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整飭兩江

第二章 整飭兩江

一甲子科江南鄉試終於正常舉行——

在江寧城百廢待興的時候,曾國藩壓下了兩江總督衙門、江寧布政使衙門、江寧知府衙

門等官衙的興建,將經費用在兩項建設上:一是滿城,一是江南貢院。修復滿城是為了討得

朝廷的歡喜,恢復江南貢院,則為的是籠絡兩江士子的心。

滿城建得慢點不要緊,貢院的興建則一刻也不能緩。今年是甲子年,為例行的大比之

年,其他各省都按規定期限,於八月中旬結束了秋闈,唯獨安徽、江蘇例外。安徽、江蘇兩

省在康熙六年以前還是一個省,名曰江南省(它與江西省同屬一個總督的管轄,所謂兩江,

即江南與江西的簡稱),省垣江寧。後來雖分成兩省,但鄉試並未分開。安徽省的士子,每

到大比之年仍到江寧來參加鄉試。自從咸豐二年底,太平天國將都城定在此以後,蘇、皖兩

省的鄉試便中斷了。咸豐十一年,曾國藩想在安慶設立一個上江考棚,專考安徽士子,但因

為皖北仍在太平軍之手,遂未果。這樣,十二年多時間裏,安徽、江蘇兩省士子便眼睜睜地

失去三次飛黃騰達的機會。一到江寧重回朝廷之手,要求立即開科取士的呼聲,便雷鳴般地

灌進曾國藩的耳中。

曾國藩本人的急迫心情並不亞於這些士子。在當年出師前夕昭告天下的檄文里,他竭力

譴責的就是太平軍「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以盡」的行為,號召所有

讀書識字者起來捍衛孔孟名教。這些年來,他的確也以「衛道」的口號爭取了大部分讀書人

的擁護、支持,這正是他成為勝利者的主要原因之一。現在,到了他為這些讀書人酬謝的時

候了。更何況作為恢復中斷十二年之久的鄉試最高主持人,歷史將會以怎樣令人炫目的語言

予以記載啊!曾國藩每想到這些便激動萬分。這個憑藉着府試、鄉試、會試才有今天地位的

荷葉塘農家子弟,深深地理解貧寒士子盼望出頭的苦心,也深深地以執掌文衡而感到無比的

榮耀。他每隔幾天便要親臨江南貢院工地,督促他們務必在十月底全部竣工,決不能耽誤定

於十一月初八日的甲子科鄉試。前幾天,江南貢院終於如期完工,曾國藩和所有蘇皖官員們

都覺得肩頭上輕鬆了許多。

近日裏,來自江淮大地、蘇南蘇北的二萬士子,絡繹不絕地湧進江寧城,給正處在由廢

墟重建的千年古都帶來一股新鮮的機趣。這些士子中有白髮蒼蒼的老者,也有不及弱冠的青

年,有肥馬輕裘、呼奴喝仆的富家子弟,也有獨自一人挑着書箱、布衣舊衫的清貧寒士。他

們走在街上,出入逆旅酒肆,一個個頭上扎著長長的髮辮,滿嘴裏子曰詩云,令金陵遺老們

真有重睹漢官威儀之感!

江南鄉試,向為全國矚目,不僅錄取人數僅次於直隸而居第二,更因為殿試一甲人員之

多,令各省羨慕。清代自順治三年丙戌開科取士,到咸豐二年壬子科后金陵落入太平天國為

止,共九十一科,江南出狀元五十名,榜眼三十二名,探花四十二名,居全國第一,遠在其

他各省之上。這樣一個重要的地方,又是金陵克複后的首科,主考官放的何人,士子們都在

互相打聽。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只有極個別有親戚在北京做大官的人心裏有數,但他們都

不講。被猜到的正副主考官有好幾十個,眾人都拿不準,唯一拿得準的是:今科江南鄉試的

正主考官一定是一位德高望重,才學優長的翰苑老前輩。

這一點果真被猜中了,臨到考試的前十天,兩江總督曾國藩才接到部文,得知正主考官

放的是劉昆,副主考官放的是平步青。劉昆字玉昆,號韞齋,道光二十一年翰林。咸豐元年

由翰林院編修調任湖南學政,咸豐四年遷內閣學士,不久遷工部右侍郎。咸豐十一年因過革

職,兩年後復職任鴻臚寺少卿,今年初升為太僕寺少卿。如今即以堂堂九卿的身分主持江南

鄉試,為參加是科鄉試的士子們增色不少。平步青字景孫,今年三十二歲,時為翰苑編修,

是個官運正好的俊逸才子。說是今天申正可抵金陵,申初,曾國藩便帶着江蘇巡撫李鴻章、

學政宜振甫和安徽巡撫喬松年、學政朱蘭以及江寧藩司萬啟琛等高級官員親到下關接官廳迎

候。

湘軍在裁撤過程中接到上諭:為着長遠考慮,不必全部裁盡,可以保留三萬左右的兵

力。曾國藩正為此事而憂慮,這道上諭出乎意外,令他欣喜異常,立即決定長江水師暫不

動,吉字大營保留十六個營八千人,霆軍留下八個營四千人,其餘張運蘭的老湘營、蕭啟江

的果字營、正字營,還有李續宜舊部全部裁撤,淮揚、寧國、太湖三個水師各留一千人,其

余也統統回原籍。這段時期,下關碼頭日日夜夜人如潮,貨如山,吉字營被裁撤的官勇們正

攜帶從金陵城裏搶劫的金銀財寶、美女少奴,坐上西行船舶,懷着各式各樣的想法,做着形

形色色的美夢,由長江換船進洞庭湖,由洞庭湖進湘資沅澧,而後再換船進小河小港,或換

騾馬車擔踏上大道小路,進入原本閉塞貧窮的山谷邊壤。他們,以及後來從各個軍營撤回的

十幾萬湘勇,拿了這筆錢起屋買田,送子讀書,經商跑大碼頭,出門會闊朋友,開湖南一代

新風,遂使歷來號稱天荒之地的三湘四水,從此眼界大開,風氣大變,人才輩出,燦若群

星,成為近代中國最有名氣、最有影響的一個省份。

該走的已走得差不多了,留下來的遵照曾國藩的命令,陸軍全部撤到城外,長江水師的

船隻也一律停泊在大勝關以上等候處理。這樣,江寧城裏的戰爭氣氛大大消除,老百姓心理

上的壓力也減輕了許多,眼前的下關碼頭顯得平靜,恰如曾國藩近來的心緒。

這是他多年來少有的平靜。湘軍大規模地裁撤,使他獲得了太后,皇上的嘉獎。恭親王

又復職了,他的靠山沒有倒。

洪天貴福並沒有押去京師獻俘,這無疑是朝廷給沈葆楨以冷淡,而給他們兄弟以臉面。

曾國藩很感激,然而他更感激的還是朝廷對軍費報銷一事的寬容。

當金陵剛剛收復,全體官勇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時,署過兵部侍郎的曾國藩,便已

想到今後如何向兵部報銷軍費開支一事了。這是一件十分重大又十分棘手的事,尤其是在關

於金陵財貨下落的謗讟四起之時,他更為此事憂心忡忡。

從咸豐三年募勇開始,曾國藩便對往來銀錢一絲不苟,各項開支都記載得清清楚楚。衡

州出師時,他專門建立了內外兩個銀錢所,所有收支銀錢皆有明細帳目。他提出「不怕死,

不愛錢」的口號來教育湘軍官勇,自己又以身作則,從不私用一文軍款。湘軍建立之初的那

幾年,帳目清爽,軍費開支的報銷不難。到了後來,湘軍人員大大擴充,先是胡林翼一支人

馬獨立了,後來羅澤南和李續賓、李續宜兄弟也獨樹一幟,再接着老湘營、吉字營、貞字

營、平江勇、水師內湖外江,又加上一個左宗棠的楚軍,他們都各自獨立,打仗還可以服從

統一調配,至於銀錢開支,曾國藩則無力控制,也不想控制了。這些獨立出去的湘軍,絕大

部分的開支是一本糊塗帳。朝廷給的餉銀極少,都靠他們自己募集,甚或擄掠。這些統帥

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打完仗后,還有個向兵部彙報開支一事。待到部文下達后,曾國藩向

他們傳達命令時,他們仍不以為然,曾國藩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不報吧無法向朝廷交

代,報吧又會激起將領們的反感,弄得不好還怕發生意外。正在他急得焦頭爛額時,一道上

諭救了他:「所有同治三年六月以前各處辦理軍務未經報銷之案,準將收支款目總數分年分

起開具簡明清單,奏明存案,免其造冊報銷。」真箇是聖量寬宏!

