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9章

第789章

「你,你別哭啊。」陳海生隔着斗笠只能看到和雲兒的下巴,但是見到女同學臉上不斷落下的眼淚也慌了神了,忙拿出手帕為和雲兒擦着眼淚,「和雲兒,你別哭啊~」

「陳海生,你怎麼會在杭州的?你那天沒有回蕭山嗎?你是怎麼躲過去的?我二嬸說好多的男人都被抓到植物園去砍頭了,你沒有在學校,你是怎麼逃過去的?」和雲兒揪著陳海生的衣襟,仰著頭一句句的問著。

「唉~說來話長,我那時候躲了起來,過了好幾天才出來,沒想到杭州淪陷了……」陳海生拍著和雲兒的肩膀輕聲安慰著,「你也是才出來嗎?皇軍現在到處找人呢,你剛剛怎麼傻站在街上呢?」

「我……」和雲兒這才知道自己剛剛鬧了個大笑話,原來不是在叫自己,原本煞白的臉蛋頓時紅了起來,「我以為是在叫我,我慌了神……」

「沒事就好,你下次出門還是小心點吧,對了,我現在住在我叔叔家,上次我們聚會的時候那個房子。」陳海生收回了輕拍著和雲兒肩膀的手,將手帕遞給了和雲兒,讓她自己擦著。

「我洗乾淨還給你……」和雲兒看着手帕上的污漬,紅著臉低下了頭,蒼蠅似的說道。

陳海生還是有些擔憂和雲兒,便提議道:「嗯,你現在去哪裏?我送你?」

和雲兒想起自己即將去的地方,哪好意思讓陳海生陪着去,連忙搖頭,「我,我給客人送花去,你出來一定也是有事要辦的,你顧自己的事吧,我送了花就回去了。」

陳海生看了和雲兒許久,默默的點了點頭,「那你路上小心些,現在還住清湖河邊上嗎?」

和雲兒一想起自己人就借住在二伯家,那天若不是父母來給自己送東西,也不會……和雲兒紅着眼睛點頭,「現在還住在那裏,蕭山回不去了……」

淪陷的杭城下這樣的情形隨處可見,兩人相顧無言,揮手告別了。

和雲兒低着頭在街上走着,剛剛抓人的皇軍也不見了,周圍還是一番「熱鬧」的景象,只是蒙上了一層陰影。

長生樓前的商販最少,或許是裏面的皇軍,沒有人敢隨意靠近。和雲兒遵著二嬸蓮荷的囑咐,找到了長生樓的後門,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門。馬上就有人來開門了,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老人上下打量了和雲兒一番,看到了她挽著的籃子之中的荷花,臉色鬆緩了些。

「林老伯,我是蓮荷的侄女,叫和雲兒,我二嬸讓我來送花,還有蓮蓬。」和雲兒怯怯的看着老人,有些懼怕眼神犀利的老人,低着頭將竹籃子遞了上去。

「別叫我林老伯,我才四十五,叫林伯吧。」老人接過了竹籃子,然後彎腰將門后的竹籃遞還給和雲兒,「明天早點來,明天這個點皇君要待客!」

「哎!謝謝林伯!」和雲兒連忙點頭應聲道,接過林伯遞來的錢,小心翼翼的打量了這個同胞的模樣,覺得還是一個不起眼的顯老的老伯。潔白的腳丫落在水中,隨着往前行駛的烏篷船在水中拉出長長的漣漪。纖細的腳踝上掛着一個銅鈴鐺,正在活潑的跳動着,將原本優雅的水紋擾亂了,添上了一分靈動。向上看去,藍色的麻布褲子挽在膝蓋上,蓋着惹人遐思的雪白大腿。小腰被藏在麻色的斜襟盤扣之中,正歪著靠在船篙上,一隻手正挽著船篙,雪白的腕子反射著陽光燦爛,頭頂的大斗笠擋住了大半張臉,只剩下個小小的下巴在外,以及嘴角露出的半顆蓮子……

畫筆提起,一雙還算白皙的手將畫筆放入水中晃了晃,洗乾淨了顏料便站起身來,那一身的造型,可不就是畫中的漁女嗎?

