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馬案疑雲

第五章 馬案疑雲

一慈禧太后對馬案的態度微妙——

曾國藩接到這道上諭,心中十分不安。隨同上諭而來的還有一個大包封,裏麵包着近日

京報。京報登載了署兩江總督江寧將軍魁玉奏報案件的簡單情況:馬新貽檢閱武生月課後回

署,在箭道上遇一男子,被此人用短刀刺死。刺客當場抓獲,名叫張文祥,河南人,該犯供

詞支離游移。讀罷京報,曾國藩陷於沉思。

刺殺總督,大清朝立國以來,這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而被刺的馬新貽,又是近世官場

上一個精明強幹的角色。馬新貽曾是曾國藩的屬員,他對此人有所了解。

馬新貽字穀山,山東曹州府菏澤縣人,道光二十七年進士,與李鴻章、郭嵩燾同年,他

未入翰苑,以知縣分發安徽,任建平縣令。從咸豐三年起開始帶兵,先是與太平軍,后又與

捻軍轉戰在安徽戰場,因軍功不斷遷升。同治二年授按察使,旋遷布政使。這段時期,曾國

藩坐鎮安慶,與馬新貽多有接觸,他對這個官運亨通的僚屬的評語是:精明,勤快,城府

深。同治三年,布政使尚未做滿一年的馬新貽便接替開缺回籍的曾國荃,當起浙江巡撫來

了。遷升之快,令人眼紅,連曾國藩也暗覺驚訝。他不明白,此人究竟有什麼背景,以至於

聖眷如此隆盛,那時,曾國藩已遷到江寧。這天,前去杭州赴任的馬新貽來到總督衙門拜謁。

本就長得英俊勻稱的馬新貽,高就途中,益發顯得神采奕奕,與曾國藩縱情暢談,神態

甚是軒朗。曾國藩微笑着說:「閣下在安徽任職多年,此去又將巡撫浙江,聽說過桐城一家

三人當浙撫的佳話嗎?」

「這倒沒聽說過。」馬新貽欣悅地說,「請中堂見示。」

「桐城方姓,是當地有名的大族。」曾國藩撫著長須,興緻盎然地說,「乾隆時,方恪

敏公觀承由直隸藩司升任浙撫,他在撫署二門上題了一聯:『湖上劇清吟,吏亦稱仙,始信

昔人才大;海邊銷霸氣,民還喻水,願看此日潮平。』二十年後,其侄方受疇亦由直隸藩司

升浙撫。二十八年後,其子方維甸以閩浙總督暫護浙撫篆。方維甸想起三十年間,父、兄和

他三持使節,真是他們方家的殊遇,於是在父親當年題聯的楹柱旁邊的牆上書寫一聯:『兩

浙再停驂,有守無偏,敬奉丹豪遵寶訓;一門三秉節,新猷舊政,勉期素志紹家聲。』又在

聯后寫了一段長跋,記敘了這樁家門幸事。」

「真是浙江巡撫史上的一段佳話。」馬新貽擊掌讚歎。「謝謝中堂在我撫浙前夕講了一

段這麼有趣的故事。」

「今閣下亦以藩司升任浙撫,但願馬府亦和方家一樣,後世再出浙撫。」曾國藩笑道。

「那就要托中堂的洪福了。」馬新貽興奮異常地說。

談完這段趣事後,馬新貽謙虛地向曾國藩請教治民之方,曾國藩也以一番誠意談了他准

備在兩江實行減免賦稅,以蘇民困的計劃。二人談得很是投機。

馬新貽一到杭州,便學習曾國藩的做法,奏蠲因戰爭而拖欠未交的賦稅,又奏減杭、

嘉、湖、金、衢、嚴、處七府浮收錢漕,又請罷漕運諸無名之費,朝廷都一一允准。他又親

自帶兵沿海岸肅清海盜。到了同治六年,他便升為閩浙總督,成了一位年輕的制軍。第二

年,曾國藩調直隸,馬新貽便到江寧來接任。

那次,當曾國藩看到年不滿五十,並無殊勛特績,又與湘淮兩系都無淵源的馬新貽時,

心中陡起不快。兩江重地,向來非老成宿望、大德大功者不能輕授,讓馬新貽來接替,不是

有意降低兩江總督的規格嗎?是不是朝廷中有人存心以此來壓一壓湘淮諸將帥呢?這樣想過

以後,他又覺得自己的懷疑沒有根據,心胸太狹窄了,轉而依然對馬新貽以禮相待。這兩年

聽說馬新貽在兩江幹得不錯,何以忽遭這等慘變?張文祥一江湖流浪者,他為何要謀刺總

督?此人敢於在刀兵林立的校場之中行刺,又居然一刀刺殺成功,其人之膽量、本事必然非

比等閑。憑着曾國藩的閱歷,他也想到此人背後,很可能有非同一般的複雜網絡,一旦涉足

其間,後果難以預料。

當年不避艱險、銳意進取,以夔、皋、伊尹為榜樣,欲做一番陶鑄世風、振興天下大業

的禮部侍郎,今天位居宰輔、功高震世,卻因捻戰無功,津案受辱,且體力衰弱,疾病纏

身,更兼這十多年來經歷了太多的險風惡浪,洞悉了權力顛峰上的傾軋虞詐,反而變得越來

越謹言慎行,越來越悲觀失望了。他上疏給太后、皇上,說自己右眼久已無光,左眼亦目力

昏眵,江南庶政殷繁,若以病軀承乏,將來貽誤必多。再四籌思,惟有避位讓賢,乞回成

命,吁懇聖恩另簡賢能,畀以兩江重任。目前津案未就緒,李鴻章到津接篆以後,仍當再留

津郡,會同辦理,一俟津事奏結,再行請開大學士之缺,專心調理。

奏摺很快被批轉回來,上諭命曾國藩即赴江督之任,毋再固辭。詞氣堅決,無再商余

地,曾國藩只得抱病遵命。

「大人,卑職想馬制台這事真是蹊蹺。」得知曾國藩決定赴兩江履任后,趙烈文提醒

道,「天津之案發生后,朝廷一日一旨,急如星火,命從速從嚴辦理。馬制台被刺有一個多

月了,京報只有魁玉的簡單奏報,未見就此事所下的諭旨。又刑部尚書鄭敦謹奉命去江寧調

查此案,據說才離京幾天。雖然馬制台之案不能與津案相比,但此事亦非同小可。大人還記

得十多年前鄧子久中丞被刺之案嗎?那時咸豐爺避難熱河,聞訊后一連下了數道諭旨,對滇

撫徐之銘的奏報逐條批駁,而那事最後還是由太后和今上手裏結的案。鄧子久乃一剛從藩司

升任的巡撫,且在旅途中被殺,馬穀山為一現任總督,又在校場被刺,事情嚴重得多,朝廷

反應並不太強烈。此事令人甚為疑惑。」

趙烈文所說的鄧子久被刺一案,曾國藩當然知道。咸豐十年,雲南布政使鄧爾恆(字子

久)擢貴州巡撫,赴任途中,改換陝西巡撫。雲南巡撫徐之銘為官不正,害怕鄧爾恆進京陛

見時揭其陰私,遂指使副將何有保在曲靖縣將鄧謀殺。事後上奏朝廷,說盜匪行刺,已將凶

手正法云云。咸豐帝嚴厲斥責徐之銘,又命雲貴總督劉源灝密速訪查,據實具奏,務期水落

石出,不準稍存徇隱消弭之見。後來,劉源灝風聞其中之故,竟然不敢赴滇,遷延半年,中

途乞病歸。不久,咸豐帝病死,西太后執政,立即撤了徐之銘職務,命張亮基速赴雲南辦

理,又起複潘鐸專辦此案。最後因何有保等人內部起鬨,案情大白。鄧爾恆被殺后的幾個

月,全國議論紛紛,京報天天登載有關消息,一時官場矚目雲南。相形之下,馬案是冷清多

了。難道是朝廷有意冷落?趙烈文的提醒有道理!

「依卑職愚見,大人不妨再上個摺子,請求陛見,聽聽兩宮太后對此事的看法。」

曾國藩採納了趙烈文的建議,上折請晉京陛見。同時發函給紀澤,要兒子安排家眷先行

南下,不必等他。

奉旨允許進京陛見。於是曾國藩待李鴻章來津,交接直隸總督印信后,便啟程入京。

這時正逢曾國藩六十大壽在即,一到京師,軍機處便奉旨賜壽:御書「勛高柱石」匾額

一面,御書「福」、「壽」字各一方,梵銅像一尊,紫檀嵌玉如意一柄,蟒袍一件,吉綢十

件,線縐十件。前來法源寺送壽禮的小軍機特為告訴曾國藩:「勛高柱石」匾額乃皇上親筆

所書,這四個字也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兩宮皇太後為這四個字,把十六歲的小皇上着實頌揚

了一番。皇上親筆書贈大臣,這還是第一次,真箇是曠代鴻恩。過去一句泛泛褒揚天語,能

使曾國藩內心激動幾天幾夜,成為他奮發前行的強大動力,可是而今這些破格的崇隆聖眷,

都不會再引起他的激情了。他是一株枯乾的老樹,春風已不能再吹出綠葉了。

由周壽昌發起,湖廣同鄉在湖南會館設盛宴為之祝壽,雖然他親筆題寫的匾額已照原樣

又制了一塊,仍舊高懸在會館大門上,但砸匾的往事畢竟令他感到錐心痛苦,他只應酬性地

略坐一坐,便借口身體不適告辭。當年慶賀同科十進士的豪興,已成為非常遙遠的回憶了。

壽筵擺過後,兩宮太后、皇上在養心殿接見兩次。皇上照例緘默,東太后也未開口,兩

次接見加在一起,西太后總共只問了他十幾句話,他最關心的馬新貽被刺事,僅僅只兩句。

一句:「馬新貽這事豈不甚奇?」他摸不透這話的意思,只得含糊答道:「這事很奇。」西

太后略停一會,又說出一句:「馬新貽辦事很好。」這句話總算是點到了實質,他趕緊順着

她的話回答:「他辦事和平精細。」尖起耳朵欲聽下文時,沒有了,叫他跪安退出。第二

天,乾脆連馬新貽的名字都沒提了。西太后只問他何時啟程,要他到江南后練兵。

十月初十日,是西太后的萬壽節,曾國藩隨班朝賀。第二天,正是他晉六十歲的生日,

為表示公而忘私,這天一早,他便離京南下了。

途中,曾國藩反覆地咀嚼西太后的兩句話,細細地揣摸朝廷對馬案的態度,慢慢地有了

些較明確的認識。西太后對此事並不太熱心,印證了趙烈文的分析。朝廷對馬新貽的看法尚

好,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沒有要將此案追查個水落石出的意思。對於這樣一樁大案奇

案,朝廷的態度顯得頗為難以理解。

一路上,他把這些想法與趙烈文、薛福成、吳汝綸等人商討,他們也都覺得奇怪。這些

離奇的跡象倒刺激了趙、薛、吳這班熱血幕僚的好奇心。他們極力慫恿曾國藩把這事查個水

落石出,並猜測弄清之後必有許多意外的收穫。曾國藩淡淡地笑了一笑。他不指望什麼意外

之獲,但既然已受命重回江督任上,查明此事乃職分所在。他於是寫了一封密信,派急足送

給正在江寧附近整頓長江水師的兵部侍郎彭玉麟,要他先行秘密查訪。

兩江總督衙門正在重建之中,尚未完工,馬新貽當總督時,衙門設在江寧府署。曾國藩

不願與馬新貽冤魂作伴,而先前住的原太平軍英王府已作他用,於是暫借鹽道衙門辦事。

一連幾天,江寧城裏上自將軍魁玉,下至過去的平民舊識,川流不息地前來拜謁。除魁

玉、藩司梅啟照以及鄭敦謹未到之前代為審案的漕運總督張之萬外,曾國藩一律謝絕。忙過

這些應酬后,他又親到江寧府去弔唁馬新貽,送上一副輓聯:范希文先天下而憂,曾無半時

逸豫;來君叔為何人所賊,足令百世悲哀。

這天傍晚,彭玉麟悄悄進城來訪。

「滌丈,你見老多了!」僅僅兩年不見,曾國藩便衰老得如同古稀老人,大出彭玉麟的

意外。

「雪琴,你兩鬢也增了些白髮。」彭玉麟比曾國藩小五歲,這幾年因國秀病故,世事多

艱,心情不暢,身體也大不如昔了。

「都老了!上月厚庵來江寧,他還不到五十,便彎背了。

還有春霆,早幾個月大病一場,差點把命都丟了。」

「春霆害的什麼病?」曾國藩的腦子裏很快閃過二十年前長沙城裏,鮑超被鎖拿,當街

向他求救的情景,想不到那樣一個雷打不倒的漢子也垮下來了。

「還不是過去的那些刀傷箭傷發作!」

曾國藩搖頭嘆息。

「還有次青,前幾天一個平江勇哨官來水師看望過去的弟兄們,說次青在關門著書,絕

口不談過去的事,好像有滿腹牢騷。」

「早年在長沙、衡州投靠我的朋友,我自信都沒虧待他們,一個個也都還說得過去。授

文職的,大都在道貢以上,授武職的起碼也是個游擊、參將,不願做官的回到家裏,也都是

富翁財主。唯獨次青至今向隅,我於他有虧欠。過些日子,我要專門為他上個摺子,請朝廷

起複。」

曾國藩這種出自內心的沉重情緒,使彭玉麟深受感動,他覺得氣氛太灰暗了點,遂將語

調一轉,說:「有一個人倒是越活越灑脫了。」

「哪一個?」曾國藩從對李元度的歉疚中走出來,生髮了幾分興趣。

「郭筠仙。我聽厚庵說,剛基去世,他悲傷過一段時期后便很快釋懷了,這兩年讀了很

多洋人的書報,常說洋人超過我們的地方很多,不只是船炮器械,他們的法律國制都值得我

們效法。世道變了,禮失而求諸野。他很想出洋去看看,總未遇到機會。」

郭嵩燾的兒子郭剛基是曾國藩的四女婿,聰慧好學,只是天不假年,二十歲便病逝,留

下嬌妻幼子,害得父親、岳父傷心不已。

「筠仙的這個心思十年前便有了,我總覺得他今後會在這方面有一番事業出來。是該多

有一些大臣到外面去看看,現在夜郎侯太多了,總以為自己了不起。」曾國藩想起了幾個月

前,以醇王為首的清議派對處理天津教案的掣肘,至今仍感委屈。「我曾經答應過筠仙,向

皇上保奏他出洋考察,這兩年內只要我沒死,就一定踐諾。」

自從辦津案以來,曾國藩常常想到死,他有一種預感,而這種預感又使他多次夢見死去

的祖父和母親,他於是更相信死期不遠了,心中常默念著哪件事該了而未了,應如何了結。

每當這時,他的一顆心,便會如同脫離軀體似地飛回了荷葉塘。不知為什麼,荷葉塘那

塊貧瘠僻冷的土地,那條小小的淺淺的涓水河,那座荒蕪的高嵋山,還有長年累月生活在那

里的父老鄉親,總是勾起他綿綿不絕的思念,當年那個寒素的耕讀子,是怎樣急切地盼望走

出去,干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啊!今天,這個勛高柱石的大學士,卻又魂牽夢繞般地想回到

它寧靜的懷抱。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曾國藩為此而迷惘,而困惑,而苦澀。此中答案的確

難以尋求。

相見的氣氛居然這般令人傷感,這是彭玉麟進城之前所沒有想到的。渣江的退省庵早已

建好,杭州的退省庵也正在籌建中,彭玉麟向來對名望事業看得淡薄,內心的痛苦也就不如

曾國藩的深重,談過幾個老朋友的近況后,他轉入了正題:「滌丈,馬穀山這事,好使人驚

詫!」

「是這樣的。」曾國藩點點頭,說,「雪琴,你把馬穀山被刺那天的詳情說說吧!」

「好。」彭玉麟端起茶杯,輕輕地呷了一口,似有所思地說,「這真是一件怪事——」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二張文祥校場刺馬——

