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達西先生的作息非常規律，他依舊在每天正常蘇醒的時間起床，喝一杯清水，梳洗穿戴整潔后，走出房間。

此時廚房已經按照他的習慣為他準備了簡單的早餐，達西看向空無一人的休息室與餐廳，彭伯里的管家蒙德太太簡直是看着他長大的，她立刻慈愛地道：「賓利小姐在花園裏，先生。她真是一位精力充沛的小姐，天剛亮時就已經用完早餐了。」

看來這位小姐也不是每天都會起那麼晚的。達西想到了他們初見后的第二天早晨，她『沒能來得及』為自己送行的事。

額，記仇不應該是這位先生的美好品質之一吧……

達西先生面色平靜地獨自吃過早餐，只是蒙德太太敏銳地發現他今日的用餐速度非常快，雖然還是一樣的姿態矜貴。她沒有將這個小細節放在心上，直到她的主人說要去花園裏走走。

在彭伯里的日子相對於平時來說，幾乎就能算得上是他的假期了，可是達西先生也習慣從早餐後起就處理各地的公務與文件，所以蒙德太太微微愣了一下，就這片刻的功夫，自家的主人已經走出了大門。

初春的清晨，空氣里還帶了些沁人心脾的涼意，達西並沒有在清晨就放鬆自己的習慣，他通常會將手頭的事務都及早處理掉后，再考慮如何才能更好的消遣時間，這等毅力足以叫各種拖延症患者汗顏。

但不得不說太陽升起后，微微帶着些隔夜露水霧氣的空氣嗅起來都格外令人舒暢，於是心情頗好的達西先生在看到與莎莎在一起的卡洛琳時，他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皺眉。

莎莎是一隻有極北國血統的超大型犬類，皮毛豐厚、體型龐大，更何況它的脾氣實在算不上親和，初見的人看到它恐怕都得嚇一跳。剛到彭伯里時，莎莎沒少讓莊園里的原住巡邏犬們忌憚。

可是在卡洛琳身邊，它乖巧的就像一隻家貓。

此時莎莎溫順地側伏在草地上，露出肚皮上柔軟的絨毛，卡洛琳正蜷縮般窩在它的肚子上，姿態實在算不上雅觀得體，當然也足夠讓循規蹈矩的達西先生皺眉頭的了。可他腦袋裏冒出的第一個感官居然是覺得眼前畫面很舒適溫馨……

卡洛琳沒有注意到他走近，此時她正舉著一本小冊子看的入迷，淺金色的陽光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像是靜謐的油畫。她今日穿了一件利落的深藍色羊絨旗裝，腳上是輕便的小羊皮靴，款式是時下常見的，但細微處卻多了不少別出心裁的設計，比如領口、袖口與衣擺內綴著的層層蕾絲、衣襟裙擺上繁複的暗紋刺繡、還有蕾絲上淺綠色的綉樣。

她還在髮髻上戴了一頂別緻的深藍色小帽子，也是達西印象中不太找得到的款式。

她穿着打扮的非常整齊，好像手裏多一根馬鞭，就隨時可以出行了。只是達西非常擔心她此時的坐姿會毀了她身上的衣服，於是他抬起手置於唇邊輕咳了一下，卡洛琳依然津津有味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卡洛琳小姐！」他不得不抬高聲音喚她的名字。

卡洛琳的眼睛慢鏡頭似的從書冊后露出來。

「我以為這裏鮮有人來……先生。」

看來她也知道自己此時儀態不雅啊？達西有些想笑，但他非常紳士地忍住了，並沒有接她的話茬，反而道：「如今只是初春，溫度還很涼，並不適合席地而坐。」

卡洛琳很想說，莎莎簡直就是個攜帶型電熱毯……但此時同眼前的先生開玩笑實在不是個好選擇，她別開眼，從善如流地坐起身，然後站起來順了順裙擺。

她臉頰有兩片薄紅，所以達西先生改為盯着她頭頂的帽子說：「看起來您已經為今天的行程做好準備了？不過我們最好還是等九點之後，溫度高一些時再出發為宜。」

卡洛琳點頭如搗蒜，顯得格外順從。

原本不該理虧的達西先生突然覺得，在撞破眼前小姐獨處時的不雅儀態時沒有安靜的走掉，有些太不善解人意了……於是他放棄了原本處理一個小時公務再出發的計劃，斟酌著問道：「不知道您想不想親自挑選一匹合心意的馬匹？」

然後他看到她抬起帶着躍躍欲試的眼睛。

達西先生是個很難產生後悔情緒的人，他個性堅毅，每做一個決斷都不會給自己後悔的機會。當然，在中午之前，一切都非常順利。

卡洛琳在馬廄里選了一匹通體黑色、肌肉勻稱結實、精神飽滿的駿馬，她確實眼光很好，一眼就相中了它。

這是之前幾年達西先生的坐騎，自然是最好的，甚至血統比他如今的坐騎還要勝出一分，只不過因為兩次難得的桀驁不馴，便被十分嚴格的達西先生換了下來。達西先生並不信奉事不過三，相反的，他很難給予別人第二次機會，所以對待他的馬時已經算得上十分寬容。

