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5章

「別擔心，他什麼都不知道！既然敲我的門肯定是找我的。」卡洛琳故意怪模怪樣地垮下臉來：「你哥哥肯定會教育我的……」

喬治安娜卻並不能輕鬆，她一面內疚，畢竟在哥哥那裏是卡洛琳替自己背了黑鍋。一面又擔心，威克姆的為人哥哥明顯是非常了解的，所以這些年才會與對方斷了聯絡，如果知道自己竟對威克姆存在那樣的心思，他該多失望啊？

卡洛琳此時也沒時間寬慰她了，旅館的房間簡直一目了然，她沒有辦法，只能頂着達西先生令人害怕的敲門聲，把喬治安娜推進了衣櫃里。

「你在這兒躲一下，我把你哥哥哄到外面去。」

她匆匆虛掩上櫃門，然後整了整衣服，抬首挺胸地打開了房門。

「很抱歉讓您久候，達西先生。」她非常官方地說道。

達西先生的臉色很難看……卡洛琳差點就端不住倨傲冷艷的儀態，所幸她還記得自己屋裏藏了個哭的眼睛紅腫的喬治安娜，於是她強撐著微笑與他對視。

「卡洛琳小姐，雖然不知道您此時方不方便，但我都必須和您談一談！」達西先生的語氣更加強勢，他平時雖然顯得嚴肅又不近人情，但事實上，他還是很少用這種不留餘地的語氣與人說話的。

發現他甚至有進屋的意思，卡洛琳頂住壓力往旁邊移了一小步，剛好擋住他的動作。此時他們距離有些近，達西原本應該非常紳士守禮地道一聲抱歉然後退回原位的，可是看着她逞強卻明顯色厲內荏的眼睛，那裏面有不容錯辨的驚慌失措，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這種隱約的壓制感覺竟然很好……

於是他沒有動。

近距離觀摩這張極英俊極男人的臉，卡洛琳連呼吸都要忘了，壓力太大，揚著脖子太酸，她恨不得立刻落荒而逃，可是她隱隱覺得，自己哪怕只有眼神露出退意，這位先生都會直接登門入室。

為什麼這個國家就沒有男女不得獨處的規矩呢……她抓狂地暗忖。

「達西先生，您、您不覺得自己失禮了么？如如如果實在有話要說，我們還是去外邊談吧！」這段剪掉……說的這樣沒氣勢，簡直可笑。

看吧，這位先生果然很沒風度地笑了起來。

他笑的次數卡洛琳用不了一隻手就能數過來，但沒有哪次的笑容，比這次更令人毛骨悚然的。

卡洛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緩緩地低下頭。

「其實不需要那麼麻煩，小姐。」他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兩人之間的距離正在往非常危險的尺度靠近，語氣依舊是不疾不徐的：「只要把門窗關好，還是在房間里談，最合適。」

哪怕她個頭再矮，眼神再不好，都已經到了可以數他睫毛的地步……還靠過來？可不可以告性-騷擾啊！

卡洛琳終於慌亂地垂頭後退了一大步，好像恨不得離他越遠越好，可惜她低着頭也掩飾不了紅透的臉，雞心領的裙子將她不正常顏色的鎖骨都暴露了。

達西先是勾了勾唇角，但他又想到了之前的事，面色很快沉下來。他非常輕易就邁開長腿進了屋子，然後很仔細地將門扣上了，吧嗒，落鎖的聲音讓卡洛琳非常明顯地抖了一下。

達西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大發慈悲似的緩步走到沙發旁，看着她道：「您不必這樣緊張，小姐，畢竟再驚世駭俗的事您都做到了。此刻，不如先請我們坐下吧，好么？」

卡洛琳一直覺得這位先生擁有高尚的情操，連他常見的『不要靠近我、休想借錢』似的表情都是紳士品格的表現，但這句意有所指的話卻讓她瞬間火起。

她知道，之前對威克姆自導自演的那一齣戲，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簡直就是傷風敗俗的典型，足夠她被七大姑八大姨的口水星子噴死三五回的，可你達西先生實在不該是其中之一吧？她做的事確實讓人受不了，卡洛琳可以接受達西先生的教育甚至教訓，但她實在不喜歡這樣的挖苦嘲諷。