江寧城內駐有綠營兵二千多人,棚長以上的大小頭目有二百餘人。這些頭目,每月由記

名總兵署督標中軍副將喻吉三考核一次,稱為月課。月課的內容主要為弓、刀、石、馬四大

項,成績分優、甲、乙、丙四等,是武職遷升黜降的一個重要依據,向為軍營所重視。七月

初,喻吉三便下達命令,二十五日在校場大考,屆時總督馬新貽親自檢閱。應考者早早地作

準備,人人都想在總督面前博得個好印象。不巧,二十五日那天下起雨來,大課便推遲到第

二天。

二十六日清早,天還未大亮。江寧校場就熱鬧起來。大大小小的頭目跨著駿馬,穿好緊

身戰甲,一進校場,便各自活動起來。校場規矩很嚴,就連中上級武官所帶的隨身僕從,都

不得進場,只能在柵欄外觀看。

卯正,兩江總督馬新貽在喻吉三等人簇擁下來到校場。他身穿從一品錦雞蟒袍,頭戴起

花紅珊瑚頂帽,腳踏雪底烏緞朝靴,神色莊嚴地走上檢閱台。一聲號炮響后,考核開始。喻

吉三宣佈,馬制台特為準備了十二朵大紅綢花,每個項目的前三名,都可以得到制台大人親

授的紅花。應考者無不踴躍。

先考弓術。弓以力為單位,一力十斤。從八力起開弓,連續開滿三次者為合格。八力開

后再加至十力,合格后再加至十二力。十二力合格者為甲等,超過十五力者為優秀。開弓完

畢,再考平地射。每人發六支箭,在三十步遠外對準靶子射,六箭皆中靶心者為優。接下來

考刀術。刀有八十斤、一百斤、一百二十斤、一百三十斤之分,能將一百三十斤重的大刀舞

得嫻熟者為優等。石分二百斤、二百五十斤、二百八十斤、三百斤四等,將石拔地一尺,再

上膝,再上胸,將三百斤的石頭舉過胸脯者為優。

武職人員的考試遠比文職人員咬筆桿做文章有趣。開考後,柵欄外便圍滿了看熱鬧的百

姓,而且越來越多。大家以高昂的興緻觀看,並以喊聲、掌聲為應考者吶喊鼓勁助威。

最精彩的是馬術。校場馬術的考核為馬上射靶。這時已到午初時分,校場四周早已是人

山人海,熱氣騰騰。儘管衛兵一再阻擋,圍觀的百姓還是拚命地向柵欄靠近,柵欄旁邊的幾

株大樹上都爬滿了人,好幾株枝幹被壓斷了,從樹上掉下並跌斷手腳的事時有發生。

校場的一頭有三個離地四尺高的土墩,土墩上插一根六尺長的竹竿,竹竿上掛一塊寬三

尺、長四尺,用布做成的牌牌,叫做布侯。布侯上畫着三個圓圈,離布侯三十丈遠處有一道

白石灰線。人騎在馬上,打馬在校場上飛跑三圈后,再對着布侯射箭。一共射四箭,四箭全

中布侯內圈者為優秀。柵欄外,成千上萬名觀眾的眼睛跟着校場上的跑馬轉,隨着一箭箭射

出,報以喝彩和惋惜聲。場內的應考者和素不相識的場外圍觀者,幾乎達到了息息相通的地

步。最後,一百多名武官全部跑馬射箭完畢,居然無一人四箭全中布侯內圈的,在一片遺憾

聲中,也根據高下定出了前三名。

到了未正時刻,四大項目中十二名優勝者神氣十足地走上檢閱台,馬新貽給他們一一戴

上大紅綢花,又說了幾句勉勵話。恰在這時,有一處柵欄被擁擠不堪的百姓衝垮了十多丈寬

的缺口,兩三百名膽大者從缺口中潮水般湧進了校場,衛兵們來不及攔阻,擠進來的人都朝

箭道跑去。因為箭道的那一端是總督衙門的後門,馬新貽將要從這裏回署。馬新貽平時外

出,總是坐在遮蓋嚴密、前呼後擁的八台大轎里,百姓哪能見到!今日能有這樣的好機會,

大家都想一睹制台大人的威儀。

「大人,箭道兩邊擠滿了百姓,讓衛兵驅散后您再下去吧。」見馬新貽正要走下檢閱

台,喻吉三彎腰勸阻。

「不必了,百姓們想見見我,就讓他們見見又有何妨!」志得意滿的馬新貽也想藉此機

會,給江寧百姓一個好形象。他邊說邊整整衣冠,揚起頭走下檢閱台。

柵欄外的百姓見衛兵並不驅趕闌入者,便紛紛從缺口處擠了進來。一時間,箭道兩旁聚

集著近千人。馬新貽在巡捕及貼身衛士的保護下斂容正色,大搖大擺地穿過校場,走進箭

道。頭上的紅頂,頸上的朝珠,身上的彩色綉線,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五色光毫,照得百姓

們眼花迷亂,艷羨驚嘆:「好神氣的馬大人!」

「比以前的曾大人精神多了!」

「當然咯,還不到五十歲,又沒有吃過曾大人那多苦,當然精神。」

「平常人哪有這福氣,做督撫的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馬新貽邊走邊聽到這些讚歎之辭,心中洋洋自得,腳步邁得更加威武。這時,一個年輕

的武弁從箭道邊人群中衝出來,高喊一聲:「表舅!」然後跪下。

馬新貽一聽,腳步停下來。看時,原來是他堂姐的兒子王成鎮。去年,馬新貽將他從山

東原籍召來,安排在督標中軍當個外委把總。這王成鎮不成器,最好賭博,有點錢便去賭場

賭了,直到輸盡為止。早向,王成鎮輸得身無分文,以母親病重,回家探望無川資為由,向

馬新貽要了十兩銀子。他拿着這筆銀子,沒有半個月又輸光了,到馬新貽那裏扯謊,說被人

偷去了。馬新貽見他哭哭啼啼的,便又給了他十兩。誰知不久又輸了,還倒欠賭房五兩銀

子。馬新貽得知后氣得大罵,吩咐僕人,再不准他進督署。王成鎮無法,便借這個機會向表

舅面求。

馬新貽見是他,喝道:「你這個混帳東西,還有臉來見我!」

說罷,扭轉臉繼續往前走。

王成鎮跪着高喊:』表舅,表舅!」馬新貽不理,只顧朝前走。王成鎮見狀,忙站起,

跑到馬新貽前面,又是一跪,哭道:「表舅,求你再寬容外甥一次。外甥委實欠了別人的銀

子,無法歸還,只得如此!」

「你給我滾開!」馬新貽抬起右腳,猛地向王成鎮踢去。

「大人,冤枉啦,冤枉!」馬新貽的腳尚未收回,忽地從人群中又衝出一個高大壯實的

漢子來。他飛奔向前,走到馬新貽的面前,彎腰打千。

「你是誰?」馬新貽停步喝問。

「大人!」那漢子邊說邊向前走一步。猛然間,他從腰中抽出一把發亮的腰刀來,用盡

全力,向馬新貽身上扎去。馬新貽被這突如其來的行動嚇懵了,正在慌亂之際,那腰刀已插

進了他的右助之下。馬新貽慘叫一聲,隨即倒在箭道上,血如泉水般地噴湧出來。箭道兩旁

的百姓高喊:「總督被殺了!」

「抓刺客!」

走在離馬新貽身後丈多遠的喻吉三聞訊趕上前來,馬新貽的貼身侍衛也都紛紛趕上,只

見那刺客並不逃跑,站在那裏,對着青天狂笑道:「你們來抓吧!老子大事已成,高興得

很,我跟你們走。」

衛兵擁上來,拿一根繩子將刺客綁住。喻吉三高喊:「先前跪的那人是他的同夥,不要

放了他!」

衛兵們又把王成鎮抓住。王成鎮嚇得臉色灰白,話都說不出一句來。刺客又笑了起來,

說:「你們放了他,殺人的只有我一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並無同夥!」

喻吉三哪裏聽他的,吩咐將兩人一起押進總督衙門。倒在血泊中的馬新貽已人事不省,

被眾人抬進了卧室,一邊飛馬去請醫生。

校場內外上萬名圍觀的百姓,眼見得出了這樣一件百年難遇的稀奇事,情緒一下子高漲

起來,驚訝之餘,全都奔向總督衙門,懷着巨大的好奇心,打聽事情的究竟。

總督衙門一時大亂,也無人出來維持秩序,大堂外看熱鬧的人密密匝匝地圍了不知多少

圈。過一會,江寧藩司梅啟照帶着江寧知府及江寧、上元兩縣縣令等人升堂開審。刺客被五

花大綁地押了上來。

梅啟照敲打着驚堂木,喝問:「大膽狂徒,你叫什麼名字?何處人氏?幹什麼的?從實

招來!」

那刺客面不改色,昂然站立在大堂之中,從容答道:「我叫張文祥,河南汝陽縣人,無

業。」

「你為何要謀刺馬制台?」梅啟照又厲聲發問。

「有人叫我乾的。」

「此人是誰?」

「此人是將軍。」

大堂上審訊的官員們面面相覷,無不驚愕失色,他們立即想到江寧將軍魁玉。梅啟照的

心怦怦直跳,不知如何審下去,好一陣才問:「將軍在哪裏,你認識他嗎?」

張文祥坦然回答:「將軍就在我家旁邊,我並不認識他。」

官員們被弄得莫名其妙。

梅啟照問:「你不認識將軍,將軍怎麼叫你干?」

「我今天清早在將軍面前抽了一簽,上上大吉,故知將軍同意我去干。」

陪審的官員們有的已大致猜到了,有的還不明白,梅啟照已知將軍決非魁玉,心中有了

數,遂又猛拍一下驚堂木,大叫:「大膽狂徒,你老實招來,這將軍到底是誰?」

「它是我家門旁邊石將軍廟裏的將軍。」

這下,所有會審的官員們一齊放下心來。

正在這個時候,魁玉急急忙忙趕來,對梅啟照說:「此事非比一般,恐有意外,現在外

面百姓眾多,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楚,哄傳出去,不利審查。」

梅啟照依了魁玉的意見,將張文祥押下收審。直到天黑下來,總督衙門圍觀的百姓才漸

漸散去。到了第二天上午,馬新貽因流血過多死了。當天晚上,總督衙門裏又傳出新聞,馬

新貽的姨太太懸樑自盡。過幾天又報王成鎮瘋癲。事情愈加複雜了。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三江寧市民嘴裏的馬案離奇古怪——

「張文祥到石將軍廟求籤一事,魁玉、梅啟照都沒有說起。」曾國藩聽完彭玉麟的敘述

后,擰起眉頭說。彭玉麟所敘的校場刺馬的情節,與魁、梅等官員們講的大致相同,但他們

都沒有說起求籤一事。

「可能因『將軍』二字牽涉到魁玉的緣故。」彭玉麟淡淡一笑。「幾天後,張之萬從清

江浦來到江寧,與魁玉合作辦案,衙門裏便傳出張文祥是漏網捻賊前來報仇的話。不過,」

彭玉麟壓低了聲音,「江寧城裏關於這件案子卻傳說紛紜,與衙門裏所說的大不相同。但水

師因無人駐紮城裏,所知不詳,滌丈不如叫一些人扮作尋常百姓,下到茶樓酒肆、街頭巷尾

去聽聽,可以聽到不少傳聞。」

曾國藩輕輕地點點頭,心想:江寧城裏會有些什麼傳聞呢?夜深了,彭玉麟起身告辭。

曾國藩親送到門外,關心地問:「永釗多大了,在渣江,還是跟隨在你的身邊?」

「過年就十七歲了,跟着叔父嬸母在渣江。」

「定親了嗎?」

「還沒有。」

「雪琴,續個弦吧,身邊得有人照顧呀!」曾國藩親切地勸道。

「今生已沒有這個念頭了,一等長江水師規模整齊后,我便堅決請求開缺,先回渣江守

三年母喪后,再到杭州退省庵住兩年,以後便渣江、杭州兩個退省庵一處住半年,以此了結

殘生。」彭玉麟苦笑着,曾國藩無言以對。

「去年我在九江偶遇廣敷先生,他說我前生是南嶽老僧。

難怪我喜歡獨居,喜歡庵寺。」彭玉麟伸開雙手,做出一個無可奈何的樣子。

「你見到廣敷了,他還好嗎?」曾國藩立時想起了溫甫,又有兩三年不見了,不知他近

況如何。

「廣敷先生真是個得道真人,跟十年前一個樣。」

曾國藩真想把溫甫的事告訴彭玉麟,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雪琴,永釗正處在一生學問的關鍵時刻,渣江雖有叔父照料,畢竟缺乏良師。你要他

到江寧來,和紀鴻一起讀書,我為他們請一個好先生。」

「好。」彭玉麟感激地點點頭。

幾天後,奉命在市井搜集關於馬案傳聞的趙烈文、薛福成、吳汝綸、黎庶昌等人,向曾

國藩稟報了這個案件的各種離奇之說。

趙烈文介紹了流傳最廣的一種——

咸豐五年,馬新貽署理合肥知縣,因縣城失守而革職。時福濟任安徽巡撫,委託馬在廬

州辦團練。一日,馬新貽的團練與捻軍作戰,大敗,馬新貽也被活捉。這支捻軍的頭目即張

文祥。張文祥有兩個結拜兄弟:二弟曹二虎,三弟石錦標。

曹二虎精於相術。他看到馬新貽后,悄悄對張文祥說:「大哥,這個姓馬的面相骨相均

極好,將來有一品大官的福分,捻子內部四分五裂,不是成氣候的樣子,我們何不借姓馬的

改換門庭。」

張文祥說:「姓馬的被我們所捉,恨死了我們,如何可以借他的力?」

「大哥,先優禮相待,看他反應如何。」石錦標也贊同曹二虎的意見。

張文祥鬆了馬新貽的綁,設酒席款待他。馬為人聰明,看出了其中的變化,勸張文祥歸

順朝廷。張文祥說:「我們兄弟早有歸順之意,只是無人引薦。」

「這事包在我身上!」馬新貽大喜。「福中丞與我私交極好,你們又有武功,只要肯投

誠,定會得到重用。今後陞官發財,我們共享富貴。」

「我們跟着你投奔朝廷,你日後會看得起我們嗎?」石錦標穩重,考慮得深遠些。

「石三爺,看你說到哪裏去了!」馬新貽立即接話,「你們都是義士,我姓馬的今後還

要仰仗各位殺敵立功,只有敬重愛戴的道理,決不會看不起的!」

「那你要當着我們眾位兄弟的面起個誓!」張文祥正色道。

「行!」馬新貽爽快地答應。他這時一條命都攥在張文祥的手裏,不殺已感恩不盡,何

況還要帶着一批投降的捻軍回去,這時叫他做什麼,他會不同意?恰好酒席桌下正有一條狗

在啃骨頭,馬新貽從張文祥腰間猛地抽出一把短刀,朝着狗身上狠狠一刺,那狗慘叫一聲,

狂奔逃去。「我馬新貽今後若虧待兄弟們,你們可以像剛才這樣,把我當一條狗一樣戳死!」

張文祥答應了。第二天,這支捻軍隨馬新貽投降。馬新貽在福濟面前將自己如何勸降之

事,大大地渲染了一番。福濟稱讚他能幹,並將這支捻軍改編成練勇。因馬新貽字穀山,這

個營便取名山字營,張文祥做了營官。曹、石二人做了哨官。馬新貽仗着山字營,屢立戰

功,遷升頻繁。到了同治四年,喬松年巡撫安徽,馬新貽已升為布政使了。那時山字營裁

撤,石錦標回家當財主,張文祥、曹二虎仍留在馬新貽身邊,馬果然待他們親如兄弟。

不久,曹二虎將妻子鄭氏接來安慶,馬新貽和他的太太在藩司衙門設宴招待。曹二虎帶

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妻子欣然領宴。誰知馬一見鄭氏生得美貌,頓起歹心。這馬新貽原是個