曾國藩想,所有這些,可能都是皇太后對裁撤湘軍的回報。他為自己以穩重、抑讓的態

度順利度過難關而慶幸。

「少荃,今科江南鄉試,你是主人,韞齋、景孫遠道而來,你打算如何招待?」曾國藩

微笑着對坐在身旁的李鴻章說。江南鄉試照例由江蘇、安徽兩省巡撫輪流充當監臨,甲子科

的監臨輪到了蘇撫。

「兩主考的公館,門生安排在旱西門外妙香庵。半個月前,已將庵內庵外粉刷一新,卧

房、書房、客廳都換了全套洋式擺設,看過的人都說很好,想必兩主考會滿意。」李鴻章答

道。

這幾年李鴻章一洗過去在家鄉的晦氣,處境順利得很。淮軍接連攻下蘇州、常州、鎮江

幾大名城,聲名鵲起,幾與湘軍相埒。淮軍統帥李鴻章知道,這中間的訣竅,全在於洋人的

槍炮子彈。李鴻章充分利用上海富甲天下的有利條件,用大把大把的黃金白銀換來洋人的軍

火裝備。當時令湘軍、綠營將官們眼紅的連發短槍,在淮軍中甚為普遍,連哨長、哨官都

有。他們將尺把長的烏黑髮亮的英國造新式短槍,用寬寬的牛皮帶吊在屁股上,神氣活現地

出沒於市井酒樓之中,令百姓畏若天神。淮軍軍官們吃過酒飯,把嘴一抹,拔腿就走;看到

好的貨物,口一張,對衛兵說聲「帶上」,主人不但不敢問他們要錢,還得親自送出門外,

點頭哈腰,謝謝賞光。待背影都看不見后,才吐一口痰,狠狠地罵一聲:「強盜!土匪!」

新近榮封伯爵的李鴻章十分懂得淮軍對他的重要,在恩師起勁裁撤湘軍的時候,他的淮

軍,除遣散老弱病殘者外一概未動,並暗暗地吩咐各營營官,將湘軍中那些已被裁撤而又凶

悍能戰的官勇搜羅過來。淮軍的力量愈發強大了。志大才高的李鴻章仗着權位功勛,已不把

當時的人物放在眼裏,唯一對恩師曾國藩,仍存有三分恭敬、七分畏懼。

「少荃啦,我看你近來要洋化了。妙香庵里的洋式擺設,景孫年少,或許追求時髦,韞

齋是個老頭子,不一定喜歡。」

曾國藩依舊是笑笑的,習慣地用手緩緩地梳理著花白的長鬍須,雖不太贊成李鴻章的這

種安排,但口氣並不是指責的意思。對這個親手栽培的門生,他基本上是滿意的。尤其是他

已看清了湘軍衰落、淮軍當旺的形勢,一方面對自己當年的決策深感欣慰,一方面又對這個

氣概不凡的門生寄託著七成厚望、三成倚重。

「洋人最善巧思,造出的東西莫不盡愜人意,我想昆老一定會喜歡的。」李鴻章自信地

說。

「準備了什麼好的特產款待嗎?」曾國藩不想就這件事爭論下去,換了一個輕鬆的話題。

「吳下好吃的東西多得很,門生特地從蘇州帶了幾個名廚來,要他們變換花樣,把吳下

好菜讓兩位主考都嘗嘗,尤其要他們將吳下三道最負盛名的菜燒好。」李鴻章頗為自得地說。

「最負盛名!是哪三道菜?」彭壽頤對吃最有興趣。自從咸豐四年追隨曾國藩以來,他

從未在幕府吃過什麼稀奇的菜。

曾國藩生活儉樸,幕僚飲食與尋常百姓沒有多大差別,他自己天天都和大家一起吃飯,

幕僚們雖有意見,也不好意思提了。記得那年王闓運遠道到祁門來,廚房晚餐於照例的冷盤

外加了一個肉末豆腐湯,曾國藩見了,搖頭說:「何須如此奢侈!」從那以後,幕僚們連客

人的光也沾不到了。這次能沾主考的光,吃上蘇州名廚烹調的吳下名菜,真令他太興奮了。

「惠甫是陽湖人,他清楚,你問問他吧!」李鴻章有意賣關子。

「李中丞,你這不是有意難我嗎!我哪裏知道你肚子裏的名堂呀!」趙烈文搔了搔頭,

想了一會,說,「是不是菰菜、蒓羹、鱸魚膾呢?」

「正是,正是!惠甫不愧是吳下才子。」李鴻章快活地笑起來了。

「少荃,眼下正是西風肅殺之際,你端出這幾道菜來,是想把我們這些人都趕回老家去

嗎?」

曾國藩的話剛一出口,接官廳里便響起一片笑聲,他自己卻不笑,依舊緩緩梳理他的胡

須。在坐的都是飽學之士,知道他說的典故。晉代吳郡張翰被齊王司馬冏招為大司馬東曹

椽。張翰見政局混亂,為避禍,託辭秋風起,思故鄉菰菜、蒓羹、鱸魚膾,遂辭官歸吳。從

此,這三種食品便成為吳人引以自豪的名菜。

「真是太美了!古人說松江鱸魚金齏玉膾,看來以後可以沾主考大人的光,遍嘗東南美

味了。」彭壽頤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種難耐的慾望。

「少荃,聽說松江鱸魚以四鰓著名,真有這事嗎?」曾國藩雖然一向喜歡吃魚,但這幾

個月在金陵既忙又憂,還沒有想起要品嘗一下名揚海內的四鰓松江鱸魚。

「的確是四鰓。」李鴻章以行家的口氣答道。他比老師會生活,既要事業,也要享受。

「只是有兩個鰓大點,有兩個鰓小點。明日門生叫人送幾尾到衙門去,恩師可親眼驗看。」

「要得,明日多送幾尾,叫衙門裏的師爺都嘗嘗。」向來不受饋贈的曾國藩,難得有這

樣爽快的時候,「不過,李中丞,我倒是聽說,松江鱸魚要出美味,還得靠蜀中姜不可。你

備了蜀姜嗎?」趙烈文向李鴻章發難。

「這個我就不懂了,不知廚子備了沒有。倘若沒有蜀姜,還請惠甫多多包涵,勿在兩位

主考面前點破喲!」李鴻章的話又引起一片笑聲。

「少荃,今科鄉試士子年紀最大的是多少歲?」笑過之後,曾國藩問。

「一萬九千八百六十九名士子中,年紀最大的是江蘇如皋籍的魯光羲,今年七十八歲

了。」李鴻章答。

眾人一片讚歎聲。

「難得!如此高齡,尚能臨場應試。」曾國藩想起自己才五十四歲,便眼花齒落,已近

老態,不禁對這個老士子發出由衷的讚歎。「三場完畢之後,我們都去看看他,以示鼓勵。

倘若真的中了,讓他戴着大紅花,在鬧市中接受大家對他的恭賀,耀一耀幾十年來寒窗

苦讀、老來遂志的光榮。」

眾人都點頭稱是。

萬啟琛說:「七十八歲應鄉試,誠難能可貴,但也還不是最老的。乾隆丙辰科,劉起振

七十九中鄉舉,八十入翰苑。嘉慶丙辰科,王嚴八十六中鄉舉,未及次年會試便死了。這都

是士林美談。」

趙烈文說:「你說的還不算老。乾隆己未科,廣東番禺王健寒九十九歲尚應鄉試,握筆

為文,揮灑自如。翁方綱曾以詩記之。」

大家都驚詫不已。

「那末,最小的多大年紀呢?」曾國藩又問。

「最小的十七歲。」李鴻章答。

「哦。」曾國藩點點頭,說,「據說朱文正公也是十七歲中的鄉舉,座師阿文勤公誇他

年雖少,魄力大。」

萬啟琛說:「諸位聽清了嗎?爵相方才用的是『也是』兩個字,這可是個吉兆,小傢伙

今科定然會中舉。李中丞,你記得他的名字嗎?」

「他叫陸宇安。」李鴻章說,「因為是敝同邑,所以記得。」

眾人都說:「好,我們都記住了,放榜時注意看,想必這陸宇安今科必中無疑。」

曾國藩高興地說:「隨便說說的,哪裏就算得數!」

曾國藩記起前幾個月決定興建貢院時,有個李老頭子說要帶着兒子、孫子、祖孫三代一

起應試的事,遂問李鴻章:「有父子、祖孫一起來的嗎?」

「有。」李鴻章回答,「父子結伴而來的,有兩百多家,祖孫三代來的,也有八家。剛

才說的魯光羲,就是祖孫三代一起來的,孫子也有二十多歲了。

「好!」曾國藩高興地說:「這真是自古以來少見的場面。

少荃,你這個監臨榮耀得很啦!」

「這還不都是沾了恩師您的光!」李鴻章開懷大笑,大家也都跟着笑起來。

正在大家興緻濃厚地閑談時,一艘華麗的大官船從下游慢慢駛來,船上坐的正是甲子科

江南鄉試正主考官劉昆、副主考官平步青。

「一路辛苦啦,昆老!」當劉昆剛走出艙門時,曾國藩便帶着李鴻章一班人踏過跳板上

了船,向他問候致意,站在劉昆背後的平步青也笑着接受眾人對他的熱烈歡迎。

「中堂以爵相之尊親來迎接,令老朽何以心安!」

劉昆功名比曾國藩晚一屆,年齡卻比曾國藩大幾歲,鬚髮雪白透亮,精神很好。那年在

湖南學政任上,為殺林明光一事,很與曾國藩鬧了一陣子。現在曾國藩勛名蓋天下,遠在劉

昆之上,且鄉試監臨是李鴻章,曾國藩完全可以不來迎接。他不記前嫌,降尊紆貴,這的確

使在官場混了半輩子的劉昆感動。在過跳板的時候,劉昆一定要讓曾國藩走在最前面。曾國

藩高低不肯,說是皇上欽派的主考大人,理應走在前。推推讓讓一陣子后,劉昆終於拗不

過,第一個上了跳板。

曾國藩又要推平步青走第二。平步青雖少年氣盛,畢竟不敢僭越,死命不肯。

劉昆說:「爵相不要再難為他了。雖是皇上欽命,到底是晚輩,我就擅自作個主,讓他

走第三罷!」

於是,劉昆第一,曾國藩第二,平步青第三、李鴻章第四、喬松年第五,餘下的人便依

次跟在喬松年的後面,走過跳板上了岸,進了張燈挂彩的接官廳。

接官廳正中臨時搭起了一座龍亭。曾國藩率領眾人,對着龍亭中的牌位跪請聖安:「敬

祝皇太后、皇上聖體安康,萬歲萬萬歲!」

劉昆在一旁恭敬回答:「皇太后、皇上聖體安康,諸位請起。」

然後大家都依次上了早已備好的大轎。一行二十多座綠藍呢轎,氣勢磅礴地將兩位主考

大人護送到旱西門外妙香庵。

李鴻章的才能再次得到驗證。全套洋式陳設,不僅使平步青喜得抓耳撓腮,就連老頭子

劉昆也很滿意。下午,豐盛的接風筵席上,吳下名菜使得客人讚不絕口,尤其是菰菜、蒓

羹、四鰓松江鱸魚膾,更是令滿堂叫絕,連曾國藩也覺得味道不錯。

妙香庵大門外插起兩塊大木牌,每個牌上寫着方方正正兩個大字:「迴避」。除東廂一

扇耳門外,所有的門上都貼上兩條左右交叉的封條,上面赫然蓋着「欽命江南鄉試正主考」

紫花大印。劉昆、平步青在妙香庵里安靜地休息了兩天。

第三天上午,妙香庵各門上的封條扯了,正主考官劉昆穿朝服乘亮轎、副主考官平步青

乘普通藍呢轎出庵,由旱西門進城來。

亮轎亦名顯輿,四周無圍幛,裏面安放大寶座,蒙上虎皮,左右踏足置木獅,轎竿裹彩

綢,由八人抬着,前後吹吹打打,坐在轎中的人可以毫無遮攔地俯視圍觀的百姓,最是威風

得很。這種亮轎平素不用,遇到大比之年,也只是正主考官一人乘坐,為的是突出其威儀。

亮轎一直抬進位於城南府東大街的江寧府衙門。這裏已由江寧知府出面,擺下了十五桌

入簾上馬宴。待劉昆、平步青望北跪叩謝過皇恩入席端坐后,同考官、監臨、提調、監試等

各執事官才一一入席。這種入簾上馬宴雖是宴席,其實主要是一種儀式。酒菜並不豐盛,大

家也只略為嘗嘗而止。席間每隔半個鐘頭獻一道茶,唱一段摺子戲。一連三道茶,三段摺子

戲,全演的科舉功名的內容,諸如商輅三元及第、梁灝八十八歲點狀元之類。

第三段戲演畢,劉昆起身,眾人跟着起身,走到門外上轎,徑直前往貢院入闈。赴宴者

剛出大門,久在門外圍觀的百姓便破門蜂擁而入,將宴席上的杯盤果蔬一搶而空,然後將桌

子凳子一齊掀翻,再樂呵呵地揚長出門。衙門的差役並不干涉,都在一旁站着觀看。前來搶

食的人大半不是因為飢餓,這有個名目,叫做搶宴,為自己,或為親朋在科舉考試中搶個吉

利。

當劉昆帶着百餘名闈中官員進了秦淮河畔的江南貢院后,立即便有三千餘名淮軍開了進

來。進入闈中的有兩千人,叫做號軍,負責近兩萬名應試士子的試捲髮放、送飯送水、號房

的開關打掃以及一切服務性事項。外面有一千餘人,擔負着警戒、巡邏等任務。從這一刻

起,往日可以隨意參觀的貢院,立即變得戒備森嚴了。金陵全城無論士農工商,都在談論著

這件非同尋常的大事:中斷十二年之久的江南鄉試終於恢復了!

同治三年十一月初八日,一清早便彤雲密佈,寒氣逼人。

昨夜颳了一個通宵的西北風,氣溫驟然下降,金陵城提前進入隆冬季節了,近兩萬名士

子要在今天全部點名入闈。

鄉試定例在八月舉行,以八月初九為第一場正場,十二日為第二場正場,十五日為第三

場正場。先一日(初八、十一、十四)點名入場,后一日(初十、十三、十六)交卷出場。

一二兩場非到時不開,唯第三場提前於十五日下午放牌,有才思敏捷,或對功名不甚經意的

人,這時便交卷出場,好在中秋佳節之夜賞月。每場寅正點名,日落終止。甲子科江南鄉試

因為推遲了整整三個月,已是冬季,天亮得晚,點名時刻也因此推遲一個時辰。卯正時刻,

貢院外大坪里人山人海,士子們背着被包,提着考籃,照着先天發下的《貢院坐號便覽》,

按省府縣分站在各道門口等候入場。

江南貢院有東西兩道轅門。東轅門牌坊上寫着「明經取士」四個大字,西轅門牌坊上寫

著「為國求賢」四個大字。安徽籍士子分在東轅門,江蘇籍士子分在西轅門。每個轅門左右

又各有兩道較小點的門。這樣,一共有十道入闈的門。門雖多,但士子近兩萬,每道門口仍

有近兩千號人圍在旁邊。每點齊五十名以後,由差役執高腳牌在前引導,士子們跟着牌子魚

貫入闈。因為要一一點名驗看,頗費時間,入闈速度很慢。

開始還算安靜。天氣雖冷,士子們因早有準備,都還耐著性子等待。到了巳初時分,突

然下起雨來,雨中還夾雜着雪粒。這下可把站在露天坪里的士子們弄苦了。雖有雨傘斗笠,

到底擋不住長時間的雨雪。沒有多久,便一個個身上鋪滿了雪粒子,肩頭、袖口、褲管都漸

漸地濕了。尤其可憐的是那些年老體弱和衣衫單薄的人,他們更是冷得瑟瑟發抖,縮頭縮腦

地站在轅門外,在寒風欺凌、雨雪敲打之下,再不是一過龍門便身價百倍的士子,彷彿是一

群正在遭受懲罰的罪犯。

人群混亂了。咒罵天老爺的,吆喝着快點名的,互相拍打雪粒的,各種聲音嘈嘈雜雜,

吵得連點名聲都聽不見了,入闈速度越來越慢。忽然,從西轅門外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慘

叫:「爹爹,你老醒醒,你老醒醒呀!」「爺爺,爺爺!」人們都圍了過去。只見一個年愈

古稀的老士子直挺挺地躺在泥地上,緊閉雙眼,臉色灰白,已被活活地凍死了。旁邊兩個士

子跪在一旁失聲痛哭。有心腸好的士子便過來關照勸慰,有急公仗義的士子便忙着去叫巡邏

兵。四周都在悄悄議論:「這老頭子是誰,這一大把年紀了還來赴試?」

「據說是如皋來的,快八十了,一旁是他的兒子和孫子,兒子都有五十多歲了,孫子也

二十多了。」

「老頭子發病幾天了,兒孫勸他莫入闈,他非要進不可,說等了十多年才等到,死都要

死在號房裏,這不就應了這句話!」

「哪裏應了?還沒進號房哩!」

「這是凍死的。這個鬼天老爺!主考官行行好,莫點名就好了。」

「哪有這樣的好事!」

說話間過來兩個兵士,將老頭子的屍體抬走了,兒子孫子哭着跟在後面。士子們望着這

個慘景,搖頭嘆息道:「可憐呀可憐!客死異鄉,兒子孫子也進不了考場,一家三代都白等

了十多年。」

昨夜西北風剛起,曾國藩便醒過來了,為天氣的驟冷擔憂。他是經歷過一科鄉試、三科

會試,在號房裏度過四九三十六天的人,深知闈中之苦。今科鄉試,大不同於一般,天公如

此不作美,太使人氣悶了。誰知後來竟下起雨夾雪來,他為應點士子叫苦不迭。大半天來無

心治事看書,不斷打發人到貢院門外去探聽情況。

「大人,如皋籍士子魯光羲凍死在西轅門外。」奉命了解情況的趙烈文進來報告。

「啊!」正凝眸呆望窗外雨雪的曾國藩大吃一驚。他回過頭來問,「是不是那個七十八

歲的老頭子?」

「正是。現在遺體已被送往清涼寺。他的兒子、孫子和他同來應試,有兩個淮軍士兵幫

他們一起料理後事。」

「可惜!」很久后,曾國藩才吐出兩個字來。這個消息使他甚為不快。七十八歲帶着兒

孫赴鄉試,大清立國以來絕無僅有。那天聽了李鴻章的稟報后,他便思考着要圍繞這個題目

做一系列好文章。首先該向皇太后、皇上奏報:耄耋老人攜子孫應試,這是皇太后、皇上聖

德感化的體現,是孔孟儒學深入人心的生動說明,是長毛滅后國家中興的祥瑞之象。他要借

此為兩江三省讀書人樹個榜樣,鼓勵年輕人奮發努力,慰勉老年人好學不怠。他還想到朝野

都會廣泛談論這件罕見的奇事,正史野史都會感興趣地記載下來,為本就天下矚目的甲子科

江南鄉試增添異彩,自己作為這科鄉試的總策劃人,將會更顯得不同凡響。可是,現在一切

都倒過來了:光彩將變為陰影,美談將變作笑柄!

「惠甫,你代我到清涼寺去看看魯光羲的兒子和孫子,並從庫房裏取出四十兩銀子送給

他們,叫他們買副棺木,早點將老人入棺,護送回籍,不要在城裏呆久了。」

「好,我就去。」趙烈文答應着,猶豫了一下,又說,「大人,現在雨雪交加,氣候嚴

寒,士子們都站在露天坪里,許多人都受不了,希望不點名,先放他們進去,在號房裏畢竟

可以躲避風雨。」

不點名就徑直入闈,這可是鄉試中從未有過的事情,倘若因此亂了考場,將來誰負這個

責任?

「大人,士子們都在雨雪中冷得發抖,且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有一兩百,若是再出幾個魯

光羲這樣的人,那就不好收場了。」見曾國藩陰沉着臉不做聲,趙烈文又補了一句。這話果

然起了作用。

「惠甫,你先不到清涼寺去了,立即持我的名刺入闈見劉大人,請他下令停止點名,先

讓他們都進號,然後再叫點名官挨號一一查驗,發現有混進場者,杖責一百棍,趕出貢院。

今後倘若朝廷追究下來,一切責任由我負!」

正在為因雨雪嚴寒而點名進展太慢發愁的劉昆,聽了趙烈文的轉告后,和平步青一商

量,立即下令,大開闈門,可不點名,一律憑《貢院坐號便覽》紙牌趕快入闈進號。這個命

令一傳達,尚在轅門外候點的一萬多名士子莫不感激涕零,紛紛高喊:「謝主考大人恩

典!」他們自動整隊,舉起紙牌,不到一個時辰,便全部進場完畢。

士子入場后,曾國藩仍放心不下。他自己出身寒素,知道士子中有不少窮苦力學之輩,

家境貧寒,衣衫必不厚實,經此雨雪一淋,定然濕了。號房中冷如冰窟,又要冥思苦想作文

章,如何耐得了;倘再凍死幾個,如何向皇上交代!他將彭毓橘、劉連捷叫來,要他們立即

從湘軍糧台處借調五千件衣服,棉的夾的單的都行,趕快送到貢院,好叫衣衫單薄的士子將

濕衣換下。又吩咐闈中廚房速熬薑湯,每個士子發一大碗,以便消寒去濕。到了傍晚,曾國

藩又親自乘轎來到貢院,在劉昆陪同下,順着狹窄的小巷,查看了部分號房。見所有的士子

都已開始安心應考,生病的也有號軍單獨照顧,一切安謐,這才放下心來。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二落選士子薛福成上了一道治理兩江萬言書——

經過三場九天的苦戰,又經過主考官、同考官以及彌封、謄錄等闈中執事人員一個月的

緊張封抄、審閱、評定,甲子科江南鄉試就要揭曉了。劉昆、平步青、李鴻章、喬松年一致

恭請曾國藩寫榜。為鄉試寫榜,歷來是一種崇高的禮遇,須年高德劭又是翰林出身才行。今

科鄉試寫榜人,自然非曾國藩莫屬。所有中式的舉人,也以自己的名字,被這位由文人而建

非常武功的三藩之亂后第一漢人書寫,而感到莫大的光榮。儘管這是一樁辛苦的差事,但曾

國藩樂意干。

寫榜這一天,是大比之年最熱鬧的喜慶日子。一大早,貢院外便擠滿了打聽消息和看熱

鬧的人。應試的士子本人一般都不去,派僕人去聽,沒有僕人的,就送幾個錢給下榻旅店的

夥計,叫他們去聽。僕人和夥計得信后再來報告。這一方面固然是想擺擺士子的架子,更重

要的是怕經受不了驟喜或驟悲的巨大刺激,在大庭廣眾中出乖弄醜。貢院內大門有一隊樂

工,備齊鑼鼓嗩吶。至公堂大廳里,寫榜人每寫出一個名字,立即便有人一聲接一聲地遞了

出來,樂工便馬上敲響鑼鼓,吹起嗩吶,以示祝賀。名字傳到外面,人群中即刻響起一陣鼓

掌歡呼,僕人或夥計便飛馬奔向旅店報信領賞,用不着第二天張榜,新舉人的名字便已傳開

了。

今天,至公堂大廳佈置一新,正中一張寬大發亮的條案,案桌邊是一把鋪着虎皮的大太

師椅。五張灑金大紅紙上,早有執事人員將今科正榜二百七十三名舉人、副榜四十七名副貢

每人所佔的位置,用細墨畫好了,單等曾國藩一一填上。

曾國藩青壯年時能寫出很端秀的楷書,只因多年不寫了,且目力昏花,精神不支,今天

作起正楷來頗覺吃力。榜上的名字是錯不得塗不得的,他每寫十個名字,便停下筆,揉揉眼

睛,甩甩手,休息一下。便這樣寫寫停停,到了午刻尚未寫到一半。吃了午飯,睡了半個時

辰的覺,他又拿起筆來。天色漸漸暗下來,大廳里紅燭高燒,笑語喧嘩,四周圍觀的人卻越

來越興奮起來。

原來,鄉試和會試一樣,榜上的名字都是從最後一名寫起的。越寫到後來,中式的名次

就越在前面,故寫榜的和圍觀的興緻也越大。貢院外也是這樣。雖然天已黑,又冷,看熱鬧

的不但不減少,反倒越來越多了。轅門外掛起了十條由十五盞燈籠連結而成的燈鏈,把貢院

外大坪照得如同白晝。賣各種吃食的小販也從四面八方涌到這裏來,一邊看熱鬧,一邊也賺

幾個錢。

當鑼鼓嗩吶響過二百二十一次后,曾國藩為一個名字驚喜不已了。這人便是今科最年少

的士子陸宇安!萬啟琛叫了起來:「爵相大人真是天上的星宿,說話百靈百驗。各位還記得

嗎?那天在接官廳里談論的陸宇安,這不真的中了!」

李鴻章等人都拍手大笑起來,說:「果然不錯,這陸宇安今後定有大出息!」

曾國藩心裏分外得意,疲勞完全消失了,一連寫下去,再也不揉眼甩手休息了。時間已

到半夜,正榜已寫到二百六十八名,劉昆過來悄悄提醒,曾國藩忙停住筆。

大廳里又忙碌起來,差役搬出十幾對大紅蠟燭,都把它點燃了;又捧出幾十掛萬字型大小鞭

炮。樂工們從貢院大門邊撤回大廳外坪里,至公堂廂房裏走出五名形貌醜陋的人來。他們被

化裝成大頭凸額、眼深頷長的怪樣子,臉上一律塗滿硃砂,掛上滿口紅鬍鬚,頭上戴着烏紗

帽,身穿紫紅袍。這是舞台上的魁星裝扮。最熱鬧最好看的鬧五魁就要開始了。

這是一個相沿了幾百年的舊習。明代科舉分五經取士,每經以第一名為經魁,每科第一

名至第五名必須是一經的經魁。

後來五經取士的制度廢除了,但鄉試中仍習慣把前五名稱為五魁。從第五名寫起,最後

一名則為今科鄉試的榜頭,即為解元。解元名字現出后,鞭炮齊鳴,鼓樂喧天,五魁在大廳

里翻滾跳躍。這就是鬧五魁。就在五魁歡鬧之中,金榜被鄭重張貼於貢院大門外。本科鄉試

到此,便以最熱鬧的形式結束了。

一切準備就緒,曾國藩重振精神,飽醮濃墨,寫出五魁的姓名來。清代會試鼎甲中,十

之六七必有江南鄉試五魁中的人,所以分外引人注目。

「劉文虎!」人們扯起喉嚨嚷着第五名的名字。這聲音立即傳出轅門外,看熱鬧的人群

中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周祖盛」、「王鐸」、「許殿鳴」,接下來三個名字的報出,又激起陣陣轟鳴。今科

解元是誰?大廳里上百雙眼睛一齊盯着曾國藩手中的兼毫玉管筆,轅門外幾千雙耳朵一齊豎

起聆聽傳出的大名。

「江璧!」所有的人都以萬分激動的情緒,呼喊著甲子科解元的名字,儘管這個名字與

他們絕無任何關係。這正是人類一種可貴的情感;對傑出人物發自內心的敬重與崇拜!

鞭炮響起來了,鼓樂奏起來了,五魁舞起來了,金榜張貼出去了,雖然有點名那天小小

的不快,甲子科江南鄉試,畢竟圓滿結束了。大廳里的人們在互相道賀,慶祝金陵光復后首

科鄉試的成功。曾國藩滿斟兩杯酒,笑吟吟地走到劉昆、平步青的面前,代表兩江父老、兩

萬應試士子,特別是中式的新舉人們,向兩位主考官表示深深的謝意。劉昆、平步青坦然接

過酒杯,說了幾句客套話后一飲而盡。

「爵相,這是號軍們打掃號房時,從設字型大小房裏拾來的一封給您的稟帖。」飲完酒後,

劉昆從袖口裏摸出一封封閉嚴實的信來。封面上端端正正地寫着:「呈兩江總督曾大人親

啟。」

「好,我帶回署去看看。」曾國藩接過信,又笑容滿面地往同考官面前走去。

好久沒有睡過這樣香甜安穩的覺了。臨近丑時回署后,曾國藩倒床便睡著了,一直睡到

已初才醒過來,鬧五魁的熱鬧場面仍在眼前不時浮現。他想起十一年前打起衛道的旗號在衡

州出兵,現在,由自己奏請在金陵恢復了江南鄉試,以孔孟詩書取士選賢,又親自為這科舉

人寫榜題名。想到這裏,他心中升騰起一股壯志已酬的自豪感,覺得這件事情的意義,比收

復金陵城的意義更大。他由此而意識到應該以主要的精力履行總督的職責了,過去一再幻想

做夔、皋、周公的事業,現在雖不能大行於全國,總可以在兩江施展吧!