卡洛琳心裏的火來的非常迅速而洶湧，無法忍受的感覺幾乎燒盡了她低微的情商。

她走到他對面，卻沒有坐下，只是抱臂看着他道：「我知道我的行為讓您非常看不慣，所以以後您鄙夷我冷待我甚至拒絕與我來往，我都沒有任何意見，這是您的自由。所以我想，我也有自由拒絕聽您接下來的『金玉良言』吧？」

她抗拒的態度出現的太過突然，達西微微有些錯愕。

這卻是因為卡洛琳對達西的印象，經年累月漸漸淡化，留下的都是他人品如何如何好、個性怎麼怎麼真善美。可實際上，菲茲威廉·達西絕對不是個大善人，尤其他嘴毒這一點，就經常讓查爾斯樂不可支……

他反省了一下自己，之前那句話……確實語氣不太好。於是原本帶着隱性『興師問罪』意圖的人，先一步放低了姿態。

「抱歉，我並沒有……」達西近乎忍耐地說出那幾個字眼：「並沒有鄙夷，也不會冷待你、拒絕和你來往。」

他的語氣如何變幻，卡洛琳卻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她終於坐到距離他最遠的沙發上，身姿挺拔像是談判一樣：「您不需要和我說這些，達西先生。不過我雖然行為值得讓人詬病，但還懂得基本的禮貌，所以我會聽完你接下來教訓的話。請您快說吧！」

好、好霸氣！窩在衣櫃里的喬治安娜早就忘記了哭泣……

達西默了默，他幾乎想抬手撫一撫有些發漲的額角，似乎與這位小姐交談真的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他們為數不多的幾次交談，似乎都稱不上愉快。她對他充滿了防備，嚴苛到總是輕易就誤解指責他，上一次如果不是自己為了她弄出一身傷，恐怕她帶着氣回去后，此時已經與他斷交了……

「我並不是要教訓你，我……我並沒有這樣的立場。」達西微微皺眉，但他很快繼續放緩語氣說道：「我只是想說，你今天的做法其實是非常危險的，你不了解之前那位喬治·威克姆先生有怎樣的過去，雖然很不願意背後說人，但他確實擅長對女性花言巧語。

更可怕的是，你甚至還說出會讓他誤解的話。恕我不能理解，卡洛琳小姐，一般擁有基本判斷力的女性在遇到這樣的男士時，應該能很快判斷出他的輕浮與不高的出身，然後禮貌地遠離他，而不是像您這樣，竟然編造那樣的故事招惹他！」達西語氣又重起來：「這實在不符合常理！」

如果作為旁聽的人，卡洛琳一定是理智的，絕不會揪住被她定義為人品貴重的達西先生言語里那些非常不重點的小細節。可惜此時她是當事人之一，聽到這一番完全可以理解為好心的話，她介意的居然是他說的『擁有基本判斷力的女性』，還有『招惹他』。

就像是對她的貶低……

「什麼是基本判斷力呢，達西先生？我不知道以您高尚的標準來衡量，我是不是具有這樣讓人仰望的能力，但您對威克姆先生的評價，我並不能苟同。」卡洛琳慪氣一般言不由衷道：「你說他輕浮？抱歉，我卻覺得他只是開朗熱情又非常善解人意，外加一副容易讓人誤會的英俊面孔——當然，與您完全不同，達西先生！所以我妄自揣測一下好了，您說他輕浮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和您完全不同么？」

同樣的，卡洛琳扭曲威克姆的評價，本意也不是為了對比以貶低達西先生，可達西卻無法不去想她之前的那句『高傲冷酷又老又丑』……他完全忽略了，那是卡洛琳為了糊弄人而編造的未婚夫而已。

「還有出身……達西先生，您也許忘記了，我們賓利家並沒有看人出身下菜的傳統。路易莎能看上赫斯特先生，我為什麼不能覺得威克姆先生的性格、容貌、舉止完全可以彌補他出身上的不足呢？」