漁色之徒,家有一妻兩妾仍不滿足。從此,他便常常變些花樣?將鄭氏騙進藩署。鄭氏見馬

新貽高官厚祿,又長得一表人材,於是也情願。以後馬便常常支使曹二虎到外地辦事。曹一

走,鄭氏便住進藩署。馬的妻妾都怕他,由他胡來。

張文祥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對馬新貽奸占朋友之妻的醜行大為不滿,便悄悄地告訴二

虎。二虎一聽,怒不可遏,恨不得一刀殺了鄭氏。

張文祥勸道:「罪魁禍首是馬新貽,你不殺他,反而先殺自己的妻子,於理不當。且捉

奸不見雙,殺妻無據,到頭來你還得抵命。」

曹二虎低頭想了半天,說:「若不捉雙,殺馬亦無理由;若捉姦,藩署警戒森嚴,我如

何捉得到!」

張文祥說:「既然如此,不如乾脆把鄭氏送給馬新貽,你再娶一個算了。」

夜裏,曹二虎對鄭氏說,現在市井有傳聞,說你與馬藩台有染。鄭氏聽了又哭又鬧,矢

口否認。二虎於是對張文祥的話起了懷疑。過幾天,馬新貽對曹二虎說:「二虎,我與你情

同兄弟,你怎能聽信外人的挑唆?你外出時,鄭氏冷清,間或進署與娘兒們敘敘話,有什麼

不可以的!快莫胡亂懷疑自己的妻子。」

曹二虎想想也有道理。張文祥得知后,心知二虎大禍不遠了。

半個月後,馬打發曹赴壽春鎮總兵徐黱處領軍火,允諾事成後有重賞。曹欣然答應。張

文祥對他說:「徐黱駐兵壽州,離安慶六七百里,途中恐有意外,我陪你一道去吧!」

曹二虎不以為然,但感激張文祥的厚意,二人結伴同去壽州。一路無事,二人順利到

達。第二天,二虎前去總兵衙門辦事。剛投文,壽春鎮中軍官手持令箭出來,喝道:「把曹

二虎綁起來!」

曹二虎驚問何故。中軍官說:「你賊性不改,暗通捻匪,領軍火實為接濟他們。有人在

馬藩台那裏告發了你,我們奉馬藩台之命,即以軍法從事。」

說罷,也不容曹二虎分辯,便把他綁到市曹去殺了。張文祥得訊趕到市曹時,二虎已

死。他埋葬了二虎,哭道:「二弟,是大哥害了你,大哥為你報仇!」

從此,張文祥遠離安徽隱居下來。他以精鋼特製兩把腰刀,用毒藥淬之,只要用刀尖划

破一點皮肉,人必死無救。每到夜深人靜之時,張文祥便發奮練習。他以牛皮蒙一個靶子,

執刀刺靶。剛開始只能貫穿兩張牛皮,兩年後,一刀刺下去,五張牛皮立即洞穿。張文祥自

覺功夫已到家了,便懷揣這兩把腰刀跟蹤馬新貽。馬新貽調浙撫,他也到浙江;調閩督,他

又去福建;調江督,他又隨之來到江寧:只是都苦於找不到好機會。這次馬新貽考核武弁月

課,喻吉三二十天前就下了通知,給了張文祥以充分的準備時間,終於實現夙願,故他引頸

就戮,毫無悔意。

趙烈文轉述的這個傳聞使大家聽得入了迷,暗中讚歎刺客是個義氣深重的好漢,對馬新

貽正人君子表面后的醜惡行徑都很憤慨。曾國藩也暗思,此種事只可見於古代,今天幾乎絕

跡。接着,吳汝綸又講述了一個傳聞,更令人不可思議。

馬新貽是回族人,從小信天方教。天方教即伊斯蘭教。明代人稱阿拉伯為天方,伊斯蘭

教創於阿拉伯,故稱之為天方教。清代沿襲明代的舊稱。馬父為菏澤縣回人的頭領,與新疆

回民素來關係密切。馬在安徽為官期間,在與太平軍、捻軍作戰的時候,其軍火餉銀多得新

疆回民之助,故而屢立戰功,很快由一縣令而升至布政使。後來馬調任浙撫,在剿滅浙江沿

海匪盜的過程中,又得到新疆回部的資助。故馬對新疆回部一直感恩戴德。

馬的身邊有一個衛兵,名叫徐義,也是山東菏澤人,武藝很好,馬很器重他。這徐義原

是太平天國侍王李世賢的部下,與一河南人張文祥為至交。徐義與張文祥在太平軍中日久,

洞悉其中之弊,久思投降朝廷。同治二年,徐義、張文祥跟着李世賢守寧波。寧波城破時,

二人卷帶一些錢財逃走,到杭州後分了手。徐義後來投靠馬新貽,張文祥輾轉多處后又回到

寧波,並在那裏住了下來。同治四年,張文祥打聽到老友隨馬新貽來到浙江,便專程去杭州

拜訪。徐義熱情款待張文祥,兩人喝得醉薰薰的。當張又要舉杯和徐幹的時候,徐搖搖頭,

噴著滿嘴酒氣問:「張哥,你說世上的人心可測不?」

張歪著頭,臉上紫紅紫紅的,手中的杯子仍高高地舉著,眯起眼睛答道:「如何不可

測?好比你我兄弟之間,彼此的心思都明明白白的,你想什麼我知道,我要做什麼也告訴

你。」

徐又搖搖頭:「張哥,你我之間當然沒得話說,當官的人心就難以猜測,尤其是大官,

更是心眼兒比我們兄弟多幾十個。好比馬中丞吧,他的行事,就是我們兄弟不能想像的。」

見張文祥醉眼朦朧地望着他,徐義將嘴巴湊過去,對着張的臉說:「張哥,我告訴你一

件絕密的怪事,你聽后莫對別人說。」

張文祥胡亂點點頭。

「前天,馬中丞收到新疆回王的一封詔書。詔書上說,回部大兵已定新疆,不日東下,

浙江一帶徵討事宜,委卿就便料理。馬中丞得書後回報,東南數省,全部交給我馬某人。」

張文祥一聽,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狠狠一放,罵道:「這不是叛賊逆臣嗎,我要殺掉

他!」

「小聲點!」徐忙用手捂住張的嘴。「你說,這人心可測嗎?

馬中丞當了這樣大的官,還要背叛朝廷,投降回部,真不可想像。」

說罷,二人又接着喝酒。張文祥在杭州住了幾天後,回了寧波,在寧波城裏開起了一家

小押店來。

小押店是做什麼的?其實就是小當鋪。附近人家有一時銀錢周轉不過來的,拿樣實物來

抵押。換些錢去。到還錢時,一千文加一百二百利息,比大當鋪高得多。但大當鋪不押小物

件,貧寒之家便只能求助於小押店。張文祥帶着老婆孩子開個小押店,日子過得很艱難,心

里已經很不痛快了,豈料馬新貽又宣佈取締小押店,簡直不讓他活下去了。張文祥這一氣非

同小可,記起徐義說的私通回部、蓄謀造反的話,便起心要殺掉馬新貽,既為國家除害,又

為自己泄憤。就這樣,一等數年,才遇到校場閱課的機會,一刀刺死了仇人。藩司梅啟照審

訊,他大模大樣地坐在地上,叫他跪,他不肯,問堂上坐的是何官。衙役告他是藩台,他笑

著說:「藩台,小官,不足以審我。我有絕密大事相告,非將軍來不說。」

梅啟照被弄得很尷尬,無法,只得請魁玉。魁玉來后,張文祥說:「請發兵將總督衙門

圍起來,命令家屬統統出去,我再對你說。」

魁玉怒了,罵道:「這是個瘋子,不要睬他!」

張文祥大笑:「我是個瘋子,你們不必審了,快殺吧!」

梅啟照把魁玉拉到一邊說:「將軍請勿發怒,即算是瘋子,也聽聽他說些什麼。」

於是,所有無關人員全部退出,僅留下魁玉、梅啟照、張文祥三人。這時張文祥才將為

國除一大回匪之事說出。魁、梅聽后目瞪口呆。過了好一陣子,魁玉才拍著桌子嚷道:「你

這是誣衊!」

「將軍先不要罵我。」張文祥平靜地說,「你親自帶人去搜查馬新貽的卧室,若不得回

王偽詔,將我五馬分屍都行。」

魁玉、梅啟照四目相對,唬得不知如何是好,結果到底不敢去搜查馬新貽的卧室。

吳汝綸這段傳聞說得繪聲繪色,聽的人驚異不已。曾國藩淺淺一笑:「這真是海外奇

談,馬穀山死後還要背上一個通回謀反的黑鍋,可憐可憫!」說罷問薛福成、黎庶昌,「你

們還聽到些別的沒有?」

黎庶昌說:「我聽到的又是一種說法。」他也不慌不忙地說出一段故事來。

刺客張文祥為河南汝陽人。道光二十九年,張文祥變賣家產買了一批氈帽,到浙江寧波

去販賣。在寧波結識了同鄉羅法善,后又娶羅之女為妻,生有一子二女。子名長福,長女名

寶珍,次女名秀珍。咸豐年間,張文祥開起小押店來,並雇了一個幫工叫陳養和。咸豐十一

年十一月,太平軍將來寧波,張文祥將家裏的衣服、銀兩和幾百洋錢裝箱,交給妻子羅氏,

要她帶子女出城避難,張文祥則和陳養和在店看守。

恰好張文祥有一同鄉陳世隆在太平軍中充后營護軍。太平軍攻下寧波時,陳世隆便派幾

個兵士保護張文祥的小押店,又在門口插太平天國旗幟一面,貼告示一張,張文祥的店鋪因

而無事。不久,陳世隆撤離寧波,將張文祥、陳養和帶在軍中。在打諸暨縣沙家村時,陳世

隆戰死,張文祥、陳養和倉皇逃出,投奔侍王李世賢部,后又隨李世賢轉戰各地。同治三年

九月,張文祥在漳州抓到一個清廷的把總,名叫時金彪。時金彪也是河南人,張文祥見太平

軍大勢已去,便和時金彪一起逃走了。後來時金彪經人薦至馬新貽署中當差,張文祥乘海輪

回到寧波。這時其妻羅氏已跟一個名叫吳炳燮的男人同居了,那一箱銀錢也歸吳所有。張文

祥報官,縣官將羅氏斷回給張,銀錢則斷給吳。

張文祥心懷不滿,又無錢,轉而求助於昔日的狐朋狗友王老四等人。王老四又介紹張認

識龍啟雲。龍啟雲與海盜有聯繫,他給一筆錢與張文祥,張又重開小押店,並代龍銷贓圖利。

同治五年正月,浙江巡撫馬新貽巡邏到了寧波。張文祥欲借巡撫威力壓服吳炳燮,迫他

交出銀錢,遂攔輿喊控。馬新貽見是這點芝麻小事,將狀子向轎外一扔,吩咐起轎,任張在

後面呼喊,不理不睬。吳炳燮得知后十分得意,四處譏笑張無能,乘此機會,又將羅氏勾引

走了。張再向縣衙門告狀。告准后將羅氏追回,逼羅氏自盡。過幾天,龍啟雲、王老四請張

文祥喝酒。幾杯酒下肚后,張文祥心中的怨怒發作了,將告狀而巡撫不理睬,遭吳炳燮欺

辱,弄得家破人亡的痛苦心情,對龍、王發泄了一番。

「張大哥!」龍啟雲拍著張文祥的肩膀,煽動性地說,「男子漢大丈夫再沒有比妻子被

人霸佔更恥辱的事了,暗中支持吳炳燮的就是那個馬新貽。他擲狀不理,讓你當場出醜,長

了吳炳燮的氣焰。」

「馬新貽真不是個東西!」王老四也乘着酒興罵起來。「前向捕捉龍三哥,雖說沒抓

到,但一筆三萬兩銀子的買賣給吹了,還死了幾個兄弟。」

「我真恨不得殺了那個雜種!」龍啟雲氣憤極了。「只是我功夫差了些,久聞張大哥武

功好,又是最講義氣的江湖好漢,你替我們報了仇如何?」

「行,這事就包在我身上!」張文祥刷地撕開衣衫,露出滿是黑毛的胸脯,右手掌在胸

口上重重地拍了兩下。「老子反正是山窮水盡的人了,拼上這條命不要,為我自己,也為兄

弟們出這口怨氣,宰掉姓馬的!」

龍啟雲大喜:「張大哥果然是個義烈好漢,我們也不虧待你,明天我拿三千兩銀子來,

你把家安頓好,無牽無掛地去辦事。」

第二天,龍啟雲真的交來三千兩銀子。張文祥請來羅氏的寡嫂羅王氏代他照料未成年的

一子二女,三千兩銀子他自己一兩都不留,全部文給了羅王氏,又向羅王氏作了一個揖,然

后離家而去,頗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味道。

張文祥為使行刺確有把握,便隱居一個山村裏,每天半夜起來,燃香於數步之外,將匕

首朝香火擲去,火滅為度。一年後,香火在十步內百發百中。兩年後,香火在二十步內百發

百中。三年後,香火在三十步內百發百中。張文祥自知功夫到家了,便出山找馬新貽。這時

馬調任江督,又訪得時金彪在馬的身邊做事,在與時金彪晤談中,得知七月二十五日馬新貽

要在校場考試武課,於是便選定在校場下手。出事後第五天,時金彪因喪母告假回老家去了。

黎庶昌說完后,曾國藩輕輕頷首:「蒓齋說的這個故事有幾分可信。」又問薛福成:

「你還聽到什麼好的故事,說出來大家聽聽吧!」

薛福成笑笑說:「現在江寧城裏,百姓頭號感興趣的事便是刺馬——張文祥刺殺馬新

貽,連來江寧參加鄉試的秀才們都無心讀書作文了。各種傳說沸沸揚揚,有的有板有眼,有

的荒誕不經。前面三位說的,我也斷斷續續聽到過,也還有其他說法的。有的說馬制軍逼死

了張文祥的妻子,張文祥蓄意報仇;也有的說馬制軍幼時與盜首四人相交,張文祥為其中之

一,馬制軍發跡后,張文祥等人投營自效,馬制軍怕少時事暴露,密謀殺張文祥等四人。張

僥倖逃出,另外三人被殺,張為朋友報仇。還有一種說法,說張文祥為捻賊頭目,所部八百

人皆能戰,屢敗馬制軍。馬遣人說降,言辭懇切,張信以為真,與馬歃血盟誓。誰知降后八

百部下全被馬所殺,張僥倖逃走,遂與馬制軍結下血海深仇。還有說張是漏網長毛,要為他

已覆滅的天國報仇。

「昨天,我去夫子廟閑逛。升州茶樓赫然掛出一塊粉牌,上書:蘇州第一金嗓岳美娥演

唱長篇評彈《金陵殺馬》。我一看奇了:案子還正在審,怎麼評彈倒就出來了?我進茶樓一

看,所有茶座全部坐得滿滿的,生意比以前興隆十倍還不止。

茶博士帶着我轉了多時,才找到一個位子。一個十**歲的姑娘在邊彈邊唱,我足足聽

了一個時辰,都給它迷住了。彈詞里說,張文祥的妻子被馬制軍姦污逼死,他立誓報仇雪

恨,從杭州追到福州,又從福州追到江寧,前後六次都未成功,這次是第七次了,老天保

祐,有志竟成。那寫彈詞的完全站在張文祥一邊說話,把馬制軍說得一無是處,百姓也藉機

發泄對官府的怨憤,都說張文祥是條好漢。還有人當場出面為張文祥募捐,要為他修墓刻石

碑,居然不少人捐了錢。真正是怪事!」

「大人,叔耘說得好,這是件怪事。」趙烈文經過一番深思后說;「依卑職看來,怪在

兩點:一是張刺馬這件事的本身,二是為何傳聞這樣多,這樣離奇。這到底說明了什麼呢?」

趙烈文的提問引起眾人的共鳴,曾國藩也在深思:不久前的津案和眼前的馬案,是兩個

截然不同的案子。一個捲入的人達數萬名之多,兇手不易抓到,看似很複雜,但案件的起

因、性質、是非,卻是明朗清楚的,它的棘手,在於涉及到洋人。一個捲入的人只有兩個,

兇手當場捕獲,表面很簡單,但它背後的原委卻深不可測,今後不知在什麼地方一步失足,

便會跌落在萬丈深淵中,不僅粉身碎骨,甚至也可能會像馬新貽這樣,背上許多洗不掉、辯

不清的穢名惡聲。正思忖間,親兵進來稟報:「張大人來訪。」

「請!」曾國藩邊說邊起身向門外走去。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四曾國藩審張文祥,用的是另一種方法——