兩江素來在全國佔有極為重要的位置,把兩江治理好了,便為全國樹立了一個樣板,也

培育了一批好官種子,待捻亂平息、長毛殘餘清除后,全國便都可以仿照兩江的樣子整飭。

如此,國家豈不中興了?自己豈不就是當今的夔、皋、周公?

曾國藩覺得彷彿年輕了十歲,全身重新奔流着建功立業的熱血。他猛地記起昨夜劉昆遞

給他的那封信,連忙找來,拆開讀著。

打頭一行低幾格寫着:「江蘇無錫籍士子薛福成」。曾國藩回憶昨夜寫的榜上舉人的名

字,無論正榜副榜都沒有「薛福成」三個字。「是個落選的士子。」他心裏想。第二行寫

著:「恭呈太老夫子元侯中堂節下兩江治理八條」。正思考着治理一個新兩江出來,便有人

自獻方略,曾國藩心中歡喜,仔細地看了下去。

薛福成在簡單的幾句歌頌曾國藩平定長毛收復兩江的話之後,隨即提出了養人才、廣墾

田、興屯政、治捻寇、清吏治、厚民生、籌海防、挽時變八項建議。每項建議中又都有具體

實行措施,並非書生泛泛空談,而其中興屯政、籌海防二策,曾國藩整飭兩江的計劃中還沒

考慮過。全篇呈詞,條理精密,文詞清通,洋洋洒洒達萬餘言,結尾幾句尤使曾國藩擊掌叫

好:

竊惟天下之將治,必有大人者出而經緯之。十餘年來,節下廓清東南、安靜寰宇之勛,

磊磊軒天地,海內抵掌高談之士,豈能誦說萬一?晚生以為,節下戡亂之業,實已過唐之汾

陽王、明之新建伯,而今日治理兩江之初,更已見三代賢臣之偉略。節下所處之勢,天子依

之,海內信之,建一議,行一政,舉世將視為轉移,不獨兩江父老,普天之下,莫不以伊、

傅、周、召以期節下,而節下亦必孚天下之望。大清中興,其翹首可待之事也。

「這樣的人才,居然沒有中式,可惜!」他決定見見這個薛福成。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三上治理兩江條陳的美少年原來是故人之子——

下午,薛福成來了。曾國藩初以為必是一位老成持重的宿儒,誰知竟是一個翩翩美少

年!他叫薛福成不必拘禮,隨便坐下,然後用慣於相人的目光將這個後生仔細打量了一番。

但見此人額高而寬,眉宇疏朗,兩個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射出英氣逼人的光芒。「令器美

才!」曾國藩在心裏稱讚。

「足下在號房裏寫的條陳,老夫已看過了。今科鄉試,士子如雲,大家都抓緊這幾天難

得的機會,按題做好時藝策論,力求精益求精,錦上添花,以便得個功名富貴。足下放開正

事不去用心,費如許心思寫此條陳,不覺得得不償失嗎?」曾國藩靠在椅背上,以手梳理花

白長須,面帶微笑地問薛福成。

「回大人話,晚生一向不樂舉業,此番應考,亦不過慰老母之心罷了。晚生想這讀書識

字,其目的在於求取治國治民的大學問,故所樂于思考的在民生國計。這篇條陳,晚生思之

甚久,意欲備大人洗刷兩江時作參考,故寧可放棄正題策論不做,也要寫好這篇兩江父老為

晚生所出的論題。」

曾國藩雖是從科舉正途出身的大官僚,卻早在三十歲時,便對科舉考試有些看法,一進

北京入翰苑,從一批有真才實學的朋友身上,很快發現了自己學問上的淺陋。他毅然從八股

文中走出來,壹志從事於先輩大家之文,留心時務經濟。並把自己的這個體會詳告在家諸

弟,希望諸弟不要役役於考卷截搭小題之中,並沉痛地指出:科舉誤人終身多矣。他一貫認

為,考試能夠選拔出人才,但中式的不一定都是人才,落選的也不都是庸才,這中間或有天

命在起作用,即所謂功名富貴乃天數。

「小小年紀就能有如此閎通的見識,確實難得。」曾國藩心裏誇獎,嘴上卻說,「民生

國計要考慮,八股文也要做好,莫負聖上明經取士為國求賢的苦心。」

「晚生聽從大人的教導,這次回去后刻苦攻讀,爭取下科中式。」薛福成態度誠懇地回

答。

「這就對了。」曾國藩又凝視一眼薛福成,問,「足下所獻治理江南八條,有的放矢,

切中時弊,足見足下平素留心民瘼,長於思考。讀聖賢書的目的,內則修身於一己,外則造

福於天下。足下以一生員身分,能將兩江整治納於自己的功課之中,看來聖賢書已初步讀

懂。今兩江初平,瘡痍滿目,老夫正思整飭,亟欲聽取各方意見。邀請足下來,還想當面聽

聽足下對屯政、海防兩策的詳論,足下不妨把胸中所想的都說出來。」

一個功德震世的長者,對晚輩的建議這等獎掖,已使初出茅廬的薛福成十分感動,何況

態度如此謙和,語氣如此懇切,更使薛福成大出意外。他略為思考一下,說:「晚生年輕學

淺,在老大人面前一如蒙童牧夫,故也不怕出醜。差錯之處,請老大人多加指教。」

「你說吧!」曾國藩的眼睛裏流出和藹溫暖的光芒,停了片刻的手又開始在鬍鬚上緩緩

地梳理起來。

「屯政始於漢代,有軍屯、民屯。漢武帝在西域屯田,宣帝時趙充國在邊郡屯田,都使

用駐軍,此為軍屯。建安元年,曹操在許下屯田,得谷百萬斛,后推廣到各州郡,由典農官

募民耕種,此為民屯。曹操的民屯不僅使曹魏強盛,也為日後晉統一全國奠定了雄厚的基

礎。這是因為實行民屯,一則使大批荒田得以開墾,二則又便於推廣先進的耕作技術,獲得

高產。一直到唐宋,民屯仍存在。明末屯政廢弛。我朝除有漕運地方的屯田仍隸衛所外,其

余衛所的屯田改隸州縣,名為民屯,其實屯田已變民田。長毛擾亂江南達十餘年之久,其蘇

皖贛一帶所受蹂躪最多,人口大批逃散死亡,目前這幾省荒田極多,無人耕種,有的甚至幾

十里內外不見人煙,這就為今日實行屯政準備了條件。如果老大人採用當年鄧艾在淮上屯田

的成法,由官府出面組織百姓耕種,發牛發種,推廣區田法,晚生以為,蘇皖贛的荒田,不

出幾年,就能五穀豐登,為兩江儲備吃不完的糧食。眼下有一批散員亟須早為之安定,他們

就是一部分裁撤的湘軍。」

薛福成說到這裏停下來,看了一眼曾國藩。曾國藩灼熱的目光也正盯着他。他趕緊說下

去:「老大人,晚生聽說,被裁撤的湘軍中,有些人至今仍留在長江兩岸,並未回湖南。原

因是這些人湖南原籍本無根基,且久在軍中,不慣家居。有識之士認為,倘若不將滯留大江

兩岸的撤勇妥善處置,這些人貪財嗜殺,必生禍患。有人說哥老會正在聯絡他們,實在可怕

得很。」

曾國藩梳理鬍鬚的手輕輕抖了一下。約有兩三萬湘軍裁撤人員滯留沿途各省,沒有回到

湖南原籍,此事曾國藩知道,這的確是個隱患。一旦出亂子,不但危害國家,自己作為湘軍

統帥,也難逃咎責,且聽薛福成的處置意見吧。

「晚生建議老大人速派湘軍中有威望的將官,到皖贛等省招集滯留官勇,依過去的哨隊

重新組織起來,帶到荒田較多之地實行屯政,並給他們以最優惠的待遇。往日的袍澤依舊在

一起,使他們有不散夥之感,有田可耕,有事可做,又使他們不生邪惡之念,而大人得軍餉

之利,兩江有富庶之望。」

「這是個好辦法!」曾國藩點點頭,輕輕地說,「既消患於無形,又獲利於實在。關於

海防,足下有什麼好設想嗎?」

受到鼓勵的薛福成情緒高漲起來:「晚生以為,我大清日後真正的敵手乃海外夷人。夷

人憑着堅船利炮藐視天朝,倘若我們不加強海備,挫敗夷人凶焰,不是晚生危言聳聽,我大

清總有一天會亡國滅種!」

曾國藩臉上的肌肉抽搐著,記起了胡林翼在安慶江邊留下的遺言。心想,中國的官員和

士人都有胡林翼、薛福成這樣的明識,這樣的憂患感的話,大清就決不會亡國滅種。

「老大人,我們也要造鐵船,制利炮,非如此,則不能守御海疆,則不能保國保種!」

薛福成幾乎用呼喊的口氣說出這幾句話,這一腔赤子熱血使曾國藩頗受感染。「晚生以為,

老大人前幾年在安慶創辦的內軍械所,可以將它遷移到上海去,並且把它十倍百倍擴大。上

海地處海隅,便於鐵船試航;民智開發,人才亦易求。這件事辦好了,影響至為巨大,說不

定我大清自強將肇基於此。」

薛福成這個建議正合曾國藩的心意。半個月前,他收到容閎從美國來的信,說機器已全

部買好,即將雇船運回。容閎也建議就在上海建廠,各方面都方便些。曾國藩籌建安慶內軍

械所時就想到要在上海建廠,現在條件已具備,當然同意。薛福成也提出這個建議,可見此

子有眼力。

「足下這個建議與老夫所想正合。」曾國藩慈祥地望着薛福成,問,「關於整頓江南,

足下還有別的什麼想法嗎?」

薛福成想了一下說:「晚生認為,江南政務的整頓,首在鹽政的整頓,鹽政乃江南第一

政務,且弊病最多,朝野都亟盼整治。晚生有志探求,但目前情況還不甚明了,亦拿不出什

么好的主意,故不敢妄陳。」

「哦!」曾國藩的兩隻眼睛低垂下來,梳理鬍鬚的左手也不自覺地停止了。他陷入了回

憶之中,耳邊響起了一個江南老舉人舒緩的吳音來。

「兩江有三大難治之事,一漕運,二河工,三鹽政,尤其是鹽政,簡直如一團亂麻,但

鹽政又是兩江第一大政務。三十年前,陶文毅公總督兩江,花大力氣改革鹽政,一時收效顯

著,可惜陶文毅公一死,後繼者無力,新政不能暢行。待到長毛亂起,一切又復舊了。今大

人亦為湖南人,兩江一直不忘湖南人的恩澤,大人一定能超過陶文毅公,把兩江治理得更

好。」

那是五年前,還在祁門的時候,曾國藩剛實授江督。一個五十多歲的舉人會試罷歸,翰

林院掌院學士竇垿托他帶一封信給昔日老友,於是此人繞道來祁門。在祁門山中昏暗的油燈

下,那人與曾國藩縱談通宵,特別對江南的政事、吏事、民事談得透徹。曾國藩從他的談話

中對兩江風尚了解甚多,執意請他留下,但那人思家心切,不願留在幕府。曾國藩很是遺

憾。當時戰事緊迫,無暇整飭江南政務,遂與之相約,待金陵攻下后再請相助。那人欣然答

應,在祁門住了五天後告辭回家。臨走前,曾國藩贈他兩首詩。曾國藩記得,那人姓薛名

湘,字曉帆,無錫人。想到這裏,他又看了看眼前的美少年,覺得眉宇之間與薛湘很有點相

像。他也姓薛,也是無錫人,難道是薛湘的兒子?

「有一個人,不知足下認識不認識?」曾國藩和氣地問薛福成。

「不知大人問的誰?」薛福成似有所意識,眼中流出喜悅的光彩。

「薛湘薛曉帆先生,足下可曾聽說過?」曾國藩盯着薛福成的眼睛。

「他是晚生的父親。」薛福成淺淺地笑了一下。

「你真的是曉帆先生的公子?我就猜着了!」曾國藩高興起來,「令尊大人還好嗎?」

「家父已在去年病故。」薛福成輕聲回答。

「哦!」曾國藩長嘆一聲,露出無限惋惜的神情來。薛福成見了,心裏很感動。

「足下是否知道,令尊大人是老夫的朋友?老夫和他有約在先。」問罷,又自言自語地

嘆息,「唉,曉帆兄,你怎能失約先行呢?」

這句話,說得薛福成心裏既冷凄凄地,又熱乎乎地,不覺淚水盈眶,彷彿對面坐的不再

是八面威風的爵相,而是自己的親叔叔。薛福成深情地說:「家父那年從祁門回家后,時常

談起大人對他的厚待,說朝廷又為兩江放了一位好總督,並將老大人贈給他的詩拿給我們兄

弟看。」

「這詩你能記得嗎?」曾國藩問。是藉此溫習一下自己的舊作,還是測一測薛福成對它

的重視程度,以及他的記誦能力?曾國藩一時自己也弄不清是哪種想法佔主要成分。

「記得,記得。老大人當時贈家父兩首五言古風,家父裱掛在中堂,時常誦讀,稱讚大

人五言詩深得漢魏精髓,氣逼班氏,情追蘇李,並世無第二人。這第一首是,」薛福成不假

思索地背道,「風騷難可熄,推激惟建安。參軍信能事,聲裂才亦殫。寂寞杜陵老,苦為憂

患干。上承柔澹思,下啟碧海瀾。茫茫望前哲,自立良獨難。君今抱古調,傾情為我彈。虛

名播九野,內美常不完。相期蓄令德,各護凌風翰。第二首是……」

「好了,不要背下去了。」曾國藩含笑打斷薛福成,語氣換成了對子侄輩的親切隨便,

「我問你,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父親的朋友,為什麼不直接來見我,要在號房裏寫這樣的條陳

呢?」

「老大人,我這次是應試而來,無論試前試后拜謁,都有過通關節之嫌。晚生不想利用

那層關係引起老大人的重視,要憑自己的真才實學來獲得信任。」

「有志氣!」曾國藩脫口稱讚,「你母親身體還好嗎?你有幾兄弟?」

「家母身體還硬朗。兄弟六人,大哥福辰近年在京行醫,其餘都在無錫家中,最小的六

弟也有十二歲了。」

「好!」曾國藩輕輕點頭,「我想留你在幕府做點事,你願意嗎?」

能參與號稱人才淵藪的兩江總督幕府,在當時有勝過中進士入翰苑的榮耀,薛福成還有

不樂意的嗎?他立即答道:「謝大人栽培!」

曾國藩正要對薛福成勉勵一番,忽然門外響起一陣劈劈啪啪的鞭炮聲,王荊七笑逐顏開

地推門進來。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四踐諾開辦金陵書局——

「大人,恭喜了,三姑娘生了位公子,大人你老做外公了!」

王荊七笑着對曾國藩打拱。

曾國藩忙站起,滿臉喜氣地問:「母子都還平安嗎?」

「平安,平安!」荊七說,「太太說論月份還差兩個月,怕是旅途辛苦早產了,幸而大

小平安,太太喜得直念:『菩薩保祐,菩薩保祐!』」

曾國藩開心地笑起來。

半個月前,曾紀澤遵父命,護理全家來到江寧。曾國藩二子五女,除大女隨丈夫住湘

潭、二女隨丈夫住長沙外,夫人歐陽氏、長子紀澤夫婦、次子紀鴻、三女紀琛與丈夫羅允

吉、四女紀純、五女紀芬,還有王荊七的妻子和十歲的兒子,再加上一起前來做客的內兄歐

陽秉銓、友人歐陽兆熊一行十二人,興高采烈地抵達江寧督署,空曠冷清的總督衙門頓時熱

鬧起來了。

歐陽秉銓從衡陽來,帶來了老父滄溟先生的親筆信。老人今年八十整,與夫人同庚,兩

老在一起生活整整六十年了。

滄溟先生一生讀書授徒,課子教孫,家境清貧,人品端方。夫人賢惠能幹,相夫教子。

歐陽家夫唱婦隨,兒孫滿堂,早為遠遠近近的鄉鄰友朋羨慕嘆美。更兼女婿拜相封侯,二老

同蒙聖恩,誥封奉直大夫、宜夫人,又老來喜慶結縭六十春秋,這兩樁事更是世之難得。故

為老人夫婦慶賀的那些日子,不僅歐陽一家,遠近幾十里的鄉親們都沉浸在喜慶之中。大家

自帶酒菜前來祝福,喜酒一連三天擺了五百桌。老人以異常欣喜的心情,向女婿女兒暢敘這

件一生中最為快慰的事,並嘆道:「此中之樂,乃世間之真樂也,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功名事業已到極頂的曾國藩,不但對老岳父的話從心底深處贊同,並對老人的一生傾慕

不已,感慨說:「這或許才是真正的人生!」

老人信中還對女婿提起另一件事:

十二年前,賢婿在船山公故居許下的諾言,可否記得?羅山壯烈殉國,貞干馬革裹屍,

覺庵、世全亦相繼謝世,所健在者,唯賢婿與老朽也。老朽深恐賢婿軍政繁忙而忘記,故特

為舊事重提。

這樣一件大事,怎麼會忘記呢!儘管王世全贈的那把古劍曾引起咸豐帝的懷疑,幾乎招

致不測之禍,儘管它也並沒有如王世全所說的每到子夜便長鳴一聲,但這把古劍的確曾對曾

國藩起了鼓舞的作用,增加了他克敵制勝的信心。後來,這把劍又激勵曾國荃攻克金陵的勇

氣,果然仗劍進城,成了名垂後世的首功之人。這把古劍真的是吉祥之物。

且不說船山公的學問文章為曾國藩傾心悅服,就憑這把劍,他也要踐諾答謝世全先生的

厚誼。將兩江總督衙門遷到江寧的那一天,曾國藩便想到在此設立一個印書局,先把船山遺

集全部刻印出來,然後再將安慶內軍械所華蘅芳、李善蘭等人這些年來翻譯洋人的書陸續印

出,這是一樁嘉惠世人、貽澤後代的大好事,何樂而不為呢?只是迫切需要興辦的事太多,

再加上經費支絀,暫且往後推一下。

歐陽秉銓笑着說:「滌生,這次在大夫第,我跟沅甫談起贈劍刻書的往事。沅甫大驚

說:『這裏面還有這樣的故事!大哥送劍給我的時候,並沒有說起王家的交換條件。如此說

來,這事該由我來辦,但我現在有病在身,不能如願。這樣吧,我捐銀兩萬,請歐陽小岑先

生具體經辦,在南京設局,由大哥出面召集海內名儒編輯校讎,如何?』因此,小岑先生也

一道來了。」

歐陽兆熊也笑着說:「九帥仗義行此不朽盛事,使我欲辭不能!」

「哎呀呀,沅甫真是豪傑之士!」曾國藩高興地大聲稱讚。

他心裏清楚,老九本意,是想用兩萬銀子買來一個重儒尚文的清名,用以替代老饕的惡

謔。雖然不一定能完全如願,但這的確是個聰明的舉動。「小岑兄能慨然應請,也是豪傑之

士。

道光十九年,小岑兄獨力出資刻印船山公十餘種書,士林交口稱譽,至今不忘。現在可

是今非昔比了,有沅甫的兩萬銀子,想必費用已無虞,我再發函邀請些耆望宿儒,他們大概

也會給我面子,就在城內正式籌建一個書局,名字就叫——」曾國藩停了片刻,接着說,

「就叫金陵書局吧!由小岑兄董理其事,世全先生的兒子中也請一個到江寧來。」

「就叫覺庵師的女婿來吧,他在兄弟中最有乃祖之風。」秉銓插話。

「最好,就叫他來,家眷也帶來,住在書局裏。小岑兄,你就花上三年五載,把船山公

存世的所有著作,包括道光十九年已刻而後毀於兵火的那十餘種,全都刻出來,每種印四五

百部,廣贈天下,讓船山公的學問文章傳遍海內,播我三湘俊士才學超眾之令名,育我百代

子孫知書識禮之人格。」曾國藩越說越激動起來,情緒亢奮,神采飛揚,瞬時間,協揆、制

軍的官僚氣習不見了,坐在親友面前的,彷彿仍是當年那個赤誠無邪的書生!