他原本想勸說卡洛琳換一匹，可管理馬廄的人連連誇讚這匹馬的好腳力與優越的體力，明顯讓她非常心動，而且馬廄里除了自己習慣使用的坐騎外，確實沒有勝得它的。想到今天的行程並沒有什麼危險的路段，他便沒有多嘴破壞她的好心情。

有了一次縱容，之後的一切就容易的多。所以當卡洛琳提出帶着莎莎一起出遊時，達西先生只想了不到一秒就點頭同意了，時下男士在打獵的時候總會帶數條獵犬，雖然他沒有帶莎莎參加過捕獵活動，但查爾斯也曾說過，莎莎非常優秀。

這樣的短途出遊其實非常簡單，達西先生只要帶一個僕人替他打點瑣事就可以了，但因為有卡洛琳在，所以他特意安排了一輛馬車跟在身後，這雖然會大大拖慢他們的速度，但確實可以保證今天一切順利萬無一失了。

卡洛琳看到跟在身後的空馬車，再一次感慨了一下達西先生不同於其他男人的細心周到、與沉默寡言。表裏不如一的男人也分為兩種，遇到與他相反的那一類無疑是女人的不幸，但因為他的從不炫耀而錯過這樣的達西先生，則更令人無法釋懷吧？

她提前知道結局，是不是也算逃過一劫？

賓利家搬到到倫敦后，她就與策馬馳騁這樣令人愉快的消遣說再見了。今天的天氣非常好，雖然他們速度不快，但清風拂面的感覺十分怡人。加上德比郡的確景緻優美，達西先生也如喬治安娜所說，是個非常好的嚮導，他得天獨厚的音色與恰到好處的語言，為旅程增色不少。

他們一路走走停停，直到中午一點多才在一個小村落停駐準備歇腳，馬車上的兩個男僕分工明確，一個進村落里安排休息場所，另一個拿出水和簡單的食物來，遞給達西和卡洛琳。

就是在此刻，達西都覺得今天真是一切順利，直到他仰頭喝了幾口水后，突然聽到旁邊人倒抽氣的聲音。

他險些被水嗆到，順過氣來時剛好看到卡洛琳騎馬躍過半人高柵欄的景象，毫不誇張的說，他覺得那一刻自己的心臟也做了類似的運動。

「卡洛琳！」他洪亮的叫喊聲明顯不能阻止那位瘋狂的小姐。達西死死擰著眉頭，迅速翻身上馬，策馬緊追其後。

他此時不得不承認，查爾斯對卡洛琳小姐的許多評價確實不是誇大其詞，比如他格外讚譽過的、卡洛琳小姐精湛的騎術。達西自己就非常擅長騎馬，所以對於一位年紀小他一截的小姐、騎術究竟能精湛到何種程度，他還是帶着不以為然的懷疑態度，但此刻他是完全相信了。

無論是她之前躍過障礙物的利落，還是此刻不停變幻方向速度在草野上行進，達西發現自己竟然無法追上她。

他提心弔膽地看着前面那道風馳電掣的人影，握著韁繩的手青筋暴起，臉色也因為過度緊張而顯得風雨欲來般沉凝。

該死的該死的！

他一定要好好教訓這個不聽話的小姐，查爾斯和路易莎明顯對她太過縱容，總有一天這樣的縱容會害了她！

此時女士騎馬都是側坐在馬鞍上，速度過快是非常危險的，達西第一次嘗試到了渾身冰涼卻大汗淋漓的感覺，因為他真的很害怕下一刻就看到她從馬上跌落再被踐踏的畫面。

這真是令人永生難忘的感覺！

萬幸卡洛琳最終拉住了韁繩，一人一馬緩緩慢下了速度。達西也終於趕了上來，他怒不可遏般斥道：「你究竟想做什麼？如果是嫌命太長，也請提前告知我，省得旁人替你擔驚受怕！這是基本的禮貌，小姐！」

正準備下馬的卡洛琳被他突如其來的喝問驚住了，她有些回不過神，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有同行的同伴，這樣一聲不響地騎馬就跑的確有些不妥。

「非常抱歉，達西先生。」卡洛琳放低姿態，誠懇道：「因為莎莎不知道看到了什麼，突然追了上去，它曾經這樣走失過一回，我才下意識就騎馬追了上去……」

達西聽到她的話，才注意到莎莎趴在不遠處，爪子底下摁著個灰毛團，正看着他們。

他發誓，回去就把這隻不服管教的狗圈起來，再不能叫它那麼自在了。還有它的主人！根本都是一樣任性妄為！

「而且我剛才一路都在喊它，您沒有聽到么？」卡洛琳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他的神色。