前來拜訪的張大人乃漕運總督張之萬。他是馬新貽的同年、道光丁未科的狀元公,是個

天下讀書郎人人羨慕個個稱道的人物。他的弟弟張之洞十五歲中解元、二十六歲殿試又得了

個探花。這下可把朝野轟動了。一時間,南皮張氏兄弟成了新聞人物,官場士林莫不津津樂

道。張之萬本坐鎮在清江浦督辦漕運,馬新貽被刺后才來到江寧。

張之萬書讀得好,學問優長,但膽子小,辦事不夠幹練。

其弟張之洞有其長而無其短,故後來所成就的事業也比乃兄大。接奉上諭后,張之萬深

知這不是件好差事,論他本人的意願是決不想插手,但聖命難違,只得硬著頭皮上任,在路

上便作好了打算:暫時應付一下,等鄭敦謹和曾國藩來后,由他們去處理。一應付,他就發

覺這個案子果然難辦。那一天,他和魁玉提審張文祥。問張基本情況時,他答得很爽快。當

問到有沒有人指使的時候,他笑了一下,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要殺要剮由你們的

便,你們也不必再問了,我也不會回答。」再問,便緊閉嘴唇不作聲,任動刑拷打亦不說。

這明擺着是有人在背後指使,但打死不說,也拿他無法。張之萬無計可施,魁玉也想不出好

辦法。后聽說曾國藩要來接任江督,便都懶得再審了,且聽大學士的主意。

「張大人,刺客的確說過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的話?」曾國藩認為這是一句關鍵性的話。

「老中堂,張文祥的的確確這樣說過。」張之萬聰慧的眉眼中流露出疑慮的神色。

「外間傳說,在審訊張犯時,他說過,馬穀山與新疆回部有聯繫,你聽說過嗎?」曾國

藩想起吳汝綸說的傳聞。

「我沒聽說過。」張之萬斷然否定。「現在江寧城裏謠琢紛紛,回民多姓馬,有人就附

會馬穀山是回人,信天方教,進而說他通回部。這純是瞎扯,是對馬穀山的誣衊。」

「到底是同年,在大是大非上對馬新貽的維護毫不含糊。」

曾國藩想。他以懇切的態度對張之萬說,「張大人,這件案子你已審過多次了,如何定

案,你拿個主意吧!」

「不,不,主意要由老中堂拿!」張之萬急了,他以為曾國藩是要將他推出來。「我和

魁將軍雖然審過張文祥,但他要害之處始終沒有透露過一句,不能定案。」

「我看這張文祥多半是個無賴,馬穀山要整頓社會秩序,無意間在哪裏傷害了他,他便

起了殺人之心。張大人,你說是不是?」曾國藩望着張之萬。他沒有和張之萬共過事,對這

個漕運總督充滿了欽佩之情。年輕時曾國藩也曾日思夜想中個狀元,一舉轟動海內,誰知殿

試列入三甲,雖說後來得力於勞崇光進了翰林院,但終生對同進士出身都感到遺憾,因而對

於狀元,他從心裏尊敬。他的這種心理,與左宗棠截然相反。官場上廣為流傳一個故事。

左宗棠初為閩浙總督,巡視海疆,來到溫州府。溫州城內大小官員一個個具名刺等候接

見。按通例,當由大到小。左宗棠先拿來溫處台道道員名刺一看,見上面寫着「道光乙巳科

進士前翰林院侍讀」字樣,眉頭一皺,將名刺擲於一邊,再拿起溫州府知府名刺,見上面寫

著「咸豐壬子科進士」字樣,他不作聲,又把名刺放到一邊。第三次拿起的是永嘉縣令的名

刺,又是一個進士,他連名字都不看,又換了一張,這下臉上露出了笑容。這張名刺是永嘉

縣丞黃惟清的,他的履歷上寫着舉人出身,左宗棠放着道員、知府、縣令不見,卻先召見縣

丞黃惟清。黃惟清進來時,一向傲慢的左宗棠顯得很客氣。問他官員中是進士出身的好,還

是舉人出身的好。黃惟清答,舉人比進士好。左問何故。黃說:「大凡人在作秀才時,整個

心思都在經營八股試帖上,此外無暇顧及。待到中進士,則即刻授官,成天忙於應酬簿書之

中,亦無心鑽研學問。最好是鄉榜告捷,胸襟始展,志氣甫宏,經世文章、政治沿革都有充

分的時間潛心研究,到時出仕及膺任顯要,可從容施展胸中抱負,極少尸位素餐之徒。」

左宗棠聽后拍案叫絕,連聲稱讚:「好,這真是一篇好議論,我今天有幸聽到,足下在

晚近中真不愧為佼佼者。」送黃惟清出去后,又對左右說:「此間好官,僅一黃縣丞。可

惜,這樣有見識人竟屈抑下僚。」

這番話傳出去后,令兩浙官場啞然失笑。

這時張之萬聽曾國藩這麼一說,正與他的思想相合。他為人較厚道,篤信「己所不欲,

勿施於人」的聖教,這樁案子,他自己不想多插手,也就不慫恿別人深究。「老中堂分析得

有道理。馬穀山為官多年,豈無仇人?有時結怨於人,自己還不知道。世間群氓中心腸歹毒

者大有人在,他拚卻自己一死,什麼事干不出來?我想老中堂審幾次后若實在不能突破,以

后就這樣上報朝廷,也說得過去。」

「真是個膽小的篤誠君子。」當張之萬起身告辭的時候,曾國藩目送他的背影,無聲地

說。

曾國藩不是張之萬,哪怕今後再以含渾的語言上奏朝廷,而他自己對此事的了解,卻要

做到一清如水。估計鄭敦謹就要抵達江寧了,他決定在鄭到來之前單獨提審張文祥,把事情

弄清楚。對於一個早已將生死置於度外的刺客,嚴刑拷打算得了什麼!曾國藩暗自譏笑魁

玉、張之萬的缺乏見識,他要以另外一種方式來處理。

第二天,張文祥由江寧府監獄轉移到鹽巡道衙門。鹽巡道衙門無監獄,臨時以一間小空

房代替。下午,曾國藩叫身邊的萬巡捕帶路,他要親自去見見張文祥。萬巡捕說:「一個死

囚,何勞大人親去牢房見他,叫個人押來就是了。」

「你不懂,此人非比一般死囚。」

萬巡捕在前面帶路,穿過兩棟正房后,現出一個豪華精緻的後花園。花園中有一座太湖

石堆成的高大假山,山邊築有樓閣亭台,環繞着清苔流泉,四周是古柏蒼松,花圃草坪。

時已深秋,野外早已草木凋零,此處卻奼紫嫣紅,春色仍濃。

那一條九曲蜿蜒的小河中,畫舫輕浮,游魚戲水。曾國藩路過此地,竟如同到了蓬萊仙

境。他感到奇怪,走近花園細細一看,原來那紅花綠草全是彩絹所扎。他不禁嘆道:「人家

都說鹽官是小天子,此話果真不假。這不是一個小御花園嗎?自己住進來半個月了,也沒有

發現,慚愧!」花園的左角有一排低矮的房子,張文祥就關在這裏。

「張文祥,你轉過身來!」萬巡捕兇惡地對着面壁呆坐的刺客吼道。

張文祥轉過身子,抬眼看了看曾國藩,眼中微露出一絲驚訝的神色,很快又低下了頭。

曾國藩看清楚了。這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漢子,寬臉大眼,濃眉密須,兩唇緊閉,麵皮削瘦

硬綳,有一股慓悍頑梗之氣充溢於五官之間。手和腳都套上沉重的鐵鐐。似乎是身上癢,他

抬起雙手來,兩肩緊縮了幾下,立時發出一陣鐵鐐相碰的撞擊聲來。牢房陰暗潮濕,一角雜

亂地鋪了一層干稻草,上面蜷縮著一條薄薄的黑土布被。

「萬巡捕!」曾國藩喊道。

「卑職在。大人有何吩咐?」萬巡捕走過來,彎腰聆聽。

「你給張文祥換一間好房子,擺一張床,鋪上棉絮。叫一個剃頭匠來,給他剃頭刮須,

讓他洗個澡,拿兩身乾淨衣服給他換,再招呼廚房,飯要給他吃飽。」

萬巡捕驚奇地望着總督。

「還有一件事。」曾國藩不理睬萬巡捕的神態。「從明天起,去掉他的鐐烤。」

「大人?」萬巡捕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此刻,張文祥也瞪起雙眼看着曾國藩,滿腹驚疑。

「你去辦吧!」說罷走了。

三天後,萬巡捕遵命將張文祥帶到後花園。曾國藩端坐在虎皮太師椅上,兩邊站着兩個

腰插洋短槍的戈什哈。比起三天前來,刺客的容貌大為改觀,精神旺盛,氣概粗豪。他站在

曾國藩面前,頭微微下偏,不作聲。

「張文祥。」曾國藩以慣常緩慢穩重的語調問,「本督聽說你可以一刀戳穿五張牛皮,

有這事嗎?」

張文祥點點頭。

「把牛皮靶抬過來。」

兩個戈什哈從太湖石假山後抬出一個靶子來,那上面矇著五張黑黃色的水牛皮。

「把刀給他。」曾國藩命令萬巡捕。

萬巡捕從靴子裏抽出一把短刀來,遞給張文祥。張文祥接過刀,冷笑道:「把刀給我,

你不怕我刺死你?」

「冤有頭,債有主,想必你不會無緣無故地刺殺我。當着我的面,你試一刀吧!」

張文祥輕輕地點下頭,似對這句話滿意。他右手握刀把,左手在刀尖上觸摸幾下,轉過

身去,面對着牛皮靶子。然後雙手張開,與肩膀形成一直線,斂容吸氣,再吐氣,如此三

次。突然,他猛地大叫一聲,雙手在眼前掄了幾個圓圈,雙眼緊閉,縱身一跳,落地后,一

陣颶風似地向前衝去。只見握刀的右手用力向靶子一戳,刀尖從背面露出兩寸來,五張牛皮

一齊破了!

「好!」兩個戈什哈失聲喊道。

張文祥鬆開手,讓刀留在靶子上,然後走到曾國藩面前,若無其事地垂手站立。曾國藩

以手撫須,面無表情地看着張文祥,心裏暗暗稱讚。

「萬巡捕,你去通知廚房,從今天晚餐起,每餐給張文祥加一斤豬肉,半斤白酒!」

張文祥一聽大喜,忙彎腰說:「多謝了!」

又過了三天,被帶到曾國藩會客間的張文祥,已紅光滿面,器宇昂揚了。曾國藩著黑布

便長袍,套上那件穿了二十多年的石青哈拉呢馬褂,安詳和藹,面帶微笑,那神情,完全不

像審訊謀刺總督的欽命要犯,而是與一個多年老友相會。

「你坐下吧!」他指了指對面的一條長板凳,對張文祥說。

又對萬巡捕揮了揮手,「你出去,我不喊,你莫進來。」

待萬巡捕出去並關上門后,曾國藩和氣地說:「張文祥,你是一個犯了死罪的人,本該

受盡折磨后再服大刑。本督看你行刺后並不逃走,亦不辯解,一人做事一人當,知你是個光

明義烈漢子。你年富力強,又有本事,哪裏不可以混碗飯吃,本督想你若無深仇大恨,必不

會走此殺人毀己的絕路。以前魁將軍、張漕台、梅藩台多次審訊你,你都閉口不談,本督對

你這種態度不能理解。大清朝開國兩百多年來,光天化日之下謀刺總督,你是第一人,十年

二十年,百年二百年,後人都會記得這樁案子。你此舉或是為自己,或是為朋友,既然人都

敢殺,還有什麼話不敢說呢?何必留下一團疑雲,讓後人去胡猜亂想呢?其後果,很有可能

讓你永遠背一個惡名。」

這番話,居然出自一個審訊他的人之口,令張文祥既意外又感動,他沉默良久。幾次看

曾國藩,見其眼光都是和善的,臉上都帶着笑容,像是在耐心等待,並不催他。說不說呢?

張文祥的心裏兩種念頭在激烈地爭鬥。最後,他咬了咬牙說:「你幫我辦成一樁事,我就和

盤托出,都告訴你。」

「什麼事,你說吧!」曾國藩的語氣仍然和緩。

「你幫我殺一個人。」

「殺誰?」曾國藩微覺吃驚。

「他叫申名標。」

「申名標!」曾國藩差點驚叫起來。這個他痛恨已極、追捕多年未得的人,怎麼又會成

為這個刺客的仇人?真是匪夷所思。

「申名標在哪裏?」

「他現在浙江省臨安縣東天目山法華寺當住持,法名悟非。」

「行!」曾國藩立即答應。他早就想殺申名標了,只是一直不知他的去向,現在正好來

個順水推舟,一舉兩得。

「我要驗看首級。」

「可以」。

十天後,當申名標血淋淋的頭顱出現在張文祥面前時,他臉上露出暢意的表情,不待曾

國藩催促,便把刺殺馬新貽的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地招供出來了。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五張文祥招供——