「滌生,我行年六十,再也沒有什麼別的奢望了,今生能仗你的聲望和九帥的厚資,將

道光十九年未竟的事業完成,此生之願足矣。令我高興的是,你儘管官居一品,戎馬十年,

仍不失書生本色,就憑着老朋友這點,我也要盡心儘力把這件事辦好。」

「小岑兄,過幾天就開始動手,你先去城內各處踏勘地址,選一個好地方,先把金陵書

局的牌子掛起來。」

作為一個酷愛書籍有志於名山事業的讀書人,能以自己的力量,將一個自小就受其薰

陶、仰其學問的前輩大儒的著作全部刊印行世,實現其後裔盼望多少年而無力完成的宿願,

曾國藩覺得這是人生一大快事;作為以移風易俗、陶鑄世人為己任的宰相疆吏,能憑藉自己

的權勢將一個終生研究孔孟禮制、力求平物我之情息天下之爭,而本身又冰清玉潔節操可風

的學者的著述大力推廣,深入人心,曾國藩覺得這又是一番治國要舉。他為此而興奮而激

動,甚至覺得年輕了許多,當年在長沙與綠營一爭高低的盛氣又回來了。加上身旁增加了夫

人的體貼照顧,兒女的晨昏定省,長期孤寂的心靈得到慰藉。尤其是十四歲的滿女紀芬,長

相憨厚,心靈剔透,每天爹爹前爹爹后的喊著,問字請安,端茶遞水,在父親面前既稚嫩可

愛,又略知幾分關心,更深得曾國藩的歡心。

在溫馨的家庭生活中,曾國藩也偶爾會想起陳春燕。儘管她與他生活不到兩年,且未留

下一男半女,在曾氏家族中,她不過一縷輕煙,一陣微風,很快便飄逝了,沒有留下任何痕

跡。但曾國藩還是想念她。他也曾動過心將春燕的靈柩遷回荷葉塘,以滿足她臨終前的最大

願望。但曾家從竟希公起,就無人置妾。曾國華那年討小老婆,作大哥的還從京城寫信規

勸,結果自己也違背了家教。曾國藩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遷為好,多多少少可以在鄉親后

輩面前有所遮掩。

夫人賢德,兒子上進,女兒孝順。對於這個家庭,曾國藩應該是很滿意了,但近兩年

來,他卻有兩點感到不足。一是歲月流逝,老境漸浸,與天下所有老人一樣,曾被罵作「曾

剃頭」的湘軍統帥,也羨慕含飴弄孫的天倫之樂。紀澤結婚多年,原配賀氏死於難產,第一

個孫子還未出世便與母親一道走了。續配劉氏,結婚五年,生過一子一女,均未及半歲便夭

殤。大女二女都未生育,所以他至今還沒有看到第三代,有時想起父親四十一歲做外公,四

十九歲做爺爺,比他小十一歲的四弟也做了爺爺時,心裏不免有點惆悵。二是三個女婿都不

甚理想。大女婿袁秉楨才不及父,風流則過之,又性情暴戾,女兒在夫家受欺負。歐陽夫人

一說起就流淚。二女婿陳遠濟人不蠢,也肯用功,但功名不遂,連個舉人都未中。三女婿羅

兆升是羅澤南的次子。羅澤南死時他才十歲,朝廷給羅澤南的飾終很隆重,按巡撫陣亡例賜

恤,又賞給羅兆升及其兄羅兆作舉人,一體會試。羅兆升為庶出,其母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

這個恩賞舉人的身上,自小寵愛無比,把羅兆升慣養成一個紈袴子弟。曾國藩不喜歡這個女

婿,但早已定好,不能反悔;又看在羅澤南的分上,見他年輕,可以教化,遂在前年為他們

辦了婚事。這次要他們夫婦同來,也想藉此教誨教誨。

聽說三女兒生了個兒子,曾國藩喜不自勝,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後院。

後院內眷們忙忙碌碌地,一個個喜氣洋洋。過一會兒,歐陽夫人笑容滿面地抱了外孫子

出來,請外公看。曾國藩見包在小棉被裏的嬰兒烏青的頭髮,紅粉粉的臉,心中高興,伸出

手來,輕輕地摸了一下小臉蛋。

「岳父大人,你老為孩子取個名字吧!」站在岳母身後的羅兆升,剛滿十八歲,自己還

是個孩子,在岳父面前,他顯得靦腆。

曾國藩望着襁褓中的嬰兒,認真地想了想,說:「他的祖父羅山先生學養深厚,謀略優

長,一生為國為民,功勛卓著,要讓他踵武其後,繼承祖業才是。我看就以紹祖為名,以繼

業為字吧!」

「羅紹祖,羅繼業,我的乖乖崽!」羅兆升沖着岳母懷中的兒子大聲喊叫,蹦蹦跳跳

地,一時得意忘形起來。曾國藩的掃帚眉漸漸皺攏。「允吉。」他輕聲叫着女婿的表字。

羅兆升好像沒有聽見似的,笑嘻嘻地繼續逗弄著兒子。

「允吉!」調門加高,顯然是不耐煩了。羅兆升見岳父面色嚴肅,這才停止嘻笑,垂手

恭立。「你父親臨死時,把你兄弟兩個託付給我。我因戰事繁忙,疏於照看,常覺有負所

托。你今日身為人父,應當時時想到肩上責任的重大,要自身有所成立,日後才好教子。今

冬好好在督署用功,明春進京參加會試。」

明春會試一事,羅兆升想都沒想過,在他的日程安排中,這應該是十年以後的事。但他

不敢違背岳父大人的意志,只得硬著頭皮答應。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五兩張告示,三四萬兩銀子就進了海州運判的腰包——

這兩個月來,曾國藩集中精力鑽研鹽政,把陶澍當年在江南實行鹽政改革的文書檔案都

查看了一遍。還為此事專門寫了一封長信給左宗棠,請他談談文毅公本人對鹽務新政的評

價,也請左宗棠自己發表意見。左宗棠沒有回信。

當時朝廷最大的稅收便是鹽課。食鹽按其產地分為淮鹽、長蘆鹽、山東鹽、河東鹽、浙

鹽、閩鹽、粵鹽、川鹽、滇鹽。

其中以淮鹽銷路最大,包括江蘇、安徽、江西、湖北、湖南、河南(部分)六省。故鹽

課的大宗是淮課,朝廷對淮鹽的收入極為重視。嘉道年間,江南疲憊,虧空嚴重。淮鹽每年

應行綱鹽一百六十餘萬引,上繳稅銀五百萬兩,實則行銷不足一百萬引,上繳鹽課二百萬

兩。道光十年,陶澍任兩江總督,在整頓河工、漕務、吏治的同時,又得曠代逸才魏源、包

世臣等人的襄助,以橫掃一切的魄力,扭轉鹽務的弊端。陶澍首先請準將兩淮鹽務改歸兩江

總督兼管,以統一事權,然後從成本、手續、運輸、銷售、人事幾個方面加以改進,又在淮

北改行票法。即在淮北交通不便、大鹽引商不肯前往販運的地方,允許資本較小的商人赴分

司納課,出給官票,憑票買鹽販賣。陶澍鹽政改革很快收到實效,方便了民眾,又為國家增

加了收入。但它打擊了鹽官和鹽商,引起他們的怨恨。

當時,揚州的牌葉因而新增兩張。一張畫一株桃樹,喻陶澍。

得到這張牌的,雖全勝亦全負。故人凡拈此牌,無不痛詬。另一張畫一美女,喻陶澍之

女。誰得到這張牌,雖全負亦全勝。

故人拈此牌輒喜,並加以戲謔。待到陶澍一死,鹽務新政便衰落下來。太平軍佔領兩江

之後,陶澍的改革便蕩然無存了。

陶澍死的那年,曾國藩正散館進京,剛入仕途的年輕翰林從那時起,就對這個同鄉前輩

欽佩不已,引為榜樣。「第一步,先把陶澍當年的鹽政舊制恢復過來!」曾國藩作出了這個

決定。就在同時,曾國藩抽出一批得力的幕僚,包括彭壽頤、黎庶昌、吳汝綸、張裕釗、薛

福成在內,分派到蘇北、淮北、江西、湖廣一帶去調查淮鹽行銷的現況。他沒有忘記那年對

黃廷瓚的許諾,特邀黃廷瓚來江寧佐幕,並由黃負責這次整頓鹽政的具體事務。

這些天,黃廷瓚召集從各處調查回來的幕僚們開會,彙報情況,商量治理措施,並將詳

情向曾國藩作了稟報。

兩江鹽務弊病極多,甚至可以說是一片黑暗。歸納起來,主要在五個方面:

一為欠課嚴重。十年來,淮課每年三成只收到一成,朝廷損失大批收入,兩江總督衙門

也損失一項大的收入。

二是走私猖獗。走私的手段有夾帶、跑風、整輪、淹補、放生、過籠蒸糕等等,五花八

門,挖空心思。

三為鹽吏腐敗。上自揚州的鹽運使,中到泰州、海州、通州的運判,下至各檢查關卡的

吏員們,無不貪污中飽,敲榨勒索,聚斂的財富多達二三百萬兩銀子,少的也有數萬兩。兩

淮鹽運使司所在地揚州的樓閣園林,大半為發了財的鹽商所建。其中康山草堂最為豪華,為

一個外號叫張大麻子的人建造。此人原為一寒士,五十歲外始補通州運判,十年間便擁資百

余萬,在瘦西湖旁買下五十畝地建了這個草堂。草堂主樓高三層,可俯瞰長江,有專門花園

賞梅、賞荷、賞桂、賞菊,仿照大內氣派演劇宴客。更為淫靡的是,堂內建有套房三十間,

迴環曲折,外人不辨其路,房內金玉錦繡堆滿其間。每套房間里住一個美姬,卧床下有通道

相連,張大麻子常常夜間宿一房,早起又在另一個房間里。揚州有個學子仿照劉禹錫的《陋

室銘》,寫了一篇《陋吏銘》,辛辣地諷刺這些鹽官:「官不在高,有場則名。才不在深,

有鹽則靈。斯雖陋吏,唯利是馨。絲圓堆案白,色減入枰青。談笑有場商,往來皆灶丁。無

須調鶴琴,不離經。無刑錢之聒耳,有酒色之勞形。或借遠公廬,或醉竹西亭。孔子云:

『何陋之有?』」當黃廷瓚念出這篇《陋吏銘》時,滿座幕僚都笑了,唯獨曾國藩不笑,他

的心在為兩江吏治的腐敗而震慄,榛色眸子裏迅速聚起兩道凶光。

四為鹽價高昂。鹽商在沿海鹽場買鹽,每斤不過十餘文,在漢口鎮上岸時,每斤就要賣

百來文,在淮北、鄂西、湘西等偏僻地帶,淮鹽售價竟高達每斤一百五十文。許多窮苦百姓

買不起鹽,不得不吃淡食,十天半月不沾鹽味是常事。百姓怨聲載道。

五為鄰私侵奪。正因為偏僻之地淮鹽售價高,鄰鹽便以路近價廉乘虛而入,侵佔了淮鹽

的銷地,影響了淮鹽的銷售。如長蘆鹽侵奪淮北,川鹽侵奪鄂西、湘西,粵鹽侵奪湘南。

面臨着兩江鹽務如此嚴峻的現況,曾國藩苦苦地思索著治理的辦法。白天與幕僚們反覆

商討,夜晚又一個人在書房裏獨自考慮。曾國藩認為,造成鹽務這樣混亂的原因很多,最主

要的原因出在吏治不嚴上。不管是恢復陶澍的改革,還是進一步的整頓鹽務,首先都要整飭

吏治。而整飭吏治既必須打擊那些民憤極大的貪官污吏,又要制定新的鹽務章程。現在官場

中清正有為的人太少,貪劣昏庸者到處皆是。曾國藩想起了上個月處理的一樁小事。

一天,江寧藩司送來一份稟報。報告說二月十四日上元縣糧船三艘在距江寧江面三十里

處遇大風傾翻,九萬斤糧食全部沉入江底,請免予追究押運人某某的責任。上元縣令說稟報

屬實,江寧藩司也照此批複:「此事屬實,同意免予追究。」

曾國藩想,風掀翻糧船,這場風就一定很大,在他的記憶中,二月中旬沒有刮過這樣的

風。查當天日記,果然無風雨記載。

曾國藩斷定此中有詐,把上元縣和江寧藩司找來訓斥一頓,令他們仔細查訪。後來查

實,九萬斤糧食根本沒有沉江,全部私分了,縣丞分得一萬斤。縣令糊塗,聽信了縣丞的

話,藩司也不調查,就徑直批了。曾國藩記得,道光三十年他曾上疏,指出官場的現狀是京

官退縮、瑣屑,外官敷衍、顢頇,想不到時隔十五年,吏治更壞了,外官除敷衍、顢頇外,

還要加四個字:貪劣、卑污。

曾國藩將章程的制定委託給黃廷瓚去辦,叮囑他多多吸取陶澍當年行之有效的經驗。至

於懲治貪官一事,他要親自主持。將幕僚們稟報的典型例子作了排比后,他決定先把海州運

判裕祺抓起來。

裕祺是個蒙古人,捐納出身,在海州分司作了八年的運判。此人完全置國法於不顧,凡

能謀財之路,他一條都不放過,僅僅八年,便在海州鹽務中撈取了六七十萬兩銀子。裕祺有

一絕招,為其他鹽官所不及。每年開春時,他便借引商之口,以滯銷為由,壓低食鹽收購

價,弄得池商惶惶不安,只得大家一起湊集三四萬兩銀子給他,千求萬求,他才再出一張告

示,借池商之口,以憐恤灶丁為由,將鹽價恢復過來。就這樣前後兩張告示,幾萬兩銀子便

入了他的腰包。引商、池商無不對他恨之入骨。他是科爾沁左翼后旗人,與僧格林沁有點瓜

葛關係,便自稱僧王是他的表哥。僧王是當今皇上的表叔,既是他的表哥,那他豈不也是皇

上的表叔?商人們雖不清楚他的底細,見他說得有根有葉,哪個不怕他三分!便都乖乖地聽

任他的盤剝。

今年他故技重演。池商們早已作好準備,湊了三萬兩銀子給他,他不收,無奈又加一

萬,他仍不收。原來,裕祺看中了一個池商以八千兩銀子從南洋帶回來的一串真琪楠朝珠。

這掛朝珠以碧犀翡翠為配件,膩軟如泥,潤不留手,香聞半里之外。裕祺的僕人將這個消息

透露后,池商們只好又湊集八千兩銀子買下這串朝珠送給他。他這才貼出第二張告示:鹽價

照舊。

曾國藩想,裕祺貪婪如虎,就是殺頭亦不過分,先懲辦他不會錯;大不了他真的是僧格

林沁的什麼親戚,抬出僧王來作威脅。曾國藩早就與僧格林沁結下了無名積怨,還正好可借

此敲一敲這個自以為不可一世的親王哩!