達西像被刺到一樣立刻反擊：「那您的意思是說，他的這些也足以讓您對他心生好感，甚至產生嫁給他的衝動是么？」

鬥雞一樣的卡洛琳在這裏還是噎了一下，她雖然可以違心地去誇威克姆，以達到與達西先生嗆聲的目的，但要她坦然地說出嫁給威克姆這種話，還是太難為人了……

於是達西越發咄咄逼人，他一向深邃平靜的眼睛裏像是暗夜卻亮起了暖陽，萬千星輝都為之黯然失色。那樣烈的光亮，讓卡洛琳幾乎想要落荒而逃。

可惜在一定意義上被家裏人寵壞的她依舊梗著脖子，不肯屈服。

「有心機的人只要對你有所圖，他們總能扮演成讓人如沐春風的角色。選擇愛人，不能光聽他說什麼，更要看他是如何做的。舌燦蓮花的人能輕易逗你開懷，所以才要對他多留個心眼，而沉默寡言的人從不會刻意討好你，反而讓人放心。」

這段話很熟悉啊！而且確實……有些打臉啊……

卡洛琳呆了一下，然後有些尷尬地強詞奪理道：「偷聽人講話可不是紳士所為，達西先生。」

達西才不理她這輕描淡寫的控訴，他用目光牢牢地鎖住她，這樣灼灼的視線甚至讓卡洛琳覺得有些危險。

「這正是您不久前說過的話，卡洛琳小姐。看起來你還記得很清楚不是么？所以我覺得你之前的舉動完全應該是事出有因的，對么？」他像是要看到她心裏去：「只要你願意把你這麼做的原因講出來，那麼我想無論是什麼，我都會理解的，我保證！」

他聲音又緩了下來，語調溫柔的近似於蠱惑。

那低沉喑啞的音色落進耳朵里，幾乎讓她的耳朵燒起來，心智都要被麻痹了。

無論什麼你都會理解……如果讓你把之前教訓的這一通再重新對你妹妹說一遍，你還會這麼肯定地保證么？

卡洛琳欲哭無淚，她想看又不敢看喬治安娜的方向，心裏跟貓爪似的糾結。

她從來是吃軟不吃硬的個性，更別提為了拯救好友家的『失足少女』，正直嚴肅的達西先生似乎還難得用上了美人計。他可真是個好朋友啊……查爾斯這輩子真是死而無憾了！

卡洛琳再幼稚不懂事，此時也實在沒有辦法繼續違心地誇讚威克姆來故意惹怒達西先生了。她絞了絞手指，也語重心長地說：「達西先生，我知道您是個好人。」

聽到這句好人，達西就覺得頭皮發緊。

「但在這件事上您已經做的夠多了，我相信您已經把那位威克姆先生趕出了藍蓋特吧？所以這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我的後顧之憂，而我也可以在這裏說一句，我以後確實不會再見他了。所以……」

所以……達西突然想捂住耳朵。

「我的難言之隱，其實與您並沒有很大的干係不是么……當然，我絕不是說您在多管閑事！」

喬治安娜透過衣櫃的縫隙看着哥哥的背影，突然非常同情……

「只是我這樣做的理由，實在不方便說出來，請您諒解。」

達西沉默了。他盯着自己交叉放在腿上的手指，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而他沉默的時間又有點長，卡洛琳偷偷瞟了一眼並不算寬敞的衣櫃，總覺得下一刻喬治安娜就要從裏面跌出來，那麼她之前做的一切掩飾可都成了笑話。

她如坐針氈，對面的人卻如老生入定。

沒有辦法，卡洛琳只能溫和地下逐客令：「您、您還有別的話么？」

達西先生突然抬起頭，他的目光里有一些令人心驚的東西，卡洛琳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心率不穩。

「你真的以為，你的事與我毫無關係么？」

喬治安娜捂住心口，如果不是還記得自己此時絕不能出現，她都想衝出去攔住卡洛琳接下來的話。她已經完全看出來了，哥哥似乎喜歡上卡洛琳了，可惜對面那個外表看起來又柔又軟、心思通透善解人意的小姐，其實有點遲鈍、又很會說傷人心的話！