張文祥是河南汝陽人,自小家境貧寒,十五歲上死了父親,十七歲上死了母親,剩下他

孤零零的一個人四處流浪,八方為家。苦難飄泊的生涯,養成了他倔強凶頑、不懼生死的亡

命之徒的性格,也使他零零碎碎地剽學了一些拳腳功夫。他有錢則嫖賭鬼混,無錢也能忍受

飢餓寒冷。他殘爆橫蠻,卻很講江湖義氣,為朋友敢赴湯蹈火,兩肋插刀,是一個標準的江

湖浪人。二十歲時,他從河南流落到安徽,很快加入皖北淮鹽走私集團。不久,又在龔得樹

部下做一名捻軍小頭目。

咸豐十一年,龔得樹率部南下救援安慶,被鮑超幾發瞎炮轟跑。張文祥沒有北撤,他率

領一百餘名兄弟歸併到陳玉成部,頗受器重,升了個師帥。安慶攻破后,張文祥受了重傷,

他躲在一個老百姓家裏養傷。見太平軍勢衰,湘軍氣旺,便在傷好后剃了頭髮,投入了鮑超

的霆軍,在申名標的慶字營里當了一名勇丁。

申名標在慶字營里發展哥老會,張文祥是他的骨幹。打青陽時,張文祥偶得一個紫金羅

漢。申名標很喜愛,借口哥老會經費缺乏,把紫金羅漢騙了去。張文祥心眼直,不計較此

事。後來,江寧打下了,吉字營把小天堂的金銀財寶洗劫一空,最後連天王宮也一把火燒

了。霆軍卻沒有發到財,從將官到勇丁,個個既眼紅又惱火。以後又叫他們去福建追殺汪海

洋部,恰好鮑超回四川探親,申名標鼓動兵丁索欠餉,霆軍嘩變了。趙烈文帶着十五萬餉銀

前來安撫,大部分人穩定下來,申名標、張文祥等人見機不妙,匆匆逃走。在途中,張文祥

想起那個紫金羅漢,要申名標把它賣掉,大家分點銀子謀生。申名標扯謊說羅漢被人偷走

了,他氣得和申名標分了手。張文祥又開始流落起來。

這一天,他又飢又渴地來到東天目山腳,忽聽見山坳里傳出陣陣鐘聲,鐘聲中還雜夾着

含混不清的梵音。他心中一喜:前面不遠處必定有座寺廟,不如權藉此地住幾天再說。他跟

著聲音盤山轉嶺,在一片參天古木中果然看見一處寺廟。這寺廟極為壯觀,紅牆中圍着大大

小小數十間殿堂僧舍。它就是東天目山有名的法華寺,裏面有僧眾二百號人。

張文祥來到三門,請求在廟裏住兩天。也是他的機緣好,恰遇住持圓燈法師送一個貴客

出門。圓燈法師對張文祥注目良久,慈祥地問:「施主從何處而來?因何事要在敝寺借宿?」

張文祥想了想說:「我叫張文祥,因經商破產,又讓夥伴拐走了剩餘銀錢,現在一文錢

都沒有了,想在這裏賒兩餐飯吃。」

「我佛慈悲,救苦救難,吃兩餐飯不難。但施主折本破產,今後如何生活?家裏可有父

母妻兒?」

「我上無父母,下無妻小,今後如何過活,我也沒有多考慮,不知你這裏要不要人做

事,我有一身力氣,砍柴擔水都行。」

圓燈法師眯起雙眼又細細地看了他一眼,問:「你可會使槍弄棒?」

「略懂一點。」

「好!」法師高興起來,「你就在這裏住下來,你願否皈依佛門?」

「佛門好是好,」張文祥笑了笑,說,「只是我喝酒吃肉慣了,耐不得清淡。」

「那也好,你就不削髮吧!」法師無半點反感,說,「我這寺院外三里處有一大片棗

林,每年打下的棗子是寺里的一項大收入。到了棗熟時節,總有人來偷,守林的百了和尚孱

弱,你幫他一起守如何?」

「太好了!」張文祥喜出望外,對法師鞠了一躬,「多謝法師收留!」

圓燈法師為何對張文祥這樣好,這是有緣故的。原來這個法師並不是安分守己的吃齋念

佛人,而是個欲借佛門成大事的有志者。他本是閩南天地會的首領之一,名叫鄭南漳,是鄭

成功九世孫,智勇兼備,手下兄弟眾多。他暗中打造兵器,繪製旗幟,並與洪秀全聯絡,准

備在閩南起事,與太平天國遙相呼應。事尚未成熟,卻不料走漏風聲,給福建巡撫呂佺孫破

獲了。倉促之間,鄭南漳的部下大部分被抓被殺,他僅帶着幾十個弟兄連夜逃走,北上金陵

會見天王。誰知走到天目山下,便聽到天京內訌的噩耗:先是北王殺東王,后是天王殺北

王,再后是翼王出走,京城裏殺氣瀰漫,屍積如山,一片錦繡前程上忽罩滿天烏雲,太平天

國元氣大傷,前景暗淡。

本已心情沉痛的鄭南漳,頓時對天國心灰意冷,一氣之下,在法華寺里削髮為僧,改名

圓燈。隨行的弟兄多半星散,也有幾個跟他一起遁入空門。不想法華寺方丈慈靜長老也是個

隱身空門的熱血志士,得知圓燈的情況,便竭力慫恿他借佛門辦大事。圓燈精神重振,將法

華寺辦成了個少林寺,僧眾都習拳練刀,又暗暗地通過弟弟與閩浙一帶的天地會取得了聯

系。後來天京失落,他們也未消沉,欲伺機再起。圓燈以他武功師的眼力,看出了張文祥非

尋常百姓,法華寺亟需這樣的人。

張文祥在棗林住下來。幾天後,圓燈來看望他,又叫他當場演練了幾套拳腳,果然不

錯。圓燈便請張文祥做個教師,教習寺內僧眾武功。張文祥在法華寺安下心來,日子也還過

得平靜。三個月後,他突發傷寒,全身發燒,大便屙血,整天昏迷不醒,脈搏一天天弱下

去,眼看人世漸遠,黃泉路近,醫師們皆束手無策。

這天,圓燈法師在大雄寶殿對着佛祖祈禱之後,吩咐醫師盡一切力量保住三天不出事。

然後脫去袈裟,換上短衣,帶着一把鋼刀,幾斤乾糧,背一個竹簍,隻身進了天目山。第三

天傍晚,圓燈回來了,竹簍里關一條極毒的七步小青蛇,簍蓋上綁一簇各色草藥。圓燈把草

葯剁碎,又榨出漿來,然後從竹簍里拖出那條七步蛇,一手掐腰,一手掐頭,那蛇痛得張開

口,毒液順着舌頭流進葯槳,他親手撬開張文祥緊閉的牙關,將葯漿灌下去。到後半夜,燒

漸退了。第二天上午又灌一劑,兩個時辰后脈搏正常,臨黑時張文祥已能自己開口吃藥了。

這一夜他呼呼酣睡,到了天亮時,便能起身吃飯了。

當張文祥得知圓燈冒着生命危險闖進深山,為他捉七步蛇時,這個剛倔寡情的硬漢子第

一次流下了感激的淚水。

他跪在圓燈面前,請求收他為佛門弟子。圓燈雙手扶起,說:「佛法廣大,無所不在,

其宗旨乃除惡為善,與世人造福。

至於削髮不削髮,穿袈裟不穿袈裟,實無大區別。你若有心跟着我除惡為善的話,可否

聽得進我一番勸告。」

「我這條小命全是法師給的,今生今世,法師說什麼,我都聽從。」

於是圓燈把張文祥帶進方丈室,將天地會反清復明及他自己所悟出的驅逐洋人、保衛中

華的各種道理,給張文祥講了一通。張文祥這時才將自己參加過捻子、太平軍和湘軍的複雜

經歷全部倒了出來,並說自己在湘軍中是哥老會的二大爺。圓燈說:「湘軍雖然可惡,為虎

作倀,助紂為虐,但哥老會與天地會是一家人,你我早就是兄弟了,我對你完全相信。

你吃慣了酒肉,也飄蕩成性,受不了佛門清規的禁約,你也不必受戒。我的胞弟組織了

一些人在浙江沿海劫富濟貧,並接濟法華寺,你今後就為我辦一件事:每月去一趟海邊,與

我的胞弟接頭,帶一些金銀回來。」

張文祥久靜思動,正想外出闖蕩,聽了這話,歡天喜地。

從那以後,便為圓燈和其胞弟當起聯絡員來。張文祥講義氣,重然諾,膽子大武功好,

幾次往來后,受到了圓燈兄弟的格外器重,圓燈又為張文祥在附近覓了一房妻室。第二年,

妻子為他生了個兒子。飄泊半生的張文祥,而今有了延續香火的親生骨肉,真箇是對圓燈感

恩不盡,發誓要以身相報。

幾年後,張文祥在一次從海邊回天目山的路上,偶爾遇見了開小押店的申名標。故人相

見,分外親切。談起分別後的情景,申名標連連嘆氣,張文祥卻喜滿眉梢。申名標聽說圓燈

出家前也是天地會的頭人,便決定關閉小押店,與張文祥一起去投奔圓燈法師,張文祥自然

同意。在法師面前,張文祥將申名標的武藝大大稱讚了一番。圓燈見申曾是關天培手下的把

總,曾國藩手下的營官,毫不猶豫地接納了。申名標表示要做一個完完全全的僧人,圓燈也

立即同意,親自給他剃髮,取了個法名叫悟非。申名標已是五十歲的人了,圓燈見他閱歷豐

富,本事高,不久又提拔他做監院,地位僅次於方丈,在法華寺里坐了第二把交椅。有一

天,張文祥偶爾在申名標的禪房裏發現了那尊紫金羅漢,心裏很不痛快,想想自己不缺錢

用,何必為此事再傷感情,遂不作聲,心裏卻開始鄙薄申名標的為人。這一年,浙江巡撫馬

新貽在寧波、台州沿海大破走私海盜,圓燈的胞弟也被馬新貽所獲,處以極刑。消息傳到法

華寺,圓燈悲痛欲絕,張文祥也怒火萬丈,法華寺為圓燈之弟的亡靈念了七天七夜的超度

經。張文祥在佛祖面前立下海誓。今生不殺馬新貽,為圓燈兄弟報仇,則不為世上一男子!

張文祥從此在法華寺里苦練功夫。白天他用短刀戳牛皮,夜晚他飛刀斷香火,為的是今

后無論遠近無論冬夏,只要遇到馬新貽,便叫他不能從刀下躲過。整整練了兩年,他練就了

一刀貫五張牛皮的力氣和三十步內滅香頭的絕技。他要下山辦大事了。

臨走前一夜,他摟着三歲的兒子親了又親,妻子覺得奇怪。他終於忍不住了,把下山的

目的告訴妻子。聽說要謀殺總督大人,妻子驚呆了,哭着求他看在兒子分上,不要這樣。

張文祥安慰說:「我受法師大恩,不容不報,刺殺之後,我會有辦法脫身的,你不要替

我擔心。」

妻子仍痛哭不已:「總督身邊有許多衛兵,你如何脫身得了?」

「我會遠遠地擲刀。」

張文祥說完,要妻子點燃一支香,插到三十步遠的一棵樹上。他把腰刀平放在右手掌

上,對着它吹了一下,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長氣,然後運足氣力,腰微微向前,右手在前胸打

了一個圓圈,口裏叫一聲「去」,只見一道白光從手掌里飛出,一眨眼功夫,樹桿上發出

「喳」一聲響,香頭不見了,腰刀直挺挺地插在樹桿上。妻子只得含淚為他收拾行裝。

次日清早,圓燈交給他兩把用毒藥淬過的精製鋼腰刀,此刀見血封喉,立死無救。圓燈

雙手在胸前合十,莊嚴地說:「施主仗義勇為,俠膽豪腸,今之荊軻、聶政也。貧僧代表苦

海蒼生,且也為我自己,敬施主一杯酒,願菩薩保祐你大功告就。」

說罷,從身旁小沙彌的手裏端過一杯酒來。張文祥雙手接過,激動地說:「法師放心,

不達目的,我張文祥再不回天目山見老婆孩子!」

圓燈和申名標把張文祥送到半山腰。張文祥託付申名標照看妻兒。申名標拍着他的肩膀

說:「你我是兵火中的兄弟,生死之交,不用託付,你家裏的事我都包了!」

張文祥離開天目山,一口氣奔到江寧,在兩江總督衙門附近尋了一個小旅店安下身來,

天天密切注視着衙門裏的動靜。馬新貽通常不出衙門,偶爾一出,也坐在大轎里,前後左右

有上百個荷槍實彈的士兵保護。張文祥一住三個月,找不到下手的機會。這一日馬新貽出門

了,照例是坐在綠呢大轎里,警衛森嚴,張文祥腰插短刀,遠遠地跟隨着轎隊。

因為原先的兩江總督衙門還在修建之中,馬新貽將督署暫設在江寧知府衙門內。轎隊出

了府東大街后,進了盧妃巷,再穿過堂子巷,就開始過一座座石板橋了:先是虹橋,再是蓮

花橋、蓮花第五橋,接着是嚴家橋、紅板橋,踏過石橋、兩倉橋后,進了鼓樓大街。過了鼓

樓,綠呢大轎在紫竹林中一座高聳著鐵十字架的教堂門前停下來。轎門掀開,白白胖胖、儀

表非俗的馬新貽邁進了教堂大門。原來,他這是對法國天主教江南教區主教郎懷仁的回拜。

幾天前,郎懷仁拜會了馬新貽。那時天津教案已經爆發,江寧城裏人心浮動,砸天主教堂的

呼聲不斷。郎懷仁心裏恐慌。拜會馬新貽后的第二天,紫竹林便新增了三百名清兵。江寧大

街小巷到處貼滿了蓋有「欽差大臣辦理江南通商事務兩江總督馬」大印的告示,告示上赫然

寫着:「天主教以勸人行善為本,凡傳教之士,本督厚待保護,中國習教之人聽其自便,本

督亦不干涉。民教相處,務須和睦,彼此恭敬。若有不法之徒膽敢效法天津莠民,聚眾滋

事,焚堂毀教,則國法森然,斷難曲貸。士民人等,共各凜遵。特示。」百姓們看了告示

后,都罵馬新貽偏袒洋人,沒有良心。馬新貽不在乎,為了討好郎懷仁,他今天又來回拜。

張文祥跟着轎隊也來到了紫竹林,混在圍觀的人群中。教堂大門口佈滿了衛兵,他無法

靠近。張文祥把四周環境細細打量了一番,見離教堂大門口約一百步遠的地方,另有一片小

小的竹叢,那裏長著十幾根大楠竹,葉片繁密,竹桿很粗,似可隱藏。遺憾的是距大門遠了

點,倘若在五六十步之內,腰刀飛去,插入胸脯不成問題,百步之外則無絕對把握。他猶豫

了很久,還是走進了竹叢。看看比比,仍覺不理想,正要走出竹叢時,教堂大門開了。頭戴

黑帽,身穿黑長袍,頸脖子上掛一個白色十字架的江南主教郎懷仁,滿臉笑容地陪着馬新貽

走了出來。不湊巧,郎懷仁所處的位置正好在竹叢這一邊,這個高大魁梧的洋人將馬新貽給

保護了。張文祥的右手一直摸著藏在內褂口袋裏的腰刀,卻不能把它抽出來。他眼睜睜地看

著,一眨也不眨地企圖抓住瞬間良機。

機會到了!在臨近轎門時,郎懷仁站着不動了。馬新貽走前兩步,在轎簾前站住,又轉

過臉向郎懷仁抱拳。張文祥猛地摸出腰刀,揚起右手,就要將刀投過去。忽然,他的手臂被

人輕輕地拍了一下。張文祥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轉過臉去,只見身後站着一個三十餘歲的文

弱書生。那人微笑着對他說:「大哥,你太莽撞了,相距這樣遠,你有把握嗎?」

張文祥惱怒地說:「不要你管!」

說罷又要舉刀,誰知這時馬新貽已踏進轎門。「晚了!」張文祥脫口而出。

「大哥,我請你喝兩杯如何?」那人越發笑得親切了。

張文祥見他無惡意,便隨他走出竹叢。二人進了一家偏僻的酒店裏,選了一個單間坐

下。那人吩咐酒保擺上幾盤大魚大肉,又要了一斤古泉大麴,對酒保說:「酒菜都夠了,不

叫你,不要進來打擾。」

酒保答應一聲出去了。

「大哥,你為何要謀刺馬制台?」那人壓低聲音問。

「你如何知我要殺馬制台,我是要殺洋人。」張文祥面不改色地說。當時人們都恨洋

人,尤其恨傳教的洋人。敢殺洋人的人被視為英雄。

「真人面前不要說假話。」那人冷笑一聲,「若殺洋人,洋人一直站在那裏,為何說

『晚了』?」

張文祥想起自己是說了這兩個字,不做聲了。

「大哥,我和你一樣的心思,要幹掉他!」那人將酒杯往桌上一磕。

「你叫什麼名字?」張文祥十分驚疑。「幹什麼的,你為何要幹掉他?」

那人提壺給張文祥斟上酒,也將自己的杯子倒滿:「大哥,幹了這杯,我告訴你。」

兩個酒杯相碰,各人一飲而盡。

「我姓喬,排行老三,你就叫我喬三吧!」喬三靠在牆壁上,款款地說,「剛才送馬新

貽出來的那個法國主教郎懷仁,他跟馬新貽的關係非同一般。你知道他們之間的往事嗎?」

張文祥搖搖頭。

「咸豐四年,馬新貽奉命帶兵到上海打小刀會,戰爭中受了傷,被送到法國人辦的董家

渡醫院,郎懷仁當時是這家醫院的院長,馬新貽傷好后,在郎懷仁的引誘下,洗禮入了天主

教。從那以後,法國人就時常在咸豐爺面前,以後又在兩宮太後面前竭力吹捧馬新貽,說他

精明能幹,是中國官員中罕見的人才。就這樣,馬新貽步步高升,以一庸才居然接替曾中堂

坐鎮兩江,朝廷中以醇王為首的親貴大臣甚為不滿,怎奈馬新貽深得太后和恭王的信任,奈

何他不得。馬新貽感激洋人的幫忙,遂一心投靠洋人。去年安慶發生教案,法國公使羅淑亞

跑到江寧,提出賠償損失、在城內劃地為教會建堂、懲辦激於義憤而砸教堂的百姓,馬新貽

一一照辦,還出告示威脅百姓,魁將軍、梅藩台都頗不以為然。前些日子天津百姓放火燒教

堂、誅洋人,本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馬新貽這個賣國賊居然上書太后,要求嚴懲義民,