曾國藩先派薛福成悄悄地到海州去,將情況查實,要他聯絡幾個池商,以他們的名義寫

一份狀子告上來。海州池商們聽說曾大人要整裕祺,個個踴躍,將裕祺的罪行統統揭了出

來。年少氣盛的薛福成對這個貪官恨不得食肉寢皮,他把平生做文章的本事都拿出來,花了

三天三夜,扎紮實實地寫了一份狀子。曾國藩看了這份狀子后,立即派巡捕拿了令牌前去海

州,將裕祺拘捕歸案。又派彭壽頤暫署海州運判,清查海州分司歷年帳目,把裕祺貪污數目

查清后再抄家。

當彭壽頤和督署巡捕來到海州,宣佈兩江總督的命令,鎖拿裕祺,查封裕公館時,海州

鹽場無論引商、池商、灶丁以及附近百姓無不拍手稱快。這件事很快傳遍兩江三省,官場為

之一震。

裕祺事先毫無準備,臨上路時,把弟弟裕祥叫到一邊,暗中吩咐:不惜耗費巨資,也要

設法打贏這場官司,萬不得已的時候,將他平日所記的另一本帳拿出來,進京找僧王府,請

僧王出面,與曾國藩見個高低。

裕祺押到江寧后,曾國藩親自審訊了一次。裕祺不承認他有受賄貪污的事,至於壓價復

價,原是為了打擊池商的囂張氣焰,逼他們出血,而這筆款子全部用在浚通運河、修繕鹽場

上去了,他並沒有貪污。曾國藩不與他爭辯,將他暫且拘押起來,等彭壽頤清查后的結果再

說。

與此同時,裕祺的弟弟裕祥也在緊張地活動。裕祥首先打點了一包珍寶,來到揚州找都

轉鹽運使司運使忠廉,求他在曾國藩面前說情。

忠廉是裕祺的頂頭上司,兩人關係非比一般。忠廉是滿人,平生最好的是吃。來揚州

后,看中了春末夏初揚子江的鮮鰣魚,常以市場上買的不夠鮮美為憾。裕祺於是在江上雇了

幾個打魚的老手,專門划著小船在焦山附近急流中張網,船上架一座小火爐,爐上置一隻銀

鍋。網上鰣魚后,就在船上剖殺,然後置於銀鍋內用溫火燉,同時猛划雙槳,直奔揚州城。

銀鍋到達都轉衙門時,魚也恰好熟了,香氣四溢。裕祺這個馬屁正好拍到點子上,忠廉十分

欣賞,雖知裕祺為官貪墨,民怨甚大,也不理不睬,任其所為。

當時,忠廉接到裕祥送的禮物,打量著如何為他說情。忠廉心裏清楚,裕祺雖貪婪聚

斂,但還不是第一號的。兩淮鹽場共有二十三場,屬於淮南者,通州分司轄有九場,泰州分

司轄有十一場,海州分司所轄的只有淮北三場。與通州、泰州相比,海州分司轄地最小,能

夠勒索的對象自然也最少。裕祺曾親口對他說過這樣一樁委屈事——

那年裕祺到通州運判阿克桂處作客。阿克桂擺闊,從裕祺停舟處起到公館這段路全鋪上

猩紅哈喇呢,長達五里,夾道架設燈棚,夜行不秉燭。公館雕樑畫棟,麗如仙闕。一連三

天,天天以山珍海味、歌舞大戲招待。席上,阿克桂問裕祺:「你看我這裏還有哪些不如你

的意?」裕祺想了很久,找不出瑕疵來,最後雞蛋里挑刺似地說了兩句:「都好,就是花廳

地磚縱橫數尺,類行宮之物,恐招致非議;另書房外池塘魚游水清,若再添滿塘荷芰則更

美。」阿克桂不作聲。兩個時辰后,再邀裕祺在他公館內外走一圈。但見花廳全部換成一尺

見方的水磨青磚,池塘里滿目荷花盛開。裕祺既驚訝不已,又覺得阿克桂太在他面前逞強

了。他有一種被奚落感。

現在曾國藩整頓鹽務,先不整阿克桂,卻拿裕祺來祭旗,他為裕祺抱不平;同時,他壓

根兒就反對整理鹽務,因為整來整去,勢必要整到他的頭上。不過他也知道,這個前湘軍統

帥是一個典型的湖南蠻子,要他放棄自己的想法屈從別人,確乎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忠廉

在揚州衙門裏想了幾天後,還是乘船來到了江寧城,他素知曾國藩不受苞苴,故一文錢的禮

物也沒敢帶。

「大人,裕祺以壓價復價的手腕,從池商手裏敲銀子,當然做法不妥當,但這不是他的

發明,歷任海州運判都是這樣乾的呀!」

忠廉年紀與曾國藩不相上下,高高瘦瘦的,背微微有點彎曲。曾國藩通過幕僚們的調

查,知道忠廉並不廉,不過比起前任來還算有點節制。兩淮鹽運使,論品級雖只是從三品,

論職守卻是天底下頭號肥缺,不是一般人所能撈得到的,凡當過幾年運使的,沒有不發大財

的。忠廉當了三年兩淮鹽運使,聚斂的財富還不算太多,手段也不太刻毒,官聲尚可,曾國

藩對他也還客氣。

「忠鹽司,鄙人也知歷任海州運判都有些劣跡,但咸豐十年之前,鄙人不任江督,管不

著,進江寧城之前,忙於削平長毛,無暇管,現在我有功夫來辦這事了,難道我能眼看他如

此胡作非為而不過問嗎?」曾國藩靠在太師椅上,兩隻手鬆松地握著扶手,神態安詳地說。

對忠廉的說情,他是早有準備的。

「鑒於這個背景,我想請大人對裕祺的處罰予以從寬;且他把這筆銀子用於維修運河,

有利鹽船航行也是實情。我作為他的上峰,這個情況我清楚。」

「他拿出多少銀子修運河?」曾國藩問,兩眼逼視忠廉。

忠廉事先沒有與裕祥商量好,一時答不出來,眼珠轉了兩下,說:「總在二十五萬左右

吧!」

「他自己說有五十萬,你這個上峰隱瞞了他的功勞啊!」曾國藩嘿嘿冷笑兩聲,忠廉的

背脊骨被他笑得發麻。「裕祺口裏總是喊著修運河,也的確修過兩次,但這些錢都是引商們

出的。他的任上前前後後引商們出了五十萬兩銀子修河,其實用於河工的不足三十萬,其它

的都進了他的腰包,而海州段運河至今沒有修好。忠鹽司,你看看這個吧!」

曾國藩從抽屜里抽出一大疊信函來遞給忠廉,冷冷地說:「這些都是引商們告的狀子,

你帶到驛館里去細細看吧!」

這一大疊信函,猶如一排開花炮彈,把忠廉打得敗下陣來。他喘了一口氣,說:「看在

裕祺這些年辛苦操勞,每年為國家收了近百萬兩鹽課的分上,酌情讓他賠幾萬銀子,給個革

職處分算了,再莫交部嚴議抄家了。」

「忠鹽司,像裕祺這樣的人,僅僅革職,賠幾萬銀子,處罰太輕了。法不重,則奸滑者

必懷僥倖之心。忠鹽司為官多年,這個道理想必明白,鄙人也無需多說。他究竟貪污了多

少,我正在派人查核,不會冤枉他。忠鹽司鹽務繁忙,也不必在江寧呆得過久,明天就請回

揚州去吧!」

這道冷冰冰的逐客令,逼得忠廉再不能多說話,只得訕訕退出。當他將此事告訴專在揚

州候信的裕祥時,前海州運判的弟弟對求情一著失望了。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六侯門嬌姑爺被裕家派人綁了票——

這是忠廉回揚州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同往常一樣,夫子廟迎來了它一天中最熱鬧的時

刻。秦淮歌舞,素以夜晚為盛。

***璀璨,月色朦朧,在燈月之中,這條注滿酒和脂粉的河被一襲五色輕紗所籠罩,歌

女畫舫比白日更顯得艷麗媚人,河水變得愈加溫柔,就連那裊裊絲弦聲也格外動聽。一到黃

昏,人們從四面八方涌過來,位於河邊的夫子廟更是遊人駐足觀賞的好地方。

夫子廟還正在修復之中,趙烈文有一個壓倒前人的宏偉計劃,完全實現這個計劃要一段

時間。舊址上到處搭起了臨時營業的簡易棚子,以賣茶、賣酒、賣小吃食的居多。空坪上常

常有一圈圈的人圍着,那多半是走江湖跑碼頭的人在賣藝賣葯,騙幾個錢餬口。更多的像狗

窩似的棚子裏,住着的是從蘇北、皖北逃荒來的流浪者。此處人多店多,比起別處來,混口

飯吃容易些。這裏正是所謂重新回到朝廷手中的江寧城的縮影:表面上看起來熱熱鬧鬧、百

業復興,其實是污泥濁水混亂駁雜,絕大部分人飢餓貧困,如處水火,極少數人紙醉金迷,

荒淫享樂。歌舞場中隱血淚,繁華窟里藏污垢,當時各大都市皆如此,從劇變中剛趨穩定的

江寧城,這個特點更為顯著。

夫子廟西側絲瓜巷裏有一處小小的鳥市,幾個半老頭盤腿坐在地上,每人面前擺幾個竹

編籠子,籠子裏關着四五隻鳥兒。這些鳥有的羽毛鮮美,啼聲嘹亮,上上下下地跳個不停;

也有的毛色暗淡,獃頭獃腦的,並不起眼。一個柳條編的籠子裏,一隻渾身烏黑髮亮、無一

根雜毛的鳳頭八哥,對着眼前一位佩玉戴金的富家公子,用生硬的人聲呼叫:「少爺,少

爺!」

少爺伸出一個手指插進籠中,逗著八哥,笑着說:「叫羅二爺,羅二爺!」

那鳳頭八哥轉了轉黑黃色的小眼珠,張開口試了幾下,忽然叫道:「羅二爺!」

羅二爺高興得就像關在籠中的雀兒一樣,連蹦帶跳地問:「老頭兒,這隻八哥賣多少

錢?」

老頭子知道這是一個難得遇到的買主,一時還想不出合適的價來,於是隨便伸出兩根手

指,試探著說:「少爺,這個價。」

「二百文?」羅二爺不知這隻八哥究竟值多少錢,隨口問。

「兩百文?少爺,你也太賤看了我老頭子,這樣的會說人話的鳳頭八哥,到哪裏去

找!」老頭子的大圓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

「二兩?」羅二爺自覺失言,忙改口。

老頭子又搖搖頭,樣子頗神秘。

羅二爺摸了摸發光的瓜皮帽,睜大着眼睛,自言自語:「總不是二十兩吧!」

「正是二十兩,少爺!」老頭子不急不躁地說,一邊笨手笨腳地往煙鍋里填著枯煙葉。

「這麼貴!」羅二爺一隻手已伸進了口袋,摸著袋子裏的銀子。

「少爺,你不知這隻八哥的妙處。」老頭子掏出兩片麻石,用力敲打。火星濺到夾在左

手指縫中的紙捻上,敲打五六下后,紙捻燃著了。他將紙捻放在煙鍋上,口裏冒出一股濃煙

來。他抽了兩口后,拿開煙竿,咧開粗糙的大嘴巴笑道,「這隻八哥產自琉球島,去年我用

了十二兩銀子從一個洋商那裏買來。每天用切細的精肉餵養,用胭脂井的水給它喝,用紫金

山的泉水給它洗澡,上午帶它到鼓樓聽大戲,下午我親自教它說話。經過大半年調教,它現

在可以見人打招呼,什麼話一聽就學得出,還會背唐詩哩!」

「真的,背一首給二爺聽聽!」羅二爺興緻越發高了。

「好,少爺您聽着!」老頭兒丟掉黑不溜秋的煙桿,蹲到柳條籠面前,對着八哥親親熱

熱地說:「好乖乖,背一首『春眠不覺曉』給少爺聽!」

說着,遞進一條細長的小蚯蚓。那八哥一口奪去蚯蚓,頸脖子噎了兩噎,死勁地把它吞

了下去。好一會兒,才轉了轉小眼珠,口張了幾下,啞啞地叫了起來。

「春眠不覺曉。」經老頭子在一旁念著,羅二爺覺得剛才的啞啞聲,也好像是叫的這五

個字。

「再背!」老頭子命令八哥。那鳥兒又啞啞了幾聲。「處處聞啼鳥。」老頭子又在一旁

念著。羅二爺細細品味,不錯!是這樣的。那鳥兒又連續叫了十聲,老頭子給它配了音: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怎麼樣,背得不錯吧!不是我吹牛,少爺,你就是走遍金

陵全城,再也找不出第二隻來。」老頭子笑着說,又拿起了那根老煙桿。

「不錯,不錯,我買了。」羅二爺邊說邊向口袋裏掏錢。一會兒,他漲紅著臉說:「老

頭子,我今天帶的錢不夠,你明天這個時候在這裏等我。」

「你說話算數?」

「你說什麼?」羅二爺像受了侮辱似地嚷起來,「我羅二爺有的是銀子,二十兩算得了

什麼!明天不來的,就是烏龜王八蛋!」

「少爺身上帶了多少銀子?」老頭子站起來,湊過臉輕聲問。

羅二爺正要答話,不料耳朵給旁邊兩人的對話吸過去了。

「八叔,今天花中蝶號畫舫里來了一個仙女,我敢擔保,全金陵城裏的美人沒有一個比

得上她,就連古代的西施、昭君也不一定超得過。」

「有這樣絕色的女子嗎?那八叔我今晚非得去會會不可,多少銀子一個座位?」

「價就不低,足足五兩!」

「真的有西施、昭君那樣美,花五兩銀子值得,只怕你小子誑我。」

「八叔,侄兒什麼時候誑過你?若你不滿意,那五兩銀子歸我出,明天我在艷春館請花

酒,向你賠罪!」

「這樣說來,八叔我非去不可了。」

這正是羅二爺最感興趣的事!他也顧不得答老頭子的話,手一揮:「莫羅嗦了,明天

見!」說罷,便跟在那一叔一侄的後面,向秦淮河走去。

後面,鳥市上的老頭兒們在笑哈哈地談論:「牛老頭,你也太貪心了,你那隻賴頭鳥五

百錢都不值,還要賣二十兩哩!」

「老弟,你莫眼紅,這就是我的運氣。我看這個花花公子定然家財萬貫,二十兩銀子在

他來說算不了什麼!」

「牛老頭,我哪裏眼紅,我是為你好!你不應該讓他走,他口袋裏有幾兩,你就收他幾

兩,何必一定要二十兩?」

「我哪裏非要賣二十兩不可。其實他只要拿出二兩來,我就賣了。那兩個該死的,早不

來晚不來,偏偏他掏銀子時來了。東不說西不說,偏偏要說婊子,硬把這個羅二爺給迷走

了,但願他明天能夠來。若真的賣了二十兩,我請老弟上水天樓醉一場。」

這羅二爺不是別人,正是兩江總督衙門、一等侯府里的嬌姑爺恩賞舉人羅兆升。羅兆升

跟着那兩人走到桃葉渡口,只見一條畫舫裝飾得分外明艷,艙里傳出悅耳的琵琶聲和動聽的

女人歌喉。羅兆升想:絕代美人一定在這條船上。那叔侄倆踏着跳板,徑向船艙走去,羅兆

升緊緊跟上。當羅兆升的腳剛一踏上跳板,走在前面的八叔便高聲喊道:「來啦!」

艙里立即走出兩條大漢,應聲道:「來啦!」

羅兆升一進艙,畫舫便飛也似地向下游劃去。他正在驚疑時,艙口邊那兩條大漢走過

來,一個人向他嘴裏猛塞一條汗巾,另一個拿出一塊黑布,將他的雙眼蒙上。羅兆升眼一

黑,還沒有明白過來,雙手雙腳便被牢牢地捆住了。

自鳴鐘已指到子正,丈夫還不見回來,三姑娘紀琛坐立不安了。招扶她的老媽子安慰

道:「不要緊的,姑爺說不定今夜酒醉了,在朋友家歇息,明天一早就會回來的。」

紀琛坐在床上,一直等到天明,又等了一上午,還是不見丈夫的面,止不住眼淚雙流,

告訴了母親。歐陽夫人勸道:「你在坐月子,千萬哭不得,我打發人到他平日常去的朋友家

問問。」

羅兆升來江寧不久,朋友少,平素也只有幾家湖南同鄉可走走。到了吃晚飯時,各處都

打聽遍了,全不見站爺的影子。這下歐陽夫人也着急了,晚上將此事告訴丈夫。曾國藩聽了

很生氣,說:「都是魏姨太嬌慣壞的,十八九歲作父親的人了,還這樣不懂事,外出冶遊兩

天兩夜不歸家。紀澤、紀鴻幸而不像他這樣,若是這個樣子,我早打斷他們的腿了。明上午

再多派幾個人到城外幾個朋友家去問問,待回來后,我要好好教訓他一頓!」

又找了整整一天,羅兆升仍杳無音訊。不但紀琛哭得淚人兒似的,歐陽夫人也哭腫了眼

睛,紀純、紀芬都垂淚。總督衙門後院人心不安,都在悄悄議論姑爺。有的說,怕是迷上了

哪個青樓女子,不想回家了;有的說,怕是掉到河裏塘里淹死了。

「夫子,你叫人寫幾百張尋人帖子,四處張貼,興許有作用。」萬般無奈后,歐陽夫人

終於向丈夫提出了這個建議。

曾國藩瞪起眼睛呵斥:「真是婦人之見,哪裏有總督貼告示尋姑爺的,你是怕百姓沒有

談笑的話柄啊!」

「那怎麼辦呢?你看三妹子哭得那個樣。她是個坐月子的人,身子虛弱,得了病,害她

一世!這兩天,伢兒都沒有奶了。」歐陽夫人心疼女兒外孫,說着說着,竟放聲大哭起來。

「莫哭了,莫哭了!」曾國藩煩躁起來,「你去勸勸紀琛,快不要哭了,哭有什麼用!

