！樂觀向上的理查德志又得意滿地想到。

理查德心裏暗戳戳地猜測，究竟那位達西先生什麼時候能發現自己的注視呢？會不會比卡洛琳小姐還要遲鈍……至於他發現了別人的秘密，為什麼不做一個安靜的紳士，挪開視線，呵呵呵，年輕的小姐被人傾慕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他喜歡勢均力敵……唔，或許是更強大的對手、咳咳，更值得挑戰！

然後兩人的視線終於在無形中交匯了，理查德露出一個八顆牙齒的燦爛笑容，燦爛漂亮的有些像是挑釁。達西眸色幽深……喂！別這樣私自腦補啊，你當他是個安靜的美男子好了！

達西終於提步走過去，只是他停在卡洛琳面前時，她因為注視着舞池，甚至都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達西眼底一黯，看的一旁自顧自把自己當成達西先生競爭對手的理查德都有些不忍心了……

他輕輕拍了卡洛琳一下，雖然動作已經很小心以防傷害男士的自尊心，但目光如炬的達西先生還是看到了。火上澆油的是，卡洛琳立刻就轉過臉，滿臉驚訝地道：「哦，達西先生！您怎麼過來了？」

……你究竟在說什麼！明明一直沒有步入舞池就是在等這位強勢預約了你『第一支舞』的先生啊，這麼問真的不是故意的么？理查德很想捂臉。

卡洛琳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從發現達西先生在看她時，她就完全僵住，脖子都不敢往那個方向擰——開玩笑，那種帶着真實溫度一樣的視線，她是天然呆才發現不了！

好在達西先生也並沒有太在意她的話……別再心裏暗示了卡洛琳，誰都能看出來他在意死了。

「很抱歉讓您錯過了第一支舞曲。」第一支舞曲並不等於第一支舞，所以雖然說抱歉，但他是不會反省的。

卡洛琳有些誇張地揚起笑臉：「哦，這沒什麼，達西先生。理查德先生是個很好的交談對象，哪怕沒有下場跳舞我也並不覺得無趣！之前我們正聊到愛爾蘭聖帕特里克日的□□，能在現場觀看的話一定是個令人難忘的經歷吧~」

之前他明明一直盡職盡責地在當壁花……理查德感覺有點冷，果然達西先生『彭伯里小冰山』的名頭名不虛傳啊！

但他的確是非常有紳士風度的，絕不會叫淑女下不來台，哪怕淑女在睜眼說瞎話……理查德笑容洋溢地介面道：「如果你願意的話，卡洛琳小姐，明年春天可以來都柏林，我母親會非常樂意招待像你這樣可愛的客人。」

夠了！他可沒有興趣繼續聽或者拆穿他們兩人的小把戲。

達西完全沒有管他們在說什麼，只是對卡洛琳伸出手，連貫的就好像理查德之前順勢接住卡洛琳的瞎話一樣自然而然。

新的舞曲剛好響起來，卡洛琳有些欲哭無淚地想，現在再說她之前根本沒有點頭答應邀舞還來不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