向洋人賠禮道歉。

他的這副奴才嘴臉,使醇王、魁將軍、梅藩台等恨得咬牙,醇王給魁將軍的信上說,必

欲殺馬而後快。」

「你到底是什麼人?」張文祥聽了半天,仍未見此人暴露身分,不耐煩了。「你是京師

醇王派來的人?」

喬三搖搖頭。

「你是魁將軍派的人?」

喬三又搖搖頭。

「那你是梅藩台的人?」

喬三搖搖頭,笑着說:「大哥不必問我是什麼人,告訴你,我和你一樣,也要殺馬就行

了。」

「你弄錯了,我不殺馬。」張文祥見他不露身分,心中甚是懷疑,冷冷地說。

「哈哈哈!」那人大笑起來,說,「大哥,你聽說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故事嗎?」

「你說什麼?」張文祥大驚。

「大哥,兩個月來,你天天在總督衙門四周轉來轉去,你瞞得過別人,還能瞞得過我

嗎?你如果真的要殺馬,我會幫助你,而且我也會感謝你。」

「好吧,我對你實說吧,我是要殺馬,為朋友報仇,並在佛祖面前許了願,不達目的,

誓不罷休。你如何幫助,又如何感謝?」張文祥瞪起眼睛望着喬三,那眼神是冷漠而懷疑的。

「大哥,我告訴你,七月二十五日那天,馬新貽會在校場檢閱武職月課。」

「真的?」張文祥大喜。「這是個好機會。」

「校場上武弁數百,刀槍如林,且圍觀的百姓都只能在柵欄外,你如何下手?」

是的,校場重地,豈容刺客逞能?張文祥的心涼了。

「不過不要緊,大哥。」喬三見張文祥的臉陰下來,遂笑道,「校場箭道通督署後門,

馬新貽通常檢閱完畢,步行由箭道入署,你可以在箭道上行事。」

「我如何能靠近箭道呢?」張文祥為難起來,「且馬新貽在路上走,也不一定能保證腰

刀飛中要害。」

「大哥,這正是小弟能幫忙之處。」喬三得意地說,「到時我會叫你順着人群進入校

場,到時我也會有法子叫馬新貽停下來。」

「好,若這樣,我可以面對面地扎死他!」張文祥狠狠地說。又問,「你拿什麼來感謝

我呢?」

「我送你三千兩銀子。」喬三揚起右手,伸出三個指頭。

「一旦行刺,我即被抓,要三千兩銀子何用。」張文祥搖了搖頭。

「大哥,你難道就沒有父母妻兒?」

一句話說得張文祥猛醒:是的,自己若是死了,妻兒怎麼辦?離家時,並沒有留下幾兩

銀子,她們母子今後如何安身立命!

「行啦,麻煩你先將銀子送給我的妻子,並順便將我常用的兩根綁帶捎來。」

「嫂子住在何處?」

「浙江東天目山法華寺。」

八天後,喬三回來了。他將兩根黑絲帶遞給張文祥,並告訴他一件意外的事:申名標毒

死了圓燈法師,當上了法華寺的住持,妻子要他回去殺申名標,為圓燈法師報仇。張文祥悲

憤已極,恨不能立即宰掉狼心狗肺的申名標,但想到後天便是七月二十五日,這個絕好的機

會不能鍺過;且已收下了喬三的銀子,也不能失信,於是只好忍下。

「兄弟。」張文祥對喬三說,「圓燈法師是我的救命恩人,害死他的人,我是不會容忍

的。我這次殺掉馬新貽,料定不能脫身,我死之後,求你辦一件事。」

「什麼事?」

「代我殺掉申名標。」

喬三猶豫了一下,說:「你放心吧,我會去辦。」

「你如不辦,我的鬼魂不會放過你的!」張文祥死勁瞪了喬三一眼。

「你講的這些都是實話?」待張文祥講完后,曾國藩的兩道眉毛已皺得緊緊的了。

「我張文祥是條硬漢子,生平從來不說假話,信不信由你。」張文祥並不分辯。

「你說你曾在鮑超部下當過哨長,你知道我是誰嗎?」曾國藩靠在椅背上,習慣地捋起

長須。

「認識。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認出來了。你是曾大人,不過從前精神多了,完全不是現

在這副衰老的樣子。」張文祥答。

他已抱定必死之心,不想討好曾國藩,心裏怎麼想的,他就怎麼說。

「以前魁將軍、張漕台問你時,你為何不說呢?」

「我不願意言及圓燈法師,免得法華寺的僧眾受牽累。」

「那你為何又對我說呢?」曾國藩將雙眼眯成一條縫,以極不信任的態度審問。

「因為我和你有約在先。」對曾國藩這種態度,張文祥甚是鄙夷。他輕蔑地說,「我諒

你也不會說出去,更不敢上奏皇上。」

「為什麼?」曾國藩充滿恨意地問。

「因為我曾經是湘軍的小頭目,湘軍小頭目謀刺總督大人,你這個湘軍統帥臉上有光

嗎?」

曾國藩頹然了,他無力地揮揮手,示意張文祥離開這裏。

張文祥的這個招供,曾國藩不聽還罷了,聽后弄得惶惑不安,甚至有點束手無策了。幕

僚們彙報江寧城裏的傳聞時,他對一個現象很是懷疑:為什麼關於這樁案子的說法如此多而

離奇呢?街頭巷尾議論之外,茶樓酒肆居然還編起了曲文演唱。張文祥的招供可以為解釋此

疑提供答案,即背後有強有力的人物與馬有大仇,製造各種流言蜚語損壞他的名聲,而且還

要藉此去掩蓋張文祥刺馬的真正意圖。

這人物是誰呢?抓起喬三當然可以審訊清楚,但喬三往哪裏去抓?這是一個極精明老練

的傢伙,他與張文祥的交往並沒有留下一絲痕迹。張文祥至今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不知道

他的真實姓名。喬者,假也。沒有讀過書的張文祥不懂,曾國藩一聽便知道。張文祥被他騙

了,但又未騙。教堂門口的制止是對的;提供情報是準確的;關鍵時刻柵欄擠倒,正好讓張

文祥混進校場,王成鎮的乞貨,目的在於讓馬停步,這些也可能是他暗中安排的;三千兩銀

子也的確送到了張妻的手裏。喬三到底是個什麼人呢?他也是一個要殺馬的人,這點無可懷

疑。他是為自己,還是為別人呢?他在衙門外盯張文祥的梢,又在教堂門口觀看馬,又與張

在小酒鋪里喝酒,這一系列舉動證明他身分不高。身分不高的人不可能在江寧掀起滿城風

雨。這樣看來,喬三背後有人,他也是在為別人賣命。這個人出手很闊,勢力很大,他是誰

呢?是京師里的醇王?還是江寧城裏的魁玉?他們恨他投靠洋人,欲殺之而泄憤?曾國藩知

道醇郡王奕譞最恨洋人。這幾年來,在民教衝突中,他是清議派的靠山,儼然成了百姓和國

家利益的維護者。他痛恨保護洋人洋教的馬新貽,又無權罷黜,便不惜以重金通過魁玉派人

刺殺馬,這不是不可能的。但這是推測,並無依據,即使有依據,他曾國藩敢在奏章中觸及

到皇上的親叔、西太后的妹婿嗎?當年曾國藩血氣方剛、手握重兵,尚且不敢與皇家較量,

何況今日!

曾國藩轉念又想,也可能整個招供,都是張文祥為自己臉上貼金而胡編亂造的。這個家

伙很可能是一個既在捻軍、長毛里混過,又在湘軍里混過的無賴流氓、亡命之徒,他為自己

的私仇,或為不可告人的目的受人指使,刺殺了馬新貽,而馬卻是一個無辜的以身殉職的官

員。曾國藩想起自己為官幾十年,尤其是辦湘軍、為地方官以來,與他構成怨仇的人何止千

百,其中也不乏拚卻一死、與之同亡的大仇人。將心比心,能不可憐馬新貽嗎?更使曾國藩

不安的是,這個可恨的張文祥,居然曾充當過湘軍的哨長。這件事傳揚出去,豈不給湘軍臉

上大大抹黑!湘軍中有惡棍歹徒,有痞子盜寇,有殺人越貨之輩,有姦淫擄掠之人,這都不

要緊。這些人,當兵吃糧的軍營里,何處沒有?綠營里有的是,八旗兵里有的是。曾國藩不

怕。但大清立國二百多年來,史無前例的謀刺總督案,是一個曾在湘軍中當過哨長的人所

干。這事傳進太后、皇上之耳,播在萬人之口,今後寫在史冊上,留在案卷里,卻是一件給

前湘軍統帥大大丟臉的事情!天津教案已使他聲名大減,再加上這麼一下,他以後尚有多少

功績留給後人?這樁疑雲四起、撲朔迷離的刺馬大案,又一次將曾國藩推到身心俱瘁的苦難

淤渦中。

一個半月後,刑部尚書鄭敦謹姍姍來到江寧。這個奉旨查辦馬案的欽差大臣,從京師出

發,居然走了四個月!從北京到江寧只有二千四百里驛程,也就是說,他每天只走二十里!

下關碼頭接官廳里,鄭敦謹一落坐,便連連對曾國藩說:「卑職年老體弱,一路上水土不

服,遭了三場大病,因而來遲了,尚望老中堂海諒。」

「大司寇辛苦了!現在身體復原了嗎?」曾國藩見眼前這位高大健壯、氣色好得很的同

鄉星使,公然在他面前扯著大謊,心裏一陣好笑。其實,曾國藩不僅對他可以原諒,而且希

望他不來更好。

「這兩天略微好點了,但還是頭昏眼花,渾身無力。」鄭敦謹懶洋洋地說,完全是一副

大病初癒的樣子。

「進城后好好休息兩天,要不要再喚個好醫生號號脈?」

「多謝老中堂!卑職於醫道略懂一點,醫生不必叫了,我休息幾天就行了。老中堂和魁

將軍、張漕台這幾個月辛苦了。

在路上我看到京報上登的老中堂的奏章,說刺客拒不招供,估計是個報仇的漏網發逆。

老中堂分析得對極了。我看完全就是這回事。馬穀山殺長毛何止千百,定然與他們結下了大

仇。

張文祥這個王八蛋舍掉自己的命,拖馬穀山一道上黃泉。你們看呢?」鄭敦謹轉過臉,

對前來迎接的魁玉、張之萬、梅啟照等人打了兩下哈哈,「我看你們各位呀,今後都得小心

點,當官的誰沒有幾個仇人呀!」說罷,自個兒哈哈大笑起來。

張之萬說:「我於審案一事無經驗,還要靠刑部大老爺您來定案。」

「哪裏,哪裏!」鄭敦謹忙擺手。「老中堂二十多年前就當過刑部侍郎,這世上哪個人

的花招,能瞞得過老中堂的法眼?

這個案子要我定什麼案,老中堂奏章中的分析就是定案。」

鄭敦謹的這幾句話,說得曾國藩大為放心。這分明意味着,他不會再認真地審訊張文

祥,他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且一路走了四個月,既不是生病,也大概不是因遊山玩水而疏

懶瀆職,說不定這個精明的刑部尚書早已窺視了某些內幕。曾國藩又想起陛見時太后對此事

的冷淡,莫非殺掉馬新貽正是出自醇王的意思而得到了太后的默許?這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太

后秉政十年了,治國的大本領寥寥,整人的手腕卻異常的高明陰毒,她是完全可以做得出蜜

糖里下砒霜的事來的。

第二天一早,張之萬便來告辭,如同跳出火坑似地匆匆離江寧回清江浦。自此以後,魁

玉、梅啟照等人也都不再過問此事了。鄭敦謹傳見一次張文祥,問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后,

便到棲霞山去休養,一住半個月過去了,毫無返回江寧的意思。看來,他們都不想染指此

事,最後如何結案,都指望着曾國藩一人拿出主意。曾國藩和趙烈文等人細細商量著,如何

寫一份能夠使人相信的結案材料,既能夠向太后、皇上作交代,又能顧及馬新貽,也就是說

顧及整個官場的體面,且不能絲毫牽涉到湘軍,同時又可以自圓其說,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正在冥思苦想之際,卻不料馬案又出現了新的情況。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六馬案又起迷霧——

這一天,總督衙門接到一封無頭稟帖。稟帖上說,前兩江總督馬新貽,為江蘇巡撫丁日

昌的兒子候補道丁蕙蘅派人所殺。事情是這樣的——

丁日昌的獨生子丁蕙蘅是個花花公子,讀書不長進,成天吃喝嫖賭,二十歲了,還沒考

中秀才。丁日昌急了,給他捐了個生員,指望他能考中舉人。考了三次,文章做得狗屁不

通,他自己也不想考了。丁日昌九十歲的老母親疼愛孫子,便對兒子說:「你當了巡撫,榮

華富貴,就不替兒子着想?我丁家做官就做到你這一代為止了?」

丁日昌是個孝子,又是個慈父,也是個斂財有方的貪官,他有的是貪污來的大量銀子,

於是又給兒子捐了個監生。因為當時的規定,捐納者必須具有監生的資格。接着,他又兌上

二萬兩銀子,給兒子買了一個候補道。一般人要通過十年寒窗苦讀,中舉中進士點翰林,當

了幾年翰苑編修,遇到格外天恩,放出到地方任個知府,再要小心翼翼,加上不斷向上司討

好獻殷勤,才能指望升個道員。這丁蕙蘅詩書不通,世事不懂,憑着老子來路不清白的銀

子,輕而易舉地就得到一個候補道的官職,只待哪處道員出缺,他便走馬上任,戴起正四品

青金石頂戴,穿起八蟒五爪雪雁補子袍服來,升堂理事,頤指氣使了。

丁蕙蘅雖然隨時都有可能當個正式中級官員,卻仍不知修性養德,他嫌住蘇州在父親管

束下不方便,便帶着妻妾和幾個家人在江寧城南秦淮河邊金谷塘買了一棟寬敞的帶花園的樓

房住下來,每天除在家裏與妻妾調笑、打牌賭博外,便在酒樓歌場聽曲飲酒,在花街柳巷尋

歡作樂。

這一天,他來到秦淮河邊,踱進了重建不久的媚香樓。這媚香樓是晚明秦淮名妓李香君

的住所,清兵打金陵時毀於兵火,后又恢復。咸豐二年底,太平軍進入小天堂,媚香樓再次

被燒。同治三年,趙烈文奉曾國藩命整修秦淮河,媚香樓便又應運重建。眼下的媚香樓,比

咸豐二年前的舊樓還要華麗數倍,幾乎趕上了李香君時代的水平——艷領群芳之首。

丁公子一登樓,鴇母便安排他平日最喜歡的姑娘香玉來陪伴。香玉彈著曲子,陪着丁蕙

蘅吃着花酒。正在愜意之時,丁蕙蘅一眼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麗人依偎著一個翩翩少年,從