我再多派些人四處去找就行了。」

第二天,曾國藩加派了幾個戈什哈,到城內城外到處打探消息;同時悄悄地通知江寧縣

和上元縣,凡遇到有被人謀害、跌死、淹死之類的無名屍身時,即速報告總督衙門。

就這樣哭哭啼啼、折騰不安地度過了四天。第五天一清早,打掃院子的僕人在石磴上拾

到一張無頭帖子。僕人不識字,把它交給了巡捕。巡捕一看,嚇得臉都白了,忙呈遞給總

督。曾國藩接過看時,那帖子上寫着這樣幾句話:「裕老爺為官清廉,無辜被鎖,神人共

憤。羅兆升現已被抓獲。放裕老爺回海州,官復原職,則放羅兆升。三日不答覆,撕票!有

話傳遞,寫在紙上,放到水西門外黑松林口歪脖子松樹杈上。」

曾國藩氣得臉色鐵青,狠狠地罵道:「無恥!」對巡捕說,「這個無頭帖子不準對任何

人說起,誰撿到的?」

「掃院子的吳結巴。」

「你去告訴他,若把此事告訴第二人,我割了他的舌頭!」

巡捕走後,曾國藩獨自坐在籤押房裏,陷入緊張的思索中。原來,羅兆升是被裕祺家買

通的人綁票綁走了,這使得曾國藩十分惱火。他先是痛恨裕家的卑污可恥,竟然到了如此惡

劣的地步。這哪裏是朝廷的命官家所能幹出的事,分明是綠林響馬的勾當!曾國藩性格中剛

烈倔強的一面被激怒了:你裕祺這樣做,我偏要跟你干一場。不怕你有僧格林沁作後台,你

總是我手下的屬員。當初鮑起豹、陳啟邁那樣不可一世,都參下去了,你一個小小的鹽運判

算得了什麼!接着他又恨羅兆升不爭氣,假若規規矩矩在督署讀書,與士人們談詩論文,何

來被綁架之事?繼則後悔不該叫他們夫婦來江寧,真正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曾國藩平生最恨江湖習氣。他想來想去,決定對這些人不能手軟,只有以硬對硬,才能

鎮服他們。他拿出紙來,憤怒地寫着:

放了羅兆升,本督對你們考慮寬大處理,若膽敢撕票,你們將被斬盡殺絕,裕祺也逃不

掉法網制裁?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曾國藩親筆。

寫完后,把劉松山叫進來,悄悄地吩咐了一番。

當天下午,劉松山帶着三個武功高強的哨官,都作僕人打扮,一起來到水西門外黑松

林,果然見林子口有一株顯眼的歪脖子老松樹。劉松山將曾國藩的親筆字條插在樹杈中,轉

身回去,走了幾十步,招呼那三個哨官一起貓著腰,從小道上又來到歪脖子樹邊,埋伏在草

叢中,眼睛死死地盯着。只等有人出現,便猛撲過去,將來人抓獲,就此順藤摸瓜,逮住這

伙歹徒。

劉松山等人在草叢中趴了半個時辰之久,不見一個人走近歪脖子樹,正在失望之際,黑

松林里飛出一隻兇惡的蒼鷹。

那蒼鷹在歪脖子樹上空盤旋了幾圈,忽然,箭一般地衝下來,一個爪子抓起那張字條,

哇哇叫了兩聲,又飛上天去。劉松山等人看着,連呼「糟糕」,卻毫無辦法,只得眼睜睜地

看着它向林子裏飛去。

第二天早上,吳結巴又拾著一張無頭帖子,上面寫着:「票未撕,裕老爺須從寬處理,

否則不客氣!」曾國藩看后冷笑一聲,甩在一邊。他進後院告訴夫人和女兒,羅兆升被強人

綁架了,正在設法營救,不要着急,一定可以救得回來的。

曾國藩一面派人盯住黑松林不放,要他們務必尋出個蛛絲馬跡來,同時心裏也開始犯難

了。對於裕祺這種敗壞吏治、蠹害鹽務的貪官污吏,不嚴懲,何以肅國紀平民憤?且這是整

飭兩江吏治鹽務的第一炮。第一炮若打不響,威信何在?今後的事情如何辦?倘若認認真真

地從嚴懲處,羅兆升的性命就有可能保不了。像羅兆升這樣的輕佻公子,若是換成別人,就

是死一百個一千個,曾國藩也不憐惜。可這個羅兆升,是羅澤南的兒子,自己的女婿,小外

孫的父親!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怎麼對得起為國捐軀的老友?又怎能忍心讓二十一歲的女兒

變成寡婦,剛出世的外孫成為孤兒?

曾國藩的心在苦苦地承受着煎熬。真箇是左也為難,右也不是!趙烈文天天來稟報,說

裕祺打死只認貧污了三萬五千兩銀子。紀琛天天來哭訴,求爹爹救救自己的丈夫。整飭鹽務

的第一步便進行得如此窩囊,使一心想作伊尹、周公事業的曾國藩倍感氣沮。

就在這個時候,裕祥的第三場戲又密鑼緊鼓地開演了。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七看到另一本帳簿,曾國藩不得不讓步了——

裕祥按哥哥臨上路時交代的,將另一本帳目搬了出來。這是一本專記湘軍長江水師、淮

揚水師、寧國水師、太湖水師利用炮船夾帶私鹽的記錄。裕祺用心深遠,早就準備了這一

手,以防不測,現在果然派上大用場了。

從同治二年九洑洲被攻破后,長江便全部被湘軍水師所控制。水師將領們借口軍餉無

著,明目張膽地從鹽場低價購鹽,池商不敢阻擋,海州分司運判裕祺也奈何不了,只得另具

一帳本,將某年某月某日某人購鹽若干鹽價幾何一一登記造冊,並要押船的將領簽字。還有

一些水師頭頭為了個人發財,也利用運軍糧的機會夾帶私鹽,有的被查獲了,分司不敢沒

收,便也作了登記。裕祺這樣做,一方面為防備日後朝廷查詢,另一方面也偷偷記下湘軍水

師一筆劣跡,好交給僧格林沁備作他用。這時,裕祥叫人按原樣謄抄一份,把底本轉移公館

外,妥善保存起來。裕祥多方打聽,得知彭壽頤在贛北辦厘局時人言嘖嘖,斷定他是一個在

金錢上過不了關的人。

這天深夜,裕祥懷揣了幾張銀票,影子般地閃進彭壽頤下榻的淮海客棧。

「誰?」已睡下尚未睡着的彭壽頤警覺地躍起。

「我。」裕祥低聲答道。

「你是誰?」

「裕祺的弟弟裕祥。」

「你來幹什麼?」彭壽頤預感來者不善,冷冷地責問,欲先來個下馬威。

「彭師爺。」裕祥大大咧咧地走過去,不用招呼,自己在一條凳子上坐了下來,彭壽頤

也坐在床沿上,倆人恰好面對面。彭壽頤那年被林啟容割去了右耳,為了遮醜,他的帽子后

沿做得特別長,把耳朵全部蓋住了,讓人看不出。現在剛從被窩裏爬出,頭上光光的,失去

了右耳的頭臉格外丑。裕祥強壓住心中的厭惡,滿臉笑容地說,「家兄之事,實是小人陷

害,請彭師爺明裁。」

彭壽頤冷笑道:「陷害不陷害,我自會查清,用不着你來講。再說,我看你也像個讀書

知禮之輩,裕祺是你的胞兄,你這樣夤夜來訪,就不怕犯打通關節之嫌嗎?」

裕祥並不介意,仍舊笑嘻嘻地說:「兄長被害,我這個做弟弟的不為他申訴,誰來替他

講話呢?彭師爺,常言說得好,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得放手時且放手呀!」

「你這是什麼意思?」彭壽頤怒視裕祥,「你是想要我為你哥哥隱瞞罪情嗎?」

「彭師爺,您莫生氣,我只想求您在曾大人面前說句公道話。」裕祥點頭哈腰地,一副

謙卑之態。

「說什麼話?」

「求您對曾大人說,裕祺的帳都已查清,沒有發現貪污情事。」

「嘿嘿!」彭壽頤又冷笑兩聲,「你說得好輕巧,世上有這樣便宜的事?」

「不會很便宜。」裕祥從靴頁里掏出一張銀票來,「這是五千兩銀子,只買您這一句

話。」

彭壽頤吃了一驚,心想「這裕家出手倒不小氣,但這五千兩銀子,不就買去了自己的操

守了嗎?不能要!彭壽頤手一推,銀票從桌面上飄下。裕祥忙彎腰拾起,想了想,又掏出一

張來。

「這是一張一萬的,連那一張一共一萬五,如何?」

彭壽頤心一動。一萬五,這可是個不小的數字,師爺當一輩子也積不了這個數目。自己

留一萬,將五千分給其他人,封住他們的口,再在帳面上做點手腳,曾大人即使不相信,派

人複查,也不一定查得出。剛一這樣盤算,他又立即意識到不對。這裕祺是曾大人要懲辦的

要犯,狀子告得紮實,民憤也很大,怎麼能掩蓋得過呢?一旦暴露,這一萬五千兩銀子,不

就把自己的命給買了!

彭壽頤心裏的活動,全讓裕祥看在眼裏。他慢慢地從衣袖口袋裏掏出早已準備好的帳簿

來,遞給彭壽頤:「彭師爺,我不會為難您的,請您把這本帳簿轉呈給曾大人過目。若他不

認帳,我們也對不起,進京送給僧王府,煩僧王送給皇上看。」

彭壽頤感到奇怪。他接過帳簿,翻開一頁,只見上面赫然記載着一筆筆湘軍水師夾帶私

鹽的帳。再翻幾頁,頁頁如此。彭壽頤全部明白,心裏也踏實了。他故意把帳簿推開:「就

一萬五銀子,我給你送?老實告訴你,帳已查清,你哥哥貪污的銀子近百萬,你就等著抄家

驗屍吧!」

裕祥咬了咬牙,終於將靴頁子裏最後一張銀票拿出來:「這裏還有一萬五,一共三萬,

我們裕家的全部家當都來了。」

「實話跟你說吧,你要我跟曾大人說,你哥哥完全沒有貪污之事,你就是拿三十萬銀子

來,我也不會說,我要不要腦袋吃飯?」老辣的彭壽頤知道這案子要全部翻過來是不行的,

他不敢拿性命開玩笑。

哥哥究竟貪污了多少,裕祥並沒有底,見彭壽頤這樣強硬,他反而氣餒了:「彭師爺,

您看我哥這案子要如何了結?」

「看在你的這番心意上,我去跟曾大人說情,不抄家不充軍,看做得到不。還想依舊當

他的海州運判,那是決不可能的事,你掂量著辦吧!同意就這樣,不同意,銀子和帳簿你都

拿走。」彭壽頤將銀票和帳簿往裕祥那邊推過去。

裕祥呆了半天,最後說:「彭師爺,就這樣吧,最好不革職,若實在不能保,則千萬請

保個不抄家充軍。」

「那好!」彭壽頤皮笑肉不笑地說,「裕二爺,你要想把事情辦成功,今夜這裏發生的

一切,你不能透出半個字,懂嗎?」

把裕祥提供的帳簿仔細看了一遍后,深知曾國藩弱點的彭壽頤心中暗暗得意,連那五千

兩銀子他都不願分出去了。倒不全是出於心疼,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麻煩,況且現在用不着

在帳目上做過多手腳,他已有打動曾國藩的足夠力量了。

彭壽頤匆匆從海州趕回江寧,在書房裏單獨面見曾國藩。

「海州分司的帳清得怎樣了?」曾國藩期望獲得重大進展,在鐵的事實面前逼得裕祺不

得不認罪,然後再將給他的懲罰減輕一等,以此為條件求得放票,留下羅兆升一條小命。這

些天來,女兒不斷地哀求,夫人不停地勸說,曾國藩看在眼裏,也實在不忍,他在心裏作出

了這樣一個折衷的處理設想。

「裕祺的確為官不廉,這幾年用壓價復價的花招,共敲榨池商銀子二十七萬多兩。不

過,他也的確拿出了二十萬用來修浚運河,自己得了七萬多。又從引商那裏索取賄賂八九萬。

這兩項加起來,大約有十五六萬兩銀子。比起前任幾屆來,裕祺不算最貪的。海州的百

姓講,哪個運判不是混個三四年,弄二三十萬銀子后再走的!」

「十幾萬兩?」曾國藩有點懷疑,他望着彭壽頤的眼睛問,「狀子上告的他至少聚斂了

八十萬兩,怎麼相差這樣遠?」

「大人,鹽商們都恨鹽官,誇大其辭是可以理解的。」彭壽頤坦然地接受曾國藩的審

視。他知道,這時如果自己的目光稍有迴避,就會引起曾國藩更大的懷疑。在曾國藩身旁十

年的江西舉人,對老師洞悉一切的眼力既佩服又畏懼。回江寧的途中,他自我訓練了很多

遍,今天臨場表演時幸而沒有慌亂。

「噢!」曾國藩有點失望,略停一下說,「只當了八年的運判,便貪污十五六萬銀子,

也可恨得很。兩江的官吏都像他這樣,百姓還有日子過嗎?」

「大人!」彭壽頤把凳子挪近曾國藩,壓低聲音說:「裕祺雖然可恨,但也有可愛之

處。」

「可愛之處?」曾國藩頗覺意外。

「大人有所不知。這三年來,我湘軍長江水師、淮揚水師、寧國水師、太湖水師,因軍

餉不足,都在海州鹽場以低價買鹽,再以高價出賣,另外還有不少將官也利用裝糧之便夾帶

私鹽。所有這些,裕祺都沒有為難。他的弟弟裕祥說,湘軍打長毛功勞大,以此換軍餉,或

是換點零花錢,我們都支持。卑職將裕祺所記的帳粗算了一下,這幾年湘軍水師公私共在海

州鹽場買鹽四萬引,沒有納一文鹽課。也就是說,裕祺利用這批鹽,支援了湘軍水師約一百

萬兩銀子。」說着,把裕祥提供的帳簿恭恭敬敬地遞上去。

「沒有這樣的事!長庚,這帳簿是裕祺捏造的,你不要上他的當。」曾國藩隨便翻了幾

頁,便將它扔到桌子上。

「大人,卑職已過不惑之年,且在大人幕中這多年,豈不知世上多有偽造帳簿欺矇上峰

的事。」彭壽頤不慌不忙地說,「不過,這本帳不是假的。現在大人看的是謄抄本,我看過

裕祥保存的原本,有當時運鹽的將領們的親筆簽名,黃翼升、李朝斌的名字都出現過幾次,

我認得他們的字,那不是假的。卑職也曾經暗訪過海州鹽場的其他鹽吏,他們都說有這個

事。」

「你當時為何不把那個原本要過來?」曾國藩逼視着彭壽頤。

彭壽頤被問得冷汗直流,心裏叫道:好厲害的曾中堂!他很快鎮定下來,答道:「裕祥

那天將原本給我看過後,我就要他把帳簿留下。他說他要謄抄一份,我同意了。誰知以後送

來的不是原本,而是這個抄本。我要他交出原本。他說原本已送到京師去了,倘若曾中堂不

能體諒的話,他將請僧王出來說幾句話。」

曾國藩一聽,氣勢低下來了。湘軍水師的這些行徑,他過去雖聽說過,但屢次關於軍餉

的奏報,隻字未涉及到這個方面,尤其是大批水師將領夾帶走私,其性質更為嚴重。想不到

這些事,居然有人一筆一筆全部記下來了。這些醜聞若經過僧格林沁之口上達天聽,豈不招

致皇太后、皇上的震怒!

事關他個人和整個湘軍的名聲,不能等閑視之。況且對於長江水師,曾國藩近來有一個

異常重要的計劃,這個計劃決不能因這本帳簿而遭到破壞。他已經發信給在渣江休養的彭玉

麟,估計彭玉麟就在這幾天內會抵達江寧。

「長庚,你說裕祺這個案子該如何處置更為妥當。」曾國藩想,看來裕祺的處罰還得減

一等,他先套套經辦人的口氣。

「大人,裕祺身為朝廷命官,掌管海州分司要缺,利用職權,貪污勒索十多萬兩銀子,

罪惡很大。論國法,當革職永不敘用,查抄家產,本人流放軍台。以此為貪墨者戒。」彭壽

頤神態凜然,執法甚嚴,與曾國藩的初衷完全吻合。「但是,裕祺有功於我湘軍水師,也即

有功於國家,其功可抵去一部分罪。卑職的意思是,革職賠款,遣回原籍,其他可不予追究。

「這樣處置可是可以,但得有一個條件。」曾國藩慢慢梳理著鬍鬚,說,「你得要他家

交出那個原本來,回海州后,你立即派人送給我。」

彭壽頤心想:裕家的財產少說也有五六十萬,裕祥只花了三萬銀子,我就給他保住了這

筆財產,他還有什麼話說的!

他若硬要保存這個帳本再苛求,我也不怕他,就對他說:「曾大人不怕僧王,你到京師

去找僧王吧!」諒他也不會再鬧下去。

這樣一想,便壯著膽子說:「卑職一定要他交出原本。」

「還有一個條件。」曾國藩想起姑爺還在裕家人的手中,不能不提出,但又不能明提,

想了想說:「你去告訴裕祥,他的哥哥貪贓枉法,民憤極大,本督只給了最輕的處分,要他

明白本督有心保護之意,凡是與本案有關的其他一切非法活動都要停止。否則,本督決不寬

容!」

彭壽頤不明白話中的具體所指,但這個條件無疑在理,便說:「卑職一定正告裕祥,諒

他們兄弟一定會對大人感恩戴德,不敢再有別的妄想。」

曾國藩指示趙烈文,不必再逼裕祺,就以他所承認的三萬五千兩銀子定讞,給他一個革

職賠款遣回原籍的處分,並按此奏報朝廷。裕祺放出的第二天,羅兆升也被劉松山從黑松林

口接了回來。這個養尊處優的羅二爺,受此折磨,早已瘦得不成人樣了。

裕祺雖未被抄家充軍,但革職賠款的處分也並不輕。這個號稱僧王老表的蒙古鹽官的被

懲罰,震動了兩淮鹽場,也震動了兩江三省,各級官吏見風色不對,都開始收斂了。黃廷瓚

帶着一班子人制定了幾十個關於鹽務管理的章程,也一一通過頒發,淮北重新推廣票鹽制。

兩江各引地鹽價也作了明文限制。曾國藩裁汰了一批不法鹽吏,從甲子科新舉人中選了幾十

個操守較好、年歲較大的人去管理各處鹽卡,鹽務有了起色。同時,又奏請蠲免安徽州縣錢

糧雜稅及江蘇金壇等五縣的兩年錢漕,百姓算是得了一些實惠。

這時,太子少保、一等輕車都尉、長江水師統領彭玉麟,從渣江老家布衣戚容地來到了

江寧。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八彭玉麟焦山還願——

彭玉麟回渣江后,國秀的病短期內有所好轉,但不久又加重了。他百般溫存,延請名

醫,不惜重金購買名貴藥材,卻始終不能治癒。國秀終於跟小姑一樣,年紀輕輕地便拋開玉

麟,一個人先走了,不同的是,她給玉麟留下了一個兒子。彭玉麟嘆息自己的命苦,對世事

看得更淡了。他將國秀安葬在小姑墓旁,每隔三四天便去看望她們一次。他要履行當年離家

前夕對小姑亡靈所說的話,在大功告成之後,不戀富貴,重過舊日的清貧生活。於是在斗笠

嶺下築一個茅棚,取名退省庵。他住在退省庵里讀書課子畫梅花,天天依伴着小姑和國秀的

怨魂。彭玉麟奏請皇上開缺,讓他在籍養痾。皇上不允,改授他漕運總督,他堅辭不受。皇

上只得作罷,依舊將兵部侍郎職還給他,溫旨慰勉安心養病,再膺重任。如果不是曾國藩一

連兩封情致深厚的信打動了他的懷舊之心,如果不是信中一再說有關於水師的重大事情相

商,彭玉麟就將帶着兒子永釗,再也不離開小姑和國秀的墳墓,再也不離開渣江了。

他要在退省庵里退世反省,打發餘生。

曾國藩見彭玉麟心情憂鬱,暫且不跟他談長江水師的事。

每天公餘,則邀他品茗下棋,並從江寧城名門望族中借來不少前代丹青名手的真跡,與

他共同欣賞,藉以為他排憂解愁。

正好這時戴熙致仕回原籍錢塘,路過江寧,曾國藩盛情款留。

戴熙以翰林三值南書房,官至兵部侍郎,以長於繪事聞名京師。那年就是他為孫鼎臣畫

了一幅《蒼筤谷圖》,後來引得曾國藩和左宗棠都愛不釋手,各人都題了一篇七言古風於其

上,成了文壇一段佳話。戴熙久慕彭玉麟大名,且又同為兵部堂官,同為畫壇高手,二人一

見如故。談詩文,談繪畫,談兵事,談得甚為投機。臨別時,戴熙送給彭玉麟一幅《錢塘潮

涌圖》,彭玉麟回贈一幅《南嶽迎客松》。彭玉麟與戴熙相見恨晚,自覺長期拘守渣江,也

未免過於孤陋,遂與戴熙約:十年後在杭州西子湖畔也築一個退省庵,一年以一半時間住渣

江退省庵,陪小姑、國秀之墳,以一半時間住杭州退省庵,與戴熙等兩浙名士品畫說詩。

彭玉麟心情開朗了,曾國藩歡喜無盡,便將長江水師走私食鹽以及楊岳斌臨去陝甘前夕

說的那番話告訴了彭玉麟。

彭玉麟嫉惡如仇,聽說水師走私,極為憤慨,非要一一查明嚴辦不可。對楊岳斌的一席

話,自然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對朝廷和官場的看法,比楊岳斌更深一層,對曾國藩和自己的