「二嬸,咱們出發吧?」漁女和雲兒將西洋畫架收了起來,並著畫筆一起放在了角落的陰涼處,探頭對着屋內的婦女說道。

婦女挽著一個籃子走出來,腿腳似有不便,一瘸一拐的,臉上碗大的燙疤駭人的很。瞧不出什麼模樣的嘴巴一張一合著,因為少了幾顆牙聲音也就此破了,含着似是被火熏得嘶啞的嗓子出聲道:「雲兒吶,你都十六哉,那嘎還跟個小伢兒一般,莫做這些玩意了,好去賣花哩!」

「咱們先給爹爹擺上蓮子湯,他最愛吃這個,然後我就划船出去啦。」少女清脆的聲音將之前詭秘莫測的氣氛一掃而空,咯咯笑着搶過了籃子,先一步踏出了門檻。

和雲兒繞過小平房,轉到屋后的小竹林,笑聲便一點點的輕了下來。她繞過一株竹子,伸手按了按眼角,小步往前走着,小步走了十幾米便瞧見了前面的兩個小墳包。兩座,一座為和守忠,一座為和守義,更為相似的是其上歸期竟都是1937年12月26日。

和雲兒神色肅穆的在和守義墳前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打開了籃子,將裏面的碗筷酒盅拿了出來,整整齊齊的擺在了墳前,到酒盅之中小小的倒了些酒,就這麼跪在墳前發起呆來。

「你個小伢兒,那嘎跑得嘎快的……」二嬸蓮荷喘著氣走了過來,在和守忠墳前慢慢跪下。不便的左腿微微往外放着,就這麼跪坐在地上,伸手摩搓著墓碑,可怖的聲音再次脫口而出:「你個死人,就那嘎跟着皇軍走了,我和弟媳婦跑了那嘎老遠,到植物園把你接回來……」

話說到這裏便斷了,二嬸蓮荷臉上瞧不甚清楚的眼角之中滑落出兩行清淚,在溝壑叢生的臉頰上彎彎曲曲的滑落了下來,沒等滴落邊現在臉上流盡了。和雲兒轉頭瞧著這幾個月之中總是出現的場景,熟練的伸出手將二嬸蓮荷抱在懷裏,輕輕的拍著二嬸蓮荷的背,無聲的安慰著。

等二嬸稍稍安靜了下來之後,和雲兒放開了手,跪回到自己剛剛的位置上,拿起酒壺接着我那個酒盅之中倒了些酒。她抿著嘴,眼淚在眼眶之中使勁的打着轉,手上的指甲簡直要嵌入肉中,緊緊的攥著,含淚的模樣讓原本不是多麼漂亮的臉蛋俏麗的幾分。

蓮荷伸出僅剩下三根手指的右手,將和雲兒抱住,「別怨你自己,你那時候在學校,躲過了這遭,儂爹那嘎疼儂,不會怪罪你的……」

「上次媽媽跑出去著了涼,差點去了半條命,二嬸你在家守着她吧,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和雲兒低着頭,低聲說着。

「那,那長生樓我那嘎放心儂去啊?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啊……」二嬸含着淚,緊緊的攥住了和雲兒的手。

和雲兒咬着唇,原本蒼白的嘴唇多了些血色出來,她淚眼汪汪的看着二嬸,「二嬸,我就一個媽媽了,求你幫我看着她好不好,我長的不好看,皇軍不會看上我的!」

「那個讓儂亂說!儂看儂的皮色,儂的條幹,曬了那麼幾個月,饅頭吃了那麼幾個月,半點也不見難看起來。臉孔差是差點,儂還是個嬌滴滴的黃花姑娘啊……」蓮荷哽咽了,一咬牙,「帶着儂娘一道去,你在船上看着她,我去送荷花,二嬸長成這樣才安心吶!」

「二嬸,媽媽會瘋了的,上次那麼就是坐船去的,你忘了前天她差點燒了咱們吃飯的烏篷船嗎?媽媽她……」和雲兒的眼淚還是沒有忍住,吧嗒吧嗒的掉了下來,沒說完的那半句話在兩個人心底打着轉……

這一場祭拜一如既往的草草結束了,兩個人帶着紅紅的眼圈回了小屋。蓮荷跨進門檻,將鎖著的一間裏間門打開了,走了進去。探頭瞧著門內的一個豐腴白皙的婦人,那婦人正沉睡着,只是臉頰上的臟污污了原本白凈漂亮的顏色。