他身邊走過去,一股濃烈的香味直嗆他的鼻子。丁蕙蘅魂銷魄散,忙喊鴇母過來,指著背影

問:「那姑娘是誰?」

「新來的香碧。」鴇母諂笑道,「丁公子喜歡她?」

「嗯。」丁蕙蘅還在貪婪地呼吸香碧留下的余香,痴痴地望着衣裙擺動的倩影。「你去

叫她過來,陪陪我丁大爺吧!」

「丁公子。」鴇母親自給丁蕙蘅斟了一杯酒,滿臉堆笑地說,「你喜歡她,那還不好說

嗎!以後叫她來陪你,只是這幾天不行。」

「為什麼?」丁公子惱怒起來。

「丁公子。」鴇母緊挨着丁蕙蘅的身邊坐下來,媚態十足地說,「你莫生氣,這五天裏

香碧被一個揚州來的富商公子包了,五天後他一走,香碧就是你的人。」

「不行,你要大爺等五天,大爺會要等死的。」丁蕙蘅心急火燎,恨不得馬上就將香碧

摟入懷中。「什麼富商公子,叫他識相點,早點讓出來,否則丁大爺不客氣!」

鴇母奈不何丁蕙蘅,只得跟那鉅賈之子商量。那年輕人也是財大氣粗、血氣方剛,正跟

香碧熱乎得一刻都不能離,準備以巨資贖身長期相聚,豈肯讓出!便氣呼呼地衝出房門,指

著丁蕙蘅的臉罵他無理取鬧。這下可惹怒了這個衙內。他一揮手,幾個惡奴一擁而上,亂拳

打了起來。那富商之子酒色過度淘虛了身體,受不了幾下便一命嗚呼了。丁蕙蘅知道闖下禍

了,塞給鴇母二百兩銀子,要她收殮送回揚州,自己拍拍屁股,偷偷地溜出了江寧。

那揚州富商也只這一個寶貝兒子,雖知死於巡撫公子之手,仗着有錢,他也不肯罷休,

一面狀告兩江總督衙門,一面又暗中送給馬新貽五千兩銀子。馬新貽拿着此事為難了:不理

嘛,人命關天,富商交接又甚廣,江寧不受,他可以上告都察院、大理寺,最後還得追查自

己的責任,且五千兩銀子也得不到;受理嘛,事關丁日昌,這情面如何打得開呢?思來想

去,還是受理了。

馬新貽叫丁日昌到江寧來,與他商量此事如何辦。丁日昌對兒子的作為十分惱恨,他到

底要顧及巡撫的體面,不能不做些姿態。最後兩人商定:那天打死人的幾個家丁各打一百

板,選一個充軍,賠償銀子一萬兩,革去丁蕙蘅的候補道之職。揚州富商勉強同意,一場人

命案就這樣了結了。事平之後,丁蕙蘅回到蘇州,丁日昌氣得將他狠狠地打了一頓,鎖在府

里,不準外出。丁日昌奉旨到天津辦案后,丁老太太見孫子可憐,便放他出來。丁蕙蘅把一

腔仇恨都集中到馬新貽身上,於是用重金蓄死士殺馬報仇,張文祥就是用三千兩銀子買下的

刺客。

這是馬案中又生髮出的一團迷霧。曾國藩拿着這張無名稟帖,心頭再添一層煩惱。說所

告毫無根據嗎?丁蕙蘅的家丁在妓院鬧事打死人,丁蕙蘅也因此丟了候補道,這是事實。

丁日昌也並不隱瞞此事,還專折上奏太后、皇上,承認自己教子不嚴,請求處分。說張

文祥是丁蕙蘅買通的刺客,證據何在?且張文祥的招供中無絲毫涉及此事。丁日昌深受太后

器重,在天津辦案時對自己支持甚力,這樣一樁謀刺總督的大案,沒有鐵證,怎能輕易牽連

到他的頭上!

曾國藩不置可否,將無頭稟帖依舊封好,派人送到棲霞山,請鄭敦謹處理。第二天,稟

帖又回到曾國藩手中,鄭敦謹批道:「此事須慎而又慎,請老中堂定奪。」

「這個滑頭!」曾國藩苦笑着在心裏說。儘管鄭敦謹將擔子又推了回來,但他的意思還

是清楚的,不希望此案涉及到丁日昌頭上。這點與曾國藩的想法一致。

如何結束?曾國藩為此苦苦地思索著。特地從山東趕來的馬新貽的弟弟馬四,天天來督

署糾纏,哭着要曾國藩查出主謀。大概是馬四在背後又進行了一些活動,這段時期來京報接

連刊出幾封御史的奏摺,聲言要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山東籍京官聯名上疏,振振有詞地

說,既然刺客說過「養兵千日,用在一朝」的話,顯然背後有主使,不查出主謀,無以告慰

亡督在天之靈。更令朝廷擔憂的是,洋人也在議論此事了。恭王奕來了密函,說洋人嘲笑

中國**,案子發生五個多月了,兇手也當場抓獲,卻遲遲定不了案,令人遺憾。奕

敦促曾國藩早日了結馬案,免得中外議論紛紛。

曾國藩很為難。有時他想,既然太後放了鄭敦謹專程來寧處理此事,不如把千斤擔子都

推到他身上去。回過頭一想又不妥。倘若鄭敦謹認真過問此案,他也可能誘出張文祥的招供

來,張文祥仍會說自己是湘軍的哨長、哥老會的二大爺。

湘軍中有哥老會,哥老會情形複雜,這些內幕外人並不十分清楚。如果張文祥把這些內

幕都掀出來,甚或再添油加醋,捏造些莫須有情節來討好欽差大臣,保得自身的性命,那就

壞了大事。湘軍過去攻城略地、消滅長毛的功績將會蒙上一層濃黑的陰影不說,連湘軍唯一

留下的人馬——長江水師也可能會被解散,自己也可能會遭到意料不到的禍災。不能把此案

的終審推給鄭敦謹,要在自己手裏儘快結案。

「大人,彭大人、黃軍門來訪。」傍晚,當曾國藩兀自對着蠟燭枯坐時,親兵進來稟告。

「請。」話音剛落,彭玉麟、黃翼升一先一后地邁進了門檻。

「滌丈,還在辦理公務?」彭玉麟笑着問。

「沒有,這一年多來,我夜晚是一點都不能治事了,只能呆坐着,真的是尸位素餐,問

心有愧。」曾國藩邊說邊招呼他們坐下,親兵獻茶畢,退出。

「聽說丁中丞送給你老一個水晶墨石,用裏面的水點眼睛可使瞎眼復明,真有此事

嗎?」黃翼升問。

「若真有此事,我的右目不早就復明了。」曾國藩淡淡地笑着,說:「不過丁中丞倒是

一片好心,那石頭裏的水雖不能使瞎眼復明,但一滴到眼中便覺清涼舒服。說不定還是靠了

這種水,不然左目現在可能也失明了。」

「我去請兩個洋醫生來看看如何?」彭玉麟說。

「算了。我的眼睛就是華佗再世也治不好了,讓它去。瞎了也好,瞎了什麼都看不到

了,眼不見心不煩。」曾國藩苦笑着說。彭、黃二人也苦笑着搖搖頭。過一會,他問:「水

師近來操練如何?當兵的不打仗,麻煩事更多,只有每日把操練安排緊湊,才可勉強把他們

的心拴住。」

彭玉麟說:「長江水師違紀犯法的事,近兩年來屢禁不絕,吸食鴉片成風,打架鬥毆還

算是小事一樁,炮船挾帶私鹽、鴉片時有發生,有的營十天半月難得操練一次。」

「那個強搶民女,打死髮妻的副將抓起來了嗎?」曾國藩插話。

「早已抓起來了。」彭玉麟答,「這種事,若不是百姓攔輿告狀,他長年駐黃石肌,一

手遮天,我們哪裏知道!」

「對這種人決不能手軟講情。雪琴嫉惡如仇,果斷強硬,我很贊同。有人說你是彭打

鐵,其實帶兵的人要的就是這種打鐵的性格。昌歧,你在這方面軟了點。」曾國藩望着黃翼

升說,「歐陽平搶民女,這不是第一次了,有人向你告發過,你沒有認真過問。」

「老中堂指教的是。」黃翼升誠懇地說,「我看歐陽打仗也還行,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幾

句,他也沒當一回事。若是上次說重點,他或許也不至於下毒手打死多年共患難的妻子。」

「是的呀,先是寬容,結果反而害了他。我們帶兵的將領,就好比管子弟的父兄,只宜

嚴,不能寬,這就是愛之以其道。」

曾國藩說,又問:「歐陽平如何處置?」

「看來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彭玉麟堅決地說。

「我也同意,但他是副將,非比尋常武職人員,各項證據都要充分,還要他自己簽字畫

押。」曾國藩說。稍停一會,他以沉重的心情感嘆,「歷史上任何一種軍隊,不怕他組建之

初是如何的紀律森嚴,以後又是如何的戰功輝煌,時間一久,必定滋生暮氣,直到腐爛敗

壞。前代不說,本朝的八旗兵、綠營,當初都是英勇善戰的軍隊,入關統一全國以及平定三

藩叛亂,都是靠的他們,後來不行了,但他們的威風至少還維持過幾十年。我在衡州練勇之

初,曾希望湘軍不蹈八旗兵和綠營的覆轍,誰知打下江寧后就不能再用了,不得已十成裁去

八成,留下水師這支軍隊,我寄予很大希望,願他們成為抵禦外侮的柱石長城,不想它也不

爭氣。」

彭玉麟、黃翼升一齊說:「是我們辜負厚望,沒有把水師整頓好。」

「這是氣數使然,不能怪你們。」曾國藩輕輕地緩慢地說着,心中似有滿腹苦惱要倒出

來,但終於沒有吐出。「二位今夜來有何事?」

「滌丈,長江水師發現了哥老會。」

「水師也有哥老會!」曾國藩驚訝地打斷彭玉麟的話,他最擔心的就是此事,最怕的也

是此事。申名標當年嘩變,險成大禍,就是有哥老會在暗中串通唆使。審訊中還得知哥老會

組織嚴密,更令他又怒又懼,所以霆軍查出來的一百多個哥老會成員全被處以斬首。總以為

如此嚴厲的鎮壓,能收到斬草除根的效果,豈料它竟在水師中復出。

「黃軍門,你把詳細情況對滌丈談談。」

「前些日子瓜州總兵孫昌國在儀征巡視。一天傍晚,他微服到附近村鎮散步,見一家小

酒店坐着三個水師官兵,邊喝酒邊交頭接耳,行為鬼祟。他於是也要了一杯酒,坐在一旁裝

著喝酒的樣子仔細聽。說的什麼大半沒聽清楚,只聽到說申名標被殺,張文祥眼看要剮,我

們袍哥又要倒霉了。還說我們袍哥殺不盡斬不絕,到時我們劫法場。孫昌國一聽,肯定他們

是哥老會的,大怒,當時就派人將這三人抓了起來。一問,都是軍官,一個千總,一個把

總,一個外委把總。」

「他們要劫法場?」曾國藩驚問,「是要劫殺張文祥的法場?」

「審訊他們時,他們先不承認,后熬不過棍棒承認了,是劫張文祥的法場。不過,他們

又說喝醉了酒,胡說八道的。」

黃翼升答。

彭玉麟說:「這是一件很大的事,它比歐陽平殺妻要嚴重得多,故特來稟報,請示如何

處理。」

「這三個人呢?現關在哪裏?」

「關在瓜州總兵衙門。」黃翼升答。

「明天全部押到我這裏來,我要親自審訊!」

真是山火未熄,宅火又起,而這把火燒的又是他一生心血經營的宅院。

這不是一般的案子,決不能張揚出去,曾國藩決定採取單個隔離的方式審訊。

先押進來的是一個把總,他的雙手被綁在背後,進門后低頭站着,面孔冷漠,一聲不吭。

「跪下!」一旁的戈什哈喝道,說着便是一腳掃去,那把總面朝地倒了下去,額頭磕在

磚地上,發出沉重的響聲。戈什哈跨前一步,將他衣后領猛地一提,那人被抓了起來,木頭

似地立着,面孔依舊漠然。戈什哈又猛地將他肩膀一壓,他身不由己地跪了下來。剛才戈什

哈這一掃一抓一壓的三個連貫動作,便是清末衙門通行的給犯人的見面禮。

「你叫什麼名字?」曾國藩板起臉,聲音暗啞,跟昔日聲震屋瓦的宏亮嗓音相比,已判

若兩人。

「文兼武。」文把總瓮聲瓮氣地回答,像是不服氣。

「你是哥老會的?」曾國藩單刀直入。

「不是。」回答很乾脆。

「既不是哥老會的,為何自稱袍哥?」曾國藩抓住要害逼問。

文兼武楞了一下,說「弟兄們都是這麼互相稱呼的,大家都以為這樣親切。」

「你認識申名標?」

「不認識。」

「認識張文祥?」

「也不認識。」

「那你為何要劫法場?」曾國藩心想:莫非孫昌國真的抓錯了人?

「卑職喝多了酒,說話失了分寸。弟兄們都對張文祥佩服,說他是條好漢。既然是好

漢,就會有別的好漢劫法場。《水滸傳》裏講蔡九知府冤殺宋公明,便有梁山好漢來劫法

場。」

「胡說八道!」曾國藩拍了一下案桌,「這張文祥是個死有餘辜的罪犯,你們為何佩服

他?」

文兼武並沒有被這一聲拍嚇倒,他稍停一會,居然回答說:「弟兄們一佩服他的膽量。

想那馬制軍乃一品大員,八面威風,張文祥敢在校場之中,萬目之下公然行刺,這要多大的

膽量才行!二佩服他一人做事一人當,既不逃命,又不牽連別人。這樣的好漢,當兵的誰不

佩服?」

曾國藩為官三十年,為湘勇統帥十餘年,一個小小的犯罪把總,竟然敢在他的面前面不

改色,從容辯解,這還是第一次遇到。他也不由得暗中佩服文兼武的膽量。「怪不得他口口

聲聲稱讚張文祥,這小子看來也是一個不要命的。」他心裏想。

「帶下去!」曾國藩對着門口高喊。一個戈什哈進來,將文兼武押了下去。

第二個押上來的是千總任高升。他剛一邁進門檻,便雙膝跪地,痛哭流涕地高喊:「老

中堂,你饒了我吧!我什麼都說出來,只求你不殺頭。」

「我不殺你,你說吧!」曾國藩鄙夷地望了他一眼,冷冷地說。

「老中堂說話算數?」任高升抹去眼淚問。

「你這是什麼意思!本督一生從不說假話。」曾國藩揚起頭,擺起大學士、總督大人的

款式來。

「老中堂能給我寫個字據嗎?」任高升仰起臉,試探著問。

「這是一個老練油滑的兵痞!」曾國藩心想。他突然作色道:「你好大的狗膽,竟然敢

要本督給你立字據。你不招供,本督不勉強,給我拉出去!」

立刻就有一個戈什哈橫眉冷眼地過來,抓起跪在地上的任高升就要往外拖。

「老中堂大人,卑職該死,卑職狗膽包天,求老中堂大人饒恕,卑職全都招供。」任高

升死勁將頭向磚塊上磕去,磕得鮮血直流,高低不肯起身。

「好吧,你從實招來。」曾國藩揮手。戈什哈出去了,門被重新關上。

任高升用衣袖抹去滿臉的血淚,帶着哭腔說:「我們三人都參加了哥老會,我們那天喝

多了酒,說的話都是放狗屁。說什麼劫法場之類,都是讓兩杯酒給灌暈了頭,互相吹牛皮逞

好漢,其實都是假的。老中堂殺刺客,我們哪裏敢去劫法場。」

「你這個千總管多少人?」

「管二百五十人。」

「有多少人參加了哥老會,你知道嗎?」

任高升想了想,說:「有五六十個人。」

曾國藩吃了一驚,二百五十人中就有五六十個,四成佔一成,這還了得!如果每個營都

這樣,二萬水師中不就有五千哥老會!