達西難道要說，他剛才耳朵里腦袋裏都是一片空白，別說她這比貓大不了多少的聲音了，恐怕旁邊在槍戰他也注意不到。

「卡洛琳小姐，哪怕你一刻不停地喊那隻完全不會聽命於你的狗，也不能改變你剛才的舉動差點殺死你自己的事實！」達西先生的語氣越發嚴酷：「你已經不是孩子了，喬治安娜七歲的時候就懂得不去做會令家人擔心的事，你連一個七歲的孩子也不如么？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查爾斯和路易莎小姐知曉了你方才的行為，他們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達西先生！」卡洛琳聲音情不自禁地大起來，但她很快調整好情緒，試探著用近乎討好的語氣對眼前人說道：「您也看到了，我的騎術還過得去，所以您並不能說我之前的行為是不自量力！何況我並沒有出任何意外不是么？所以您完全沒有必要將此事告訴查爾斯和路易莎，讓他們白白擔驚受怕。」

「沒有出意外並不代表你沒有做錯。」達西的神情肅穆威嚴如石雕出的冷硬壁畫，優越的聲線在卡洛琳聽來卻滿是不近人情的冷峻：「假如你今天受到任何傷害后，我再告訴你的家人，那麼一切都太晚了。何況你似乎對自己的騎術太過自信了，小姐！」

卡洛琳想到兄長帶着溫柔的控訴，和路易莎有些心痛般的嚴厲表情，她真的不想讓他們為自己擔心，「達西先生……其實您不妨將我看成男子！」她像是下定決心一樣，微微提起寬大的裙擺，露出踩在馬鐙上的右腳。

之前一時情急，她確實是跨上馬背的……這在此時的歐洲人眼中是非常無禮粗俗的行為，但卡洛琳真的確信，自己的騎術並不比任何一個男人差，這是她為數不多的滿級技能，雖然必須遮擋在裙擺之下。

文化與習慣的衝擊令達西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注視着她的目光里有訝然、不可置信、還有濃濃的不贊同，卡洛琳讀不懂那麼多情緒，她只覺得達西先生的目光太冷了，與之前訓斥自己時完全不同，是輕視還是嫌惡呢？她分辨不出。

她避開眼，然後緊緊地咬住下唇，但肩背越發挺直，顯得倔強不肯退讓。

達西的聲音也冷了下來：「真是膽大妄為啊……看來要與令兄令姐交流的事又多了一件啊。」

「你！」卡洛琳此時也被他激出了脾氣，她直直地盯着達西先生的眼睛，雙眸明亮的像燃著兩團火，達西幾乎以為她下一刻就要怒斥自己，或者撲上來咬他一口。

可是她沒有。

她最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微揚起的下頜顯得有些盛氣凌人，她的聲音還是那樣偏孩子氣的細聲細氣，但語氣卻是令達西刮目相看的冷傲：「隨便你吧，達西先生，反正查爾斯和路易莎比我更了解自己。不妨告訴您，我做過的『膽大妄為』的事可遠不止這一件，所以我並不擔心他們知道今天的事。很遺憾，您對我的威脅完全沒有效果。」

她輕哼了一聲，拉動韁繩想調頭離開，剛要動作卻停頓了一下。卡洛琳皺眉又瞪了眼前人一眼，然後破罐破摔般，絕對不優雅的將乘騎姿勢改為了側坐。

她之後的這一舉動實在太像慪氣的孩子了，還有她放的狠話也像孩童在叫囂一樣。他的擔心究竟哪裏像是在威脅她？難道他看起來就那麼分不清主次么？

達西心中窩著的那股無名火突然就散去了大半，都化成無奈了。他此刻甚至有些不合時宜地想要發笑——好像她總能讓他發笑。

卡洛琳倨傲地調轉馬頭，似乎還想要最後放個狠話似的。可惜她pose剛擺好，居高臨下的眼神還沒丟出來，座下的大黑馬突然抬起前蹄嘶鳴了一聲，卡洛琳完全沒有準備地向後仰翻過去，霎時頭腦一片空白。

「鬆開韁繩還有腳蹬！」

達西先生在她耳邊吼道，卡洛琳一個指令動一下，幾乎像是木偶般失了心智，直到落在地上的那一刻的劇痛襲來，她被箍在一個像避風港般寬厚安全的胸膛中不知滾了多遠。

很快她聽到一聲悶哼，感覺身前的身體重重一震后，他們終於停了下來。

卡洛琳的一腦袋漿糊終於清明了些，她察覺到自己應該沒有受傷，但好心的達西先生就不一定了……她動了動有些乾澀的嘴唇，欲哭無淚道：「您說的對，達西先生，我的確有些不自量力、膽大妄為了……您、您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