她覺得哥哥的心意已經支離破碎了，什麼於你無關、什麼你不如威克姆……這些話都太虐了好么！

喬治安娜此時越發內疚了，由她引起的災難，似乎波及到了她永遠都不想傷害的人，可惜她卻對這一切無能為力……

卡洛琳雖然遲鈍，但她到底不是鐵石心腸。因為達西先生此時的樣子實在是太不正常了，他眼中那罕見的哀求、脆弱……卡洛琳猛地閉上了眼。

「如果您沒有別的事，我想休息一會兒。」她低聲道：「很抱歉。」

治癒悲傷的方法除了時間，還有旁人的八卦和旁人的悲傷可以拯救，喬治安娜恰好目睹了這兩樣，所以她此時再也無法為別的人哭泣了。

有些不太雅觀地從衣櫃里爬出來，她兩步跑到卡洛琳身邊。此時房間里已經沒有了之前那個存在感爆棚的男人，就連他坐的沙發，都在走前被撫平了所有痕迹，門一關，好像他從沒有出現過一樣。

卡洛琳抱膝靠在沙發上，下巴放在膝蓋上，眼神發直，不知道在看哪裏。

喬治安娜想說的話就都卡在了嘴邊。

其實，她未必沒有觸動吧？畢竟哥哥是那樣一個人，今天的情緒如此異樣，簡直就差表白了。可是他為什麼不表白心意呢？

喬治安娜歪頭困惑起來。

就像她能看出卡洛琳此時明顯有些不能平靜一樣，她覺得如果哥哥表白，他們兩人之前的關係一定會更進一步，或者加速明朗起來。沒有人會不喜歡哥哥的吧？喬治安娜非常自豪地想到，可目光落在卡洛琳身上，她又有些不確定了。

畢竟，哥哥自己都沒有自信呢！這可真是稀奇。

喬治安娜很想為達西先生說幾句好話，可她又隱約覺得，這件事外人最好不要插手，免得弄巧成拙，於是她非常難耐地壓抑住了自己的心情，還要獨自保守這樣一個秘密。可真是難受死她了！

卡洛琳又在藍蓋特逗留了一日，而達西先生是在這天下午就提前離開了。

原本該覺得鬆一口氣的，畢竟之前的氣氛實在有些尷尬詭異了，他們彼此之間恐怕不能很快回復到以前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可他就那樣走了，奇怪的是，卡洛琳心裏竟然隱隱失落。

可是離開那天，她與喬治安娜分別後沒多久，就聽到身後有馬蹄聲靠近。她原本沒當回事的，可自家馬車卻漸漸慢下了車速，然後是尼爾在外邊稟道：「小姐，是達西先生。」

卡洛琳非常驚訝，她打開車窗看出去，達西先生與艾賽亞一人一騎很快靠近，他拉住韁繩穩穩地停在她窗邊，手放在帽檐上致意道：「卡洛琳小姐，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們搭伴回倫敦，可以么？」

他不知道從哪兒來，但卡洛琳心裏卻有一種猜測，也許他一直在藍蓋特之外的地方，等着她？

這是多麼可笑的自作多情啊，可是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壓下這種猜想。

於是卡洛琳對他的態度就自然軟了不少，她甚至非常迅速地就想到了他之前的傷勢：「這當然最好了，達西先生，您要不要乘馬車……我是說，您的傷痊癒了么？」

「已經沒有大礙了。」他點點頭表示謝意：「我騎馬就好，謝謝您的好意！」

卡洛琳微微有些尷尬，她覺得自己真是越來越矯情了。

馬車很快繼續上路，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她沒有完全合攏玻璃窗，然後又往前不知道行了多久，她終於聽到了尼爾與艾塞爾的閑聊。

「先生與我之前去了一趟洛森鎮，那裏有達西家的農場。沒有想到這麼巧，居然在回程能碰到你們。」艾塞爾語氣輕快地說道。

之後一直到倫敦，卡洛琳與達西先生交談的次數都屈指可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