「你們與申名標有什麼聯繫?」

「我和申名標從前都是鮑提督手下慶字營的人,申名標當營官,我當哨官。霆軍中有一

部分人是從四川來的,哥老會在四川很盛行。這些四川人有的早加入了哥老會,後來申名標

也參加了。他有本事,大家推他為大哥,他把我也拉進去了。後來鬧餉,很多弟兄被殺,我

和申名標等十幾個弟兄逃了出來。我無處謀生,就改了個名字投了水師。申名標後來上了天

目山,在法華寺削了發,以和尚的身分繼續哥老會的話動。一年之中,也要打發人與我們聯

系兩三次,還要我們動員弟兄們參加。前不久有個小兄弟偷偷對我說,申名標被人殺了,懷

疑法華寺的哥老會破獲了,但為何又只殺他一人,其他人都未動,弟兄們都很奇怪。」

「你認識張文祥嗎?」曾國藩問。

「不認識。」任高升搖搖頭。曾國藩疑惑了:這張文祥到底是不是哥老會的?若是,為

何任高升不認識他;若不是,他說的申名標在慶字營發展哥老會眾一事,又與任說相同。曾

國藩搖搖頭,這裏面的事情真太難思議了。

第三個押上來的是外委把總焦開積。曾國藩見此人長得有幾分清秀斯文,像是讀過書的

樣子。焦開積進門后,在曾國藩的面前跪下來,頭低着,只是不說話。

「來人!」曾國藩喊。戈什哈應聲而進。

「給他鬆綁。」

焦開積驚奇地抬起頭來。戈什哈拿刀將他手上的粗麻繩割斷。

「起來。」曾國藩語氣和緩地命令,指了指面前的條凳,「坐到那裏去。」

焦開積愈加驚奇,忙說:「卑職有罪,卑職不敢。」

「坐下!」曾國藩的語氣生硬起來,「坐下好好招供。」

焦開積只得遵命坐下。

「焦開積!」曾國藩以左目一線餘光,再一次將這個外委把總細細打量一番。焦開積挺

拔瘦勁的身材使他滿意:是一個武官的料子!

「卑職在!」焦開積又站起。

「坐下吧!今年多大年紀了?娶妻了嗎?」曾國藩問,猶如一個和氣的長者在關懷着晚

輩。

「回老中堂的話,卑職今年二十八歲,未曾娶妻。」焦開積坐在條凳上,音色宏亮地回

答,他十分感激總督大人對他破格的以禮相待。進門之前,他知今番必死無疑,橫豎都是一

死,不如死得英雄,決不牽連別人。現在,他見曾國藩的態度完全不是他所設想的,他又改

變了主意,不如乾脆把心中的話,趁此機會,向這位前湘軍統帥一吐為快,倘若能得到他的

諒解,也是為弟兄們造一大福。

「聽你的口音,像是湖南人。」曾國藩問,臉上有一絲淺淺的笑容。

「卑職是道州人。」

「你讀過書嗎?」

「小時候讀過兩年私塾。」

「你既讀過私塾,當知你們道州出了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曾國藩說,猶如塾師在考

問學生。

「大人說的是濂溪先生嗎?」焦開積對自己的回答沒有十分把握。

「正是。」曾國藩高興地說,「他寫過一篇有名的文章,叫做《愛蓮說》,你讀過嗎?」

「讀過。」焦開積輕鬆地回答。

「《愛蓮說》稱讚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你理解這兩句話嗎?」曾國藩盯

著這個年輕的外委把總,右手又習慣地梳理起白多黑少的長須。

「我記得小時聽先生講過,這是蓮花的可貴品格,它生在淤泥之中而身骨清白,不受污

染。濂溪先生要世人都向蓮花這種品格學習,卑職自小起也知自愛。」

「好,知道就好。」曾國藩放下撫須的手,頭微微向前傾斜,問:「蓮花出淤泥而不受

污染,你身為堂堂長江水師的軍官,身處清白之地,為何不自愛而要參加哥老會?本督見你

略知詩書,是個人才,不忍心看着你自己毀了自己。你現在不要把本督看成上司,看成是在

審判你的兩江總督,你把本督看作是你的叔伯,你的發矇塾師,把你為何要加入哥老會的想

法都說出來,說得好,本督不治你的罪,還可免去你那些加入哥老會的袍哥們的罪,如何?」

焦開積聽了這番話,心中感到溫暖,對於坐在對面的這個大人物,焦開積只在同治元年

剛投水師時,一次偶然的機會,在船上遠遠地見過。那時曾國藩駐節安慶,水師奉命東下打

江寧,他親自到南門碼頭為彭玉麟、楊岳斌送行。十八歲的焦開積當時不僅把曾國藩當成神

靈,也把湘軍水師看成是了不得的英雄軍隊。焦開積認真操練,奮勇打仗,頭腦靈活,又識

得字,很快便由普通勇丁升為什長、哨長,到了打下江寧時,他已是參將銜花翎即補游擊,

奉旨以游擊不論推題、缺出先行補授。不久,湘軍大批裁減,陸師裁去十之**,多少記名

提督、記名總兵以及提督銜、總兵銜、副將銜的人都裁撤回家當老百姓,湘軍一片混亂。水

師還算好,只裁去十之二三,大部分都留了下來,後來又被朝廷列為經制之師。水師定製一

萬二千人,實際人數近二萬。官員有限,彭玉麟大銜借補小缺的主意恩准后,焦開積便以參

將銜即補游擊,授了個外委把總,雖然降了五級,還算是個幸運者,許多人都眼紅他。

在水師日久,焦開積逐漸看出,隨着戰功的擴大,水師內部日漸**起來,軍營里一切

壞的習氣,水師不僅全兼足備,而且大有發展。當官的欺壓當兵的,強者凌辱弱者,比比皆

是。當兵的最怕打仗輸了同伴不救援,綠營此風甚烈。曾國藩建湘軍之初,鑒於綠營這種惡

習,曾以斬金松齡之首來力矯弊病。湘軍初建的那幾年,的確敗不相救的情形較少。尤其是

水師,在彭、楊率領下,更注意互相幫助。到了咸豐末年,湘軍中這種好風氣已所存不多

了,見死不救,臨陣各顧各則成為普遍現象。這時,哥老會在湘軍中應運發展。剛開始時都

是一些處於低下地位的勇丁參加,他們在營哨中拜把結兄弟,提出「有福同享,有禍同當」

的口號,並以此作為嚴格的會規。這種團結起來的力量維護了弱者的利益。尤其是在打仗

時,凡是哥老會的人都結成一夥,勝則挽手向前,敗則抵死相救。

在一次戰鬥中,焦開積駕着一條小舢板衝進太平軍船隊,結果被團團包圍,眼看就要面

臨滅頂之災。正在這時,他的一個朋友趕緊駕了一條舢板沖了進來,緊接着有十幾條舢板也

沖了進來,拚死拚命地把焦開積搶出。死裏逃生,焦開積分外感激那個朋友。朋友告訴他,

是哥老會的袍哥們幫的忙。

從那以後,焦開積參加了哥老會。在以後的戰鬥中,他靠着袍哥們的幫助,幾次逢凶化

吉。哥老會的力量逐漸強大,當官的也必須依靠哥老會才能站得住腳,不少將領也入了會。

後來湘軍陸師裁撤,不少袍哥在外流浪慣了,不願回原籍,便以哥老會為組織,成團成伙地

流落各地。在這種形勢下,水師里的哥老會很快發展起來。大家說:「在江湖上混,朝廷靠

不住,要靠我們自己捏合起來。」

曾國藩聽了焦開積這段陳述,心中甚是不快。哥老會在他親手創建的湘軍中活動如此猖

獗,這是他所沒有料到的。

「焦開積,你剛才說也有不少軍官加入了哥老會,你聽說過最大的官職是多大?」

「老中堂,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不一定準確,說出來你老莫見怪。」

「你說吧,不管是誰都不要緊。」

「我聽說哥老會後來在吉字營中人數最多,蕭孚泗、李臣典、朱南桂、熊登武等人都入

過,只是瞞着九帥一人。」

曾國藩大吃一驚。蕭孚泗等人都參加過哥老會,這怎麼可能呢?見曾國藩滿臉驚愕懷

疑,焦開積索性把這個秘密全部揭露:「老中堂,你可能還不知道,蕭軍門現在雖家居湘

鄉,他手裏仍控制着幾千哥老會。袍哥們都說:國家多事,洋人強梁,皇上又年幼,老中堂

又體弱,說不定不久天下又要大亂,那時還要我們哥老會出來收拾危局。」

「一派胡言亂語!」曾國藩罵道,不過聲音微弱,顯得有氣無力。

焦開積被戈什哈帶走了。曾國藩心裏有一種大不祥的預感:這些星散各地的湘軍舊部,

很有可能會在某一天重新聚集在一起,昔日保護朝廷度過難關的功臣,將翻臉成為反抗朝廷

的叛逆!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當然,曾國藩想,在他活着的時候,這種事情決不會發生,

只能在他的死後出現,但即使是死後,他也決不能容忍。真的發生那種事,他的子孫都會被

斬盡殺絕,他和他的父、祖的墳墓都會被挖掘,屍體將會被鞭撻焚毀,一切稱頌他的文字都

得改寫,他將永遠遭後世唾罵,遺臭萬年。而現在其人已眾多,其勢已蔓延,既無法勸告他

們改邪歸正,更不能公開鎮壓。「哎,這或許是氣數使然!」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重複這

一句他近來常想起的話。

他草草結束這場對哥老會劫法場大案的審訊,並吩咐彭玉麟、黃翼升不要給他們任何處

置,今後在水師中也不要再提起哥老會的事。

通過這次審訊,曾國藩愈加看出張文祥這個神秘人物的背景非比一般,必須從速判決,

否則隨時都有不測之變發生。

欽差大臣鄭敦謹也從棲霞山回到江寧城內。這個以精於歧黃著稱的刑部尚書,歷官三十

余年,對世事人情的洞明毫不遜於他的醫術。他從慈禧太后並不急着催他出京,窺視出朝廷

對此事的微妙態度,又從沿途以及到江寧后所聽到的各種傳聞中,隱約察覺到此案的複雜棘

手。提審張文祥后,他一眼就看出刺客是個少見的頑梗之徒,此種人極不易對付。因此,他

借口病未痊癒,每天只在江寧藩司衙門讀書寫字,修身養性。關於馬案的一切,他都以曾國

藩的意見為意見,用極為懇切謙虛的態度,將處理這樁奇案的擔子完全壓在曾國藩一人的肩

上,為應付日後的麻煩,狡猾地留下一條退路。

曾國藩對鄭敦謹的用心洞若觀火,但這對他有利。他開始構思結案的奏報。張文祥的供

詞無疑不能上奏,涉及到馬新貽的言辭也須小心,至於勾通回部的傳聞,更是牽涉到朝廷大

計,丁蕙蘅謀殺一說,又與丁日昌攪在一起。所有這些,都不能觸及一字,否則將貽患無

窮。如何措詞呢?他親擬的奏章成百上千,唯獨這篇難以下手。

「大人,我和叔耘商量,決定把馬制軍這個案子查個水落石出。」吳汝綸推門進來,后

面跟着薛福成。

「你們有新發現?」曾國藩問,並招呼他們坐下。

「沒有。」吳汝綸答。

「你們有什麼法子可以查個水落石出?」

「我們兩人想好了,決定微服私訪。」薛福成說。案子的重大,案情的迷朦,牽涉面的

深廣,吸引著這兩個涉世不深又正直有事業心的熱血青年。他們極為敬佩鐵面無私的包公,

想學習他的品格,摹仿他的方式來偵破馬案,不管此案涉及到何人的頭上,哪怕真的是醇郡

王主謀也不在乎!

「微服私訪?」曾國藩的嘴角邊露出微微一笑。「你們打算從哪裏訪起?」

「大人,這個案子目前暴露的疑點很多,只要認真查,自有下手之處。」心直口快的吳

汝綸立即接話,「張文祥的『養兵千日,用在一朝』的話已說得很明白,他是受人指使的,

而且此話已由魁將軍上奏太后、皇上,又公之於京報,普天下都知道。倘若這背後的指使者

不查出,如何向世人作交代?」

曾國藩沉吟不語。這幾句話的確打中了要害,沒有查出幕後指派人,能叫結案嗎?

「卑職想,從現在所得到的線索來看,幕後的人不外乎這幾個。」吳汝綸扳起指頭數

著,「浙江海盜龍啟雲,法華寺的和尚圓燈,丁中丞的公子丁蕙蘅。」

「還有,」薛福成補充,「京師的醇郡王!」

曾國藩微微一怔,隨即在心裏作出決定:必須制止他們的荒唐之舉!

「不必你們再去微服私訪,馬制軍這個案子我已經查清楚了。」曾國藩嚴肅地指出。

「查清楚了?」吳汝綸驚奇地睜大眼睛。

「幕後指使者是誰?」薛福成忙問。

「指派張文祥謀刺馬穀山的人,就是十惡不赦的江洋大盜龍啟雲!」

「真的是他!證據呢?」吳汝綸覺得奇怪,他以為張文祥多半是丁蕙蘅重金買通的死士。

「還要什麼別的證據呢?證據就是張文祥自己的招供。」曾國藩顯然被這個問題問得不

悅,他以斬釘截鐵的口氣公佈,「張文祥乃漏網長毛,與馬穀山既有前仇,又有新怨,復受

海盜龍啟雲收買,遂以死行刺。案情就是這樣清清楚楚的,你們不必再節外生枝了。」

吳、薛二人掃興退出。房子裏,曾國藩倒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剛才還遲疑不能落筆的奏

報,被他們這麼一逼,不就逼出來了嗎?他很快草擬了一份奏稿,派人送給鄭敦謹過目。

鄭敦謹看完后沒有改動一個字,當夜便送回來。第二天,這份奏章便以刑部尚書和兩江

總督會銜的名義拜發。

半個月後上諭下達,張文祥凌遲處死。臨刑前,馬新貽的弟弟馬四買通劊子手,要他們

在張文祥的身上割三百六十刀,才讓他斷氣。殺張文祥的那一天,圍觀的百姓達數萬之多,

兩個劊子手像剔魚鱗似地從張文祥的全身取下一塊塊血淋淋的肉來,張文祥至死沒有哼過一

聲。這真是個天底下獨一無二的硬漢子!圍觀的百姓無一不在心裏為之惋惜,發出讚歎。劊

子手行刑后,馬四又操起一把牛耳尖刀,劃開張文祥的胸膛,取出心臟來,在馬新貽的靈前

祭奠。

馬四的這個舉動引起曾國藩的深思:馬家對張文祥有着深仇大恨,這幕後操縱者實際上

並沒有查出來,倘若今後遇到什麼機會,馬家對此案提出疑問,那又多出一些麻煩。再說,

馬新貽的先世也很可能是回民,目前陝甘新疆回民正在鬧事,如果讓他們抓住馬案做借口要

挾朝廷,於國家安定亦大不利,必須給馬新貽身後以破格之榮,方可堵住西北回民之口。曾

國藩想到這裏,又給朝廷擬一奏稿,請贈馬新貽太子太保,予騎都尉兼雲騎尉世職,並請在

原籍菏澤及江寧、安慶、杭州、海塘等立功之地建專祠。鄭敦謹照例同意,於是又會銜上

報,朝廷一概照準。

有清一代空前絕後的謀刺總督案,就這樣宣告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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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馬案疑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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