蓮荷嘆了口氣輕輕的關上門,走了出來,正瞧見了和雲兒收拾了屋前荷塘里的荷花和蓮蓬要出門。蓮荷連忙抬腳攔住了和雲兒,瞪起眼珠子,那原本就像極了羅剎鬼的臉更加駭人了起來,「儂個小伢兒那嘎講不聽的,儂等我跟儂一道去,儂娘睏覺了,半天睡不醒,我們快去快回!」

「二嬸,我總要一個人出門的,咱們家的糕點還是要做的呀,不然可怎麼活?二嬸,我求你,今天你在家做糕點,我媽媽……醫生說她還有救啊。」和雲兒咚的一聲跪了下來,仰著頭看着二嬸,「二嬸,別擔心我,我帶着大斗笠,壓低腦袋,送了花就回來!二嬸!」

蓮荷看着和雲兒一臉堅定的樣子,轉頭看看屋內正在夢囈的弟媳婦,無奈的嘆了口氣,重重的點下了頭,拉着和雲兒將其腿上的藍麻布褲腳放下,遮住了白皙的小腿,仔細的瞧了瞧上身的斜襟麻衣上的盤扣是不是齊整的,又翻看着挽起的頭髮,挑了幾縷下來擋住眼睛,這才放心的給小腦袋蓋上斗笠,輕聲囑咐著送花時的注意事項。

和雲兒將其全部記下,然後跳上了烏篷船,拿起船篙,往河中央劃去。二嬸蓮荷站在河畔邊揮着手,眼中滿是擔憂……

今西湖水,貫城入於清湖河者,大小凡五道,一暗門外斗門一所,一涌金門外水閘一所,一集賢亭前水筧一所,一集賢亭后水閘一所,一菩提寺前斗門一所。——清湖河。

和雲兒撐著船,搖搖晃晃的到了芳汀過雨亭,從船上跳了下來,提起邊上擺滿了荷花蓮蓬的竹籃子,將船在邊上的木樁子上系好,邊大步朝清波門走去了。自去年12月底至今,這是和雲兒第一次出門,那時渾身是血的二嬸撐著船,將父親和二伯的屍體帶了回來,還有神志至今都混混沌沌的母親,那時候的和雲兒便在家守着,二嬸蓮荷也半步也讓不出門,生怕皇軍將和雲兒搶去丟進了泗水新村。

腳踩到了實地,和雲兒的心底卻湧上一股悲涼無助,恐懼的感覺縈繞上心頭。和雲兒望向東邊,那裏是蕭山縣,家就在那邊,皇軍被攔在錢塘江邊,沒能進去。和雲兒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壓低了斗笠小步往前前走着,家回不去了……

清波門還是原來的那樣,似乎二嬸說的那些滿地的血跡從來也不存在過一般。我小心翼翼的走在街道上,發現除了多了那些披着「黃皮」的皇軍,好像也沒有什麼區別。街上的叫賣聲依舊此起彼伏,小販們挑着擔子在街邊擺着攤。

熱氣騰騰的包子,坐在小板凳上等著剃頭匠刮鬍子的老大爺,擺着各種零碎小玩意兒的小攤子……只是,似乎有什麼東西悄悄的變了樣了。街上的女人們少了起來,原本行人們臉上和煦的笑容消散了些,男人們的腳步匆匆,時不時上前「查人」的皇軍成了清波門前的新霸,他們笑得最開心的……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叫賣聲,陌生的臉龐,陌生的人……和雲兒此刻才明白,究竟什麼才是是入侵。老師半年前還在感慨的戰爭,轉眼之間就瀰漫到了杭城。和雲兒抖著肩膀,臉色嚇得蒼白,半點沒有血色。

「你滴!」一道聲音劃破周遭的平靜,那一瞬間,和雲兒感覺到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和雲兒僵著身子,木木的轉過身,正想着是抬頭看還是不抬頭看時,一隻手伸了過來,緊緊的抓着和雲兒往邊上的小巷溜了進去。和雲兒憋著一口氣不敢吐出來,直到那人轉過身才吐出那一口氣。

聲音再次回到了耳中,叫賣聲似乎就沒有停止過一般。和雲兒獃獃的看着身前穿着西服的男孩,吶吶的開口問著:「陳海生,你家不是在蕭山縣嗎?那天,你不是請假回家祭祖了嗎?」

和雲兒不解的看着眼前的男孩,半年不見的同學,再次出現在眼前,原以為他在戰亂的那天躲了過去,卻沒想到再見到的時候,依舊是在淪陷的杭城。他不是回鄉祭祖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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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玉本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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