處境也洞若觀火。他是屬於那種大智大勇、大徹大悟一類的人,當年勸曾國藩蓄勢自立,以

及後來自己的功成身退,都不是常人所能想得到做得出的。幾天後,彭玉麟對曾國藩說:

「滌丈,我們明天到鎮江焦山寺去一趟吧!」

「好哇,你有遊山玩水的興緻,我奉陪。」曾國藩想,彭玉麟一定是要借游焦山的機會

談談關於水師的事。

「國秀臨終前對我說,那年她和母親、兄長由浙江投奔在黃州謀食的舅舅,船過鎮江

時,長江陡起風浪。風急浪高,船在江上左右顛簸,眼看就要傾覆,母親嚇得哭起來,兄長

亦無主意。國秀則面對着高聳江面的焦山寺跪下祈禱:求菩薩保祐,若能使風浪平息,將來

為菩薩再塑金身。國秀念過三遍后,果然風平浪靜了,母親喜得直叫:菩薩有靈,菩薩有

靈!國秀說,她生前未能還此願,心中不安,要我代她還了這個願,並請菩薩保祐永釗無災

無病,長大成人。」

「我明天陪你去還願。」曾國藩望着彭玉麟凝重中略帶凄涼的面色,心頭飄過一絲悲天

憫人的意念。他自我感覺到,這種意念從前似乎沒有過。

鎮江城真是一個氣勢磅礴、山水形勝之地。長江從城北穿過,江面寬闊,奔流湍激,江

中矗立着金山、北固山、焦山,山勢不高但陡峭,林木不深而清幽。一年四季,江浪拍打山

崖,濺起衝天水花,它們猶如三座鐵打的金剛,巋然不動。年年月月,江風撫摸著山腰山

頂,芳草青翠,百鳥叢集,它們又好比三個浣紗的少女,嬌美婀娜。尤其是那些與它們有關

的美麗動人的神怪傳說、歷史故事,諸如水漫金山寺、甘露寺招親、孫劉剁石卜天下、康熙

乾隆南巡題詩等等,更使它們顯得神秘莫測,如同三位年高德劭俯視滄桑的歷史老人,幫助

後輩緬懷過往,啟迪未來。

曾國藩、彭玉麟,加上另外兩名隨身戈什哈,都作普通百姓裝束,乘坐安慶內軍械所制

造的那艘小火輪,清早從江寧出發,一路劈波斬浪,順水而下,巳正到了鎮江城。先登上金

山、北固山觀賞一番,在甘露寺吃了齋飯後,便來到了焦山。

一上山,曾國藩立即被眼前的景緻所迷住,笑着對彭玉麟說:「雪琴,先莫忙着還願,

一還願就脫不了身,我們先四處看看再說,好嗎?」

「滌丈能陪着我來還願,已是天大的面子了,這點小要求,我能不答應嗎?」說完,也

舒心地一笑。

焦山因東漢焦光隱居於此而得名,又因山上松竹蒼翠,宛如碧玉浮江,故又名浮玉山。

山之東北有兩座巨石雄峙,名為大小松寥山,古人稱之為海門。它最高處離海面只有四十多

丈,繞山走一周,也只有六百來丈。但這座小島卻琳琅滿目,美不勝收。且不說登山眺望長

江的白浪滔天、雄偉開闊的壯觀之景,也不說滿山起伏的桑林,猶如一條寬廣迷人的生命之

被覆蓋在它的四周,單是焦山上俯首可拾的前賢遺跡,便足使人沉浸陶醉、流連忘返。

曾國藩和彭玉麟興緻勃勃地觀賞了主幹半枯、支幹遒勁的六朝古柏,樹身粗壯、綠葉滿

枝的南宋老槐,以及高聳入雲、挺拔傲岸的明代永樂銀杏。接着,二人又攜手遊覽了吸江

樓、華嚴閣、壯觀亭、觀瀾閣,這裏分別為觀日出、賞月色、送夕照、聽濤聲的最佳處。樓

閣建築得別出心裁,地址選擇得又富詩情畫意,前向忙於鹽務整頓的兩江總督和留戀於亡妻

故土的水師統領,身心一時都暫獲寬鬆。

看罷三詔古洞后,他們又在別峰庵鄭板橋讀書處徜徉一陣,只見板橋為別峰庵題的名聯

至今仍在,道是:山光撲面經新雨,江水回頭為晚晴。彭玉麟贊道:「不愧出自板橋之筆,

真是別具一格!」

二人又來到寶墨軒,這是焦山文物的精粹所在。寶墨軒四壁鑲嵌了自六朝至本朝道光年

間的著名碑刻二百多處,珍品極多。這裏有魏法師碑,澄鑒堂法帖,畜狸說碑,蘇東坡游招

隱寺唱和詩碑,還有陶澍所立印心石屋碑,尤為珍貴的是刻於南朝的上皇山樵所書《瘞鶴

銘》。此碑筆力渾穆、結構緊嚴,乃大字之祖,向為書界推重。曾國藩一生寫字經歷過三次

大改變,從柳誠懸到黃山谷到李北海。早年學柳體字時,也曾將《瘞鶴銘》認真地臨摹過數

百遍,今日在此見到原碑,如何不歡喜!曾國藩將此碑格外仔細地看了一遍,又見旁邊一塊

小碑上刻了幾百字,介紹它失而復得的過程。

原來,《瘞鶴銘》刻好后,一直豎立在焦山上。唐代宗大曆年間,它失落長江中,在水

底躺了三百年,直到北宋熙寧年間,才從江中撈出一塊斷石。一百年後,南宋淳熙年間又打

撈出三塊。不料到了明洪武年間,這四塊斷石復又墜江。康熙時,鎮江知府陳鵬年是個金石

專家,他不惜巨資募船民打撈,終於在距焦山下游三里處,將這四塊殘石撈了出來。《瘞鶴

銘》的坎坷遭遇,令兩位湘中名人嗟嘆不已。

看看天上的紅日將要貼近江面,彭玉麟說:「滌丈,該是我還願的時候了。」

曾國藩笑着說:「看我們玩的,差點誤了你的正事。」

二人並肩來到焦山上的主要建築群定慧寺。定慧寺原名普濟庵,始建於東漢興平年間,

是佛教傳於中國后,最早興建的一批寺廟中的一個。宋時改名為普濟禪寺,元代又改名為焦

山寺。康熙南巡駐蹕於此,賜名定慧寺。寺內建築宏偉,殿堂眾多,一向為江南佛教聖地之

一。

二人穿過前殿後,來到了大雄寶殿,迎面而來的兩行大字楹聯甚是發人深思:四大皆空

明佛性,六根清靜證菩提。寶殿裏塑著佛祖金像,右邊是有求必應堅毅嚴肅身騎白象的普賢

菩薩,左邊是聰明睿智笑容可掬跨著雄獅的文殊菩薩。大殿兩側是瞠目齜牙、舞拳踢腿的四

大天王。正中供桌上青燈長明,鮮花不謝,香煙繚繞,燭光搖曳。空曠的殿堂莊嚴肅穆、氣

象森凜,無一閑雜人員往來,無一輕妄語聲響起。只有大殿一角坐着一個垂老僧人,雙眼微

閉,左手伸掌,右手時不時地敲打着木魚。輕脆的木魚聲在高曠的大殿空間回蕩,越發給它

增添了一種神聖不可褻瀆的威嚴感。

曾國藩置身其間,頓時感到自己渺小極了。在高不可攀的如來佛面前,一等侯、協辦大

學士、太子太保、兩江總督等等令世人目眩的官爵,通通失去了它的光彩。佛法廣大,宇宙

無垠,他一個苦海中的俗人,好比大千世界裏的一粒灰塵,漠漠天河中的一顆水珠,微不足

道,卑不足稱。與佛祖相比,人的生命太短促了。佛是永恆的。他審視過去、現在、未來三

世,他已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他還將如天地山川一樣永遠地存在下去,而人生不過是夜空中

的閃電,稍縱即逝,如白駒之過隙,轉瞬則非。一時間,曾國藩心中頓起一股無可奈何的悲

哀。

遵循祖訓,曾國藩一向不崇佛,但也不排佛,佛教中的重要經典他也涉獵過,尤其是

《心經》,他讀過多遍,對其中的一些議論也頗為心許。今天,在浩浩長江中這個島山的寺

廟裏,在經歷過大功殊榮、劇痛奇憂之後,色空幻滅之感,竟隱隱地向他襲來。看着彭玉麟

虔誠地跪在蒲墊上,他也身不由己地跟着跪下,拜倒在至高無上普渡眾生的佛祖腳下,耳邊

是彭玉麟喃喃的禱告聲:「弟子衡陽信士彭玉麟跪拜在我佛腳下。十五年前,弟子亡妻楊國

秀在江上偶遇颶風,船幾傾覆,幸賴我佛無邊法力,使風息浪平,一家安然無恙。亡妻當時

曾許下誓願,為謝我佛恩德,將重塑金身,后因戎馬戰亂未果。今亡妻長辭人世,玉麟代其

前來還願。弟子涉千里遠途,具一瓣誠心,謹奉白銀五百兩於桌前。」

說罷站起,從袖口裏抽出一張銀票,恭恭敬敬地放在案桌上,又退下來,重新跪在蒲墊

上,對着佛祖頂禮膜拜。曾國藩一直半低着頭,眯着眼睛不說話,他被彭玉麟的虔誠所感

染,對佛生髮出一種敬意。

「二位居士請起,小寺住持芥航法師在方丈室里恭候。」不知什麼時候,曾國藩、彭玉

麟的身後來了一位五十餘歲氣宇不俗的和尚。那和尚合十微笑說:「貧僧乃小寺知客,請二

位居士隨貧僧到後院去。」

二位宮保大人順從地起身,尾隨着定慧寺的知客僧,從後門走出了大雄寶殿。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九慧明法師的啟示——

定慧寺的後院屋宇眾多,有藏經樓、念佛堂、高堂、大寮、方丈室等等。二人隨着知客

僧來到方丈室,一眼看見禪床上盤腿坐着一個極老的和尚,面孔像風乾的柚子皮,三綹長須

如漂白的薴麻,身軀瘦小得就像一個十四五歲的孩童。曾國藩忽然想起錢起的詩:「只疑雲

霧窟,猶有六朝僧。」又想起傳說中識破白蛇精的法海。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芥航法師睜

開了眼睛,面無表情地指著對面的兩張椅子,口齒清楚地說:「二位居士請坐。」

剛落坐,一個小沙彌就過來獻茶,隨即又端來幾碟鮮果。

焦山上的遊客不多,尤其是坐小火輪來的中國遊客還從來沒有過。當曾、彭上山不久,

知客僧便把這一情況報告了芥航法師。芥航法師多年不離禪床了,這次他叫幾個年輕和尚抬

著到了藏經樓三樓。這是焦山上的最高點,山上所發生的一切,都在這間房子的監視中。芥

航看了半天,後來又看到他們來到大雄寶殿,這下看清楚了。他吩咐知客,待他們拜佛完

畢,即請來方丈室敘話。

「兩位居士遠道而來,光臨此地,為荒島寒寺增輝不少,又廣結善緣,捐銀五百兩,老

衲代表闔寺僧眾,謝二位居士厚意。不知二位居士為何贈此巨款?」

彭玉麟將來此還願的事說了一遍。

「善哉,善哉!」芥航左手伸掌,右手捏著胸前的念珠。那念珠棕黑色,光亮鑒人,比

一般和尚的念珠要小。「敢問二位居士尊姓,從何處來?」

「鄙人姓江,他是我的表弟,姓王,從江寧城裏來。」曾國藩搶著回答,他不想說出真

實身分,免得多添麻煩。

「聽江居士的口音,像是湖南人?」芥航法師柚子皮似的臉上微露一絲笑意。

「法師明鑒,鄙人正是湖南人。法師緣何對湖南口音如此熟悉?」曾國藩在北京生活過

十四年,學得些北京話,平素在湘軍官勇中,他講湘鄉土話,對外則帶一點北方口音,為的

是讓別人聽得懂。

「居士有所不知,老衲俗籍也是湖南。」

「沒有想到,我們與法師竟是鄉親?」彭玉麟高興地用衡陽話說,「請問法師是湖南哪

縣人,為何又到了此地?」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芥航的左手垂下來,右手仍在數念珠,「老衲出生在九嶷山

下,降世不久,父親即出外謀食。

十一歲那年,父親回家,接老衲的母親到揚州去,原來父親在揚州鹽運使司做了一個小

吏。船到鎮江時,天色已晚。父親說天明后再過江上岸進揚州。誰知就在那天半夜,一群強

盜上得船來,砍殺了老衲的父母,搶走了船上的銀錢。老衲幸而抱着一塊木板跳下長江,才

免於一死。江水把老衲漂送到焦山邊,定慧寺方丈智重長老見老衲可憐,便收留下來。歲月

流逝,八十年過去了。」

曾國藩心裏一驚,如此說來,這位法師已高齡九十一歲了。他生在乾隆爺年代,正好與

六朝柏、南宋松、永樂銀杏般配,合稱焦山四老。曾國藩再細細地看了老法師一眼。他已看

出眼前的這個古董,不僅僅是一個脫離塵世八十年,靜觀濤生雲滅的老和尚,更是一個佛學

精深、世事通達的智者。

「法師來此八十年了,仍對鄉音分辨得如此清楚,真不容易。」曾國藩感嘆著。

「老衲對世俗一切都已淡薄,唯獨對生我育我之家鄉懷念不已,近年來此心尤切,這或

許就是世俗所說的葉落歸根吧。

老衲修身養性八十年,看來仍未脫凡俗。」芥航又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容。

這時天色已暗,法師吩咐在方丈室里擺桌開席,又對曾、彭說:「老衲已經二十多年不

與人吃飯了,今日在此遇鄉親,老衲破例陪二位居士吃一頓夜飯。」

曾、彭連聲稱謝。一會兒擺出一桌齋席,雖無魚肉雞鴨,但用豆製品以及各種蔬菜燒烹

的齋菜,卻更清香可口,還有那用山上泉水釀的素酒,也很爽潔甜美。芥航法師略微吃了幾

片青菜,便不動筷了。

方丈室里的油燈時明時滅,窗外江水拍打着礁石,發出澎澎湃湃的聲響。風吹着滿山松

竹,與江濤合鳴。一切都是天籟,無半點塵世的喧囂。面對着這位銀須高僧,彭玉麟恍若置

身蓬萊仙島。他忍不住對芥航說:「弟子有一事不明,請法師賜示。」

「居士有何不解之事?」芥航慈祥地問。

「弟子早有皈依我佛之心,但又拋不開塵務。請問法師,弟子是了卻塵務,再皈我佛,

還是拋卻塵務,即皈我佛呢?」

「塵務未了,凡心不凈,即便皈依,亦難成正果。以老衲之見,居士不如了卻塵務之

后,再皈佛門,日後一定可成正果。」芥航平靜地回答。

彭玉麟點點頭,似有所悟。曾國藩想:老法師之言合情合理,也正合自己之心;倘若勸

他即刻皈依佛門的話,我靠誰來整頓水師?他對這位同鄉高僧忽生感激之情了,便也問道:

「弟子生性褊激,容不得半點邪惡,生平好為掀天揭地之想,雖亦有些小成,但不順心事居

多。請問法師,弟子應奉何法持身?」

「阿彌陀佛!」芥航正色道,「居士嫉惡如仇,正是佛性的表現。去惡即是為善,除暴

方能安良。佛法講大慈大悲,並不寬容殘殺眾生之妖魔。不過,老衲看居士一生鼎盛之期已

過,眉宇間陽剛勁氣已趨衰退,有生之年難再有大作為了。故老衲奉勸居士一句直言:今後

總要從波平浪靜處安身,莫從掀天揭地處着想為好。」

曾國藩聽了,默不作聲。

芥航又說:「老衲觀居士氣概,有我佛普渡眾生之志,但我佛如此宏願,亦非一蹴而

就,要靠世世代代眾比丘、比丘尼弘揚佛法,曉諭眾生,方可使世界脫離苦海,同登樂土。

方今塵世妖孽猖獗,正氣不張,在此污泥濁水之中,居士能有成功,亦屬大不易。天下事,

豈能由我一人做完?願居士能理解老衲之心,方不致被適才直言所煩惱。」

曾國藩聽這幾句話大有道理,遂轉憂為喜,合十謝道:「法師之言,大開弟子胸襟,弟

子當謹記不忘。」

彭玉麟見法師果然智慧圓通,道行高深,又請教道:「請問法師,這世界近些年內可有

承平之日復來?」

芥航搖了搖頭,說:「道光末造,蚩尤作亂,天遣應龍,降妖服魔。今蚩尤雖滅,然綱

紀大亂,世道大壞,人心大變,此決非一應龍所能了耳。天下承平,短期內不可復見,至少

老衲看不到了。」

曾國藩雖覺悲哀,但不能不佩服法師非凡的眼力。他想。

這樣一個年近百歲,身歷五朝,又深明佛理,冷靜睿智的老和尚,大概人世間的一切疑

難,他都可以有辦法解決。他目前正為水師的事著難,雖蒙聖旨寬容,長江水師暫時保留下

來了,但今後戰事稍一減少,就有可能再下令撤銷。能有一個什麼妥善的辦法,將它長久地

保留下來就好了。那樣,既可以成為自己終生的「護身坎肩」,又可以作為湘軍的代表長存

於世。在這一點上,他頗為類似歷史上那些開基創業的帝王,想把自己親手創造的業績千秋

萬代地傳下去。如何發問呢?明說不宜,轉彎子說又怕講不清。想了好久,想不出好辦法,

不如乾脆打土語算了:「弟子有一為難之事,懇請法師莫嫌俗陋,幫弟子解開難題。」

「居士有何難事,不妨說與老衲聽聽。」芥航停止數念珠,聚精會神地聽曾國藩發問。

「弟子老家所在地,前向風氣極壞,白日搶劫、半夜行盜之事甚多。弟子遂在家中餵養

了三十條狗,用來防守家門。現在安靜多了,守門狗無事可作,便欺負鄰里雞鴨,弄得四鄰

不安。請問法師,弟子應如何處置這些狗?」

芥航聽罷,嘴角邊浮起一縷極淡的冷笑,說:「居士可三宰其二。」

曾國藩點點頭,又問:「弟子本意想全部宰掉,可否?」

「不可!」芥航斷然回答,眼睛裏射出兩道與龍鍾老態極不相稱的光芒來,「狗多壞

事,無狗亦壞事。居士此舉當慎重。」

曾國藩重重地點了兩下頭,十分贊同法師的高論。他嘆了一口氣,說:「然則弟子亦感

為難,一家豢養十條看門狗,豈不多哉?」

芥航笑而不答,吩咐小沙彌添燭加燈,並對知客說:「取鎮寺之寶來,請二位居士欣

賞。」

曾、彭一聽定慧寺還有鎮寺之寶,甚覺意外,心想:這或許是前代帝王所賜的金玉菩

薩,或許是從天竺國取來的貝葉真經之類的東西。

稍頃,知客僧捧著一個用青布包的條形物件進來。芥航親手打開青布,露出黑漆木匣。

他從身上掏出一把小小的銅鑰匙來,將木匣上的銅鎖打開,裏面平放着兩捲髮黃了的紙。

芥航拿出一幅遞給曾國藩,又拿出一幅遞給彭玉麟,說:「二位居士請展開看一看。」

曾、彭懷着莊嚴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將紙展開,不覺驚了。這紙上既不是寫的佛經,亦

不是繪的佛像,一卷是明代楊繼盛上的反對與俺答開放馬市之疏,另一卷也是楊繼盛的奏疏

——參劾嚴嵩。清代讀書人,幾乎無人不崇敬楊繼盛,也無人沒有讀過他的這兩篇正氣凜然

的奏疏。但所有人都是從史書上讀到的第二手材料,誰都無幸一睹這兩篇名奏的原件。

曾國藩那年在翰林院奉旨清查明代舊檔案,曾很留心這兩件奏疏,可惜沒見到。今夜在

這個荒涼的島山寺廟裏見到它,正應得上一句老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

感到很奇怪,問芥航:「敢問法師,楊忠愍公的這兩篇奏疏,是真跡嗎?」

「不是真跡,何能稱之為鎮寺之寶?」芥航微笑道。

彭玉麟也驚訝不已,說:「弟子少時最好讀忠愍公參權奸嚴嵩疏。『蓋嵩好利,天下皆

尚貪;嵩好諛,天下皆尚諂。源之弗潔,流何以澄?是敝天下之風俗,大罪十也。』每讀至

此,常擊節撫嘆。然世人皆說,忠愍公此兩疏早已不存於世,何以能存於寶剎呢?」

「二位居士且莫驚詫,容老衲慢慢說來。」芥航法師兩隻佈滿魚尾紋的眼睛裏再次射出

光芒來,曾國藩突然覺悟到,這高僧原來並非超凡脫俗,他的胸中充溢着與世人一樣的善善

惡惡的情感,只不過這種情感因他八十年的修行而深深地埋了下去。

芥航法師深情地回憶:「楊忠愍上參劾嚴嵩疏后,蒙冤下詔獄,自知此番沒有出獄的可

能了,便暗中打發人叫他的獨生子伯遠趕快離家出逃。伯遠公逃至揚州時,聞父親被嚴嵩殺

害在菜市口,悲憤填膺,立志報仇。他素知嚴嵩心腸歹毒,決不會放過他,海捕文書立即就

會下到全國各地,自己將插翅難逃。這天夜裏,伯遠公雇了一隻小船從江北劃過來,一直划

到焦山邊,悄悄地上了岸。他徑直來到定慧寺——當時叫作焦山寺,找到了住持宏濟法師,

表示願意皈依佛門。宏濟法師見伯遠公一表堂堂,知非常人,便收留了他,給他取個法名叫

心一。就這樣,伯遠公逃脫了天羅地網般的搜索。十年後,嘉靖皇帝懲辦奸相嚴嵩父子,天

下額手稱慶,伯遠公這才向宏濟法師說出了自己的身分。宏濟法師勸他脫去袈裟,還俗進

京,繼承父業,為天下蒼生做點有益的事。伯遠公先是不肯。宏濟長老正色道:『佛家最高

宗旨,在使眾生脫離苦海,不重在一身修行。所謂眾生超脫我超脫,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普

通百姓,無力為眾生辦事,故投我佛門。我佛慈悲,收一人即渡一人。你乃大忠臣之後,萬

民景仰,遇此君主賢明之際,何不承父志濟天下蒼生,而在此作一身之修行,豈不愧對乃父

忠魂?亦不合我佛之本意。』伯遠公被說服了,含淚離開焦山寺。回京后,嘉靖皇帝將忠愍

公生前所任的兵部員外郎一職賞給了他,並賜還互市、劾嚴兩篇名疏。伯遠公一則報焦山寺

救命之恩,二則也怕父親的這兩篇奏疏日後湮滅,遂將它用木匣裝起來,送給宏濟長老,請

焦山寺代為保管。宏濟法師將它定為鎮寺之寶。從此便一代代傳了下來,一直傳到老衲手

中。」

芥航說到這裏停住了。曾國藩邊聽邊想:剛才說芥航法師未脫俗,實際上,定慧寺這座

江南名剎、佛家聖地也未脫俗。它把楊繼盛的奏疏作為護寺之寶,這裏面包含着對忠臣義士

多大的尊崇!對人世的正義與邪惡有着多麼強烈的是非褒貶!可敬的芥航法師,可敬的定慧

寺。曾國藩心裏默默念道。

彭玉麟問:「法師,楊忠愍公的真跡保存於寶剎三百年,這中間也曾給外人觀賞過嗎?」

芥航答:「三百年來,這件鎮寺之寶只對三個人開過。一是前明史閣部史可法守揚州

時,有次來焦山巡視,住持圓鑒法師請他看過。二是康熙帝南巡至焦山,為寒寺御筆親賜定

慧寺三字,為報聖恩,住持慧明法師請皇上觀賞過。三是乾隆爺南巡,御賜一萬兩銀子重修

寺院,那年我已在定慧寺出家,親眼見智重長老打開木匣,請乾隆爺過目。今夜為二位居

士,第四次打開了木匣。」

芥航法師給他們以史可法、康熙帝和乾隆帝一樣的禮遇,使彭玉麟、曾國藩很感動。感

動之餘,曾國藩又覺奇怪,這禮遇,決不是彭玉麟的五百兩銀子所能換來的。難道說,自己

的身分被這個菩薩似的老法師窺視出來了嗎?他問:「請問法師,楊忠愍公的奏疏既然讓人

看過,就必然會傳出去,寶剎不怕它被人盜走嗎?」

「居士問得甚好。」芥航又數起念珠來,一邊說,「康熙爺南巡那次,人多眼雜,慧明

法師擔心被歹人得知,於是聘請了十名武林高手作護寺衛士,以防不測。過了些日子,慧明

法師又犯起難來,寺廟清靜無為之地,怎能容得武師?且這樣明目張膽地聘武師,豈不告訴

別人,寺里有寶嗎?慧明法師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

芥航法師停下來,用眼掃了一下曾國藩,然後又繼續數着念珠說:「慧明法師將這十名

武師一律削髮為僧,填了度牒,成為定慧寺的正式比丘。從那時起,定慧寺便仿照少林寺,

在寺內練拳習武。有武藝出眾的,便讓他充當寺院的保鏢;沒有,則從外面雇請,雇請的人

都一律作僧人打扮。以後方法靈活些了,不再填度牒,想留則留下,不想留了,隨時可以離

寺還俗。就這樣保存了護寺力量,鎮寺之寶也就沒有丟了。」

說罷,芥航又拿眼掃了他們一下。曾國藩覺察到老法師的話是專門對他而說的。他略覺

有一種啟發,但一時又聯繫不上來。於是又拿起楊繼盛的奏疏欣賞著,腦子裏慢慢浮現出那

位明末忠臣從容就義時的悲壯情景:拖着腳鐐,披着長發,慷慨走向菜市口,口裏吟著: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居士!」芥航法師把曾國藩的思緒從歷史煙雲中喚回。

「楊忠愍公的奏疏真跡存於寒寺三百年,今日才只是第四次開啟,居士能不題個字,為

寒寺留作紀念嗎?」

曾國藩笑着說:「老法師給弟子這樣高的禮遇,使我們既感激又慚愧。只是傖促之間,

題什麼是好呢?」

芥航說:「居士不必過於謹慎,隨便寫幾個字吧!」

曾國藩對彭玉麟說:「要麼你先寫。」

彭玉麟忙擺手推讓。曾國藩想了想,說:「二十年前,弟子讀《明史》,深為忠愍公兩

疏所感動,認為乃天地間至情之文,一時心血來潮,寫了幾句四言古風。若法師不嫌鄙陋,

弟子就把這篇舊作抄一遍吧!」

芥航說:「最好!」

小沙彌送來紙筆,撥亮燈芯,曾國藩揮筆寫道:「古孰無死,曾不可班。輕者鴻毛,重

者泰山。楊公正氣,充塞兩間。遺文妙墨,深播人寰。馬市一疏,聲振薄海;更擊賊臣,五

奸十罪。心追逢比,身甘菹醢。取義須臾,歸仁千載。翩翩諫草,猶存手稿。古柏挐空,似

枯彌好。郁此英風,輔以文藻。長有白虹,燭茲瑰寶。」

他僅僅只將原作的「欲睹手稿」改為「猶存手稿」,其餘一概照舊。寫罷笑道:「年輕

時的塗鴉之作,實不堪入法眼!」

芥航說:「居士之詩可與楊公之疏並為不朽,請居士落款吧!」

這下把曾國藩難住了。乾脆一瞞到底吧!他心裏想,於是提筆寫道:「同治四年仲夏,

洞庭湖俗子江子城敬題於楊忠愍公二疏手跡之後。」

「哈哈哈!」芥航忽然大笑起來,聲音之爽朗,氣概之豪放,竟像一個五六十歲的壯健

將軍,曾國藩、彭玉麟相顧失色。「曾大人,不必再在老衲面前自抑了,還是實實在在落下

你的大名吧!老衲剛才說過,詩與疏並為不朽,但它要借曾大人的聲威,可不能憑『江子

城』三字呀!。

曾國藩驚問:「老法師何以知我不是江子城而是曾國藩?」

芥航笑道:「二位居士來方丈室之前,老衲已觀察多時了。雖是布衣小帽,舉止之間卻

充滿豪氣,老衲心中已知二位非等閑之輩。老衲雖平生未睹大人尊容,但耳畔也曾聽過香客

們談論大人的儀錶。剛一晤面,便與素日腦中的形象對上了。言談之中,又知從江寧來,湖

南人,問的事也不一般,老衲心裏已明白。只不過這位居士,老衲一時還猜不著。」

曾國藩見法師道破真情,便不再瞞了,指著彭玉麟說:「這位是衡陽彭雪琴先生!」

「啊,你就是善畫梅花的水師統領!老衲久仰了。」

彭玉麟忙起身致意。

「剛才大人所問之事,老衲已猜着三分,現在乾脆明說了吧!」芥航不再數念珠,端坐

在禪床上,對曾、彭說,「老衲雖枯坐定慧寺,不出焦山已三十年了,但發生在江南一帶的

事,老衲畢竟有所風聞。老衲吃的農夫所種的稻米,穿的村婦所織的袈裟,要說完全脫離紅

塵,豈非自欺欺人!故老衲教誡寺中僧眾,既一心禮佛,又關心世事,只不干預耳。自江寧

克複后,大人所做的幾樁大事,均合世人之意,老衲從香客的談論中早有所聞。至於裁軍,

正所謂看門犬三成已去其二,餘下一成的保存,何不效慧明法師的成法呢?」

曾國藩明白了,芥航是在指點他,要他仿效慧明法師的作法。這樣說來,長江水師也可

以換裝,脫下團練服,穿上綠營衣?也就是說,將長江水師由臨時招募的團練改為國家的經

制之師。這一層,曾國藩不是沒有想過,但是他覺得可能性太小了。且聽聽這位活菩薩的意

見。

「老法師,您看這學慧明長老的辦法,讓湘軍換裝行得通嗎?」

「行得通!」芥航堅定地說,「以老衲冷眼觀看,當今人主尚有依靠大人之處,且湘軍

水師改裝自有它的合法理由。這些理由,大人隨便都可以說出幾條。大人不妨去掉顧慮,試

一試看。

「謝謝法師點撥!」曾國藩突然增加了信心。

「不必言謝。」芥航法師又數起念珠來,恢復先前平靜祥和的神態,「老衲細看兩位大

人骨相,知彭大人陽剛勁氣充旺,非陰邪之氣所能侵襲,且享高壽,古稀之年再建非常之

功。曾大人積勞積憂過重,氣血虧損,日後望少從奇險處着想,多向平易處用力。然治家有

方,餘慶不絕,子子孫孫,代有美才,足令世人羨慕稱頌。」

曾、彭再次合十鞠躬。

夜更深沉了,窗外一片漆黑,宇宙間彷彿只有江浪松濤的響聲以及定慧寺方丈室里的燈

光。曾國藩和彭玉麟似乎覺得這是一盞智慧的明燈,它能燭照人間的疑惑,洞悉世俗的虞

詐。今夜,他們這兩個不幸捲入蝸角之爭的俗客心靈,也不知不覺地感受到了它的光芒的照

耀!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十聯合七省總督支持長江水師改制——

回到江寧后,曾國藩和彭玉麟、黃翼升、李朝斌等人進一步商量長江水師的永久保留問

題。曾國藩的最大顧慮是:將團練改為經制之師,這是沒有先例的事,不知朝廷能否同意。

芥航法師的所謂「以老衲冷眼觀之」的話,畢竟只是他的看法,是不是朝廷的意思,實

在顯得很玄虛。黃翼升、李朝斌說,不管怎樣,先上個摺子再說。彭玉麟思考良久,說出一

套完整的設想來:「團練改為經制之師,沒有前例可援,若是陸軍,此事萬萬不可提,但現

在是水師,卻可望獲得准許。一則朝廷鑒於從宣宗爺開始,海疆屢受夷人侵凌,需要建一支

海防水師。二則長江水師組建十餘年,有一個現成的規模,有良好的西洋裝備,最有改為海

防水師的條件。三則這些年長江水師的名聲畢竟比陸軍要好些,朝廷對它的猜忌少。」

由長江水師分統出身後任淮揚水師、太湖水師統領的黃翼升、李朝斌完全贊同彭玉麟的

分析。黃翼升說:「這麼好的一支水師隊伍,想必朝廷也捨不得把它長期當團練看待。」

李朝斌說:「把長江水師改為海防水師,真的讓朝廷撿了大便宜。」

曾國藩想:雪琴前兩條有道理,至於第三條,那是出於他的偏愛,長江水師的名聲比吉

字營、霆字營也好不了多少。

便笑着說:「依雪琴看來,長江水師改為經制之師是有十成把握咯!」

彭玉麟說:「十成把握說不上,五成可以打包票。」

黃翼升說:「不只五成,少說也有八成。」

曾國藩搖搖頭說:「八成?我看未必有,還是雪琴估計得穩當,大概五成左右。」

彭玉麟說:「不再走別的途徑,便只有五成把握;若再走一條路,就有可能達到八成。」

「再走哪條路?」李朝斌急着問。

「有一個人,向來支持滌丈和湘軍,找他,一定行。」彭玉麟慢悠悠地說。

「哪一個?」李朝斌脫口問道。

黃翼升說:「你是說找武英殿大學士賈楨?」

曾國藩心裏明白,但不做聲。

「找恭王。」彭玉麟自己回答了。「恭王東山再起,雖失去了議政王的頭銜,但仍是軍

機處領班大臣。這說明太后對他既有隔閡,但又不能缺少。湘軍能建大功,一向仰仗恭王的

鼎力支持;且恭王在與洋人的交涉中,倍感國勢柔弱的恥辱,多次提出要建海軍,辦工廠,

徐圖自強。他一定會全力支持將長江水師改為國家的海防之師。」

「雪琴,你剛才說恭王和太后仍有隔閡,何況又失去了議政王的頭銜。這樣一件大事,

太後會讓他一人作主嗎?」曾國藩問。

「是的,我為此想了很久。」彭玉麟說,「恭王經前次挫折,處事的顧慮會多一些,很

可能不會一人獨自決定。我有一個替恭王着想的主意:請恭王對太后說,長江水師改經制之

師,是一件很大的事,可援朝廷處理大事的舊章,由軍機處發文徵求各省總督意見,然後再

作決定。」

「假若各省總督意見不一怎麼辦,豈不反而誤了大事?」黃翼升說。

彭玉麟笑着說:「昌歧顧慮得有道理,但沒有具體分析。

兩江之外的其他七省總督,我都一一作了揣測。直隸總督劉長佑出於我們湘軍,有利於

湘軍的事,他決不會反對。陝甘的楊岳斌就更不用說了,兩廣的毛鴻賓是滌丈的同年,雲貴

的勞崇光,我們湖南的鄉賢、滌丈的老友,四川的駱秉章,多年來為長江水師籌過上百萬兩

餉銀,他們三個都不會反對,稍有點麻煩的是湖廣的官文和閩浙的左宗棠。」

這的確是兩個關鍵人物。大家都注意聽彭玉麟的分析:「官文這個人很複雜。他既仇視

湘軍,又沾了湘軍的光。不是湘軍的勝利,哪有他的一等伯爵?他是個聰明人。據滌丈說,

他上次來江寧,背地裏行陷害,表面上對滌丈恭敬,還要說湘軍的好話。此人的特點是貪名

貪利,無定識,無風骨,你給他點好處,他就會站在你這邊。我想給太后、皇上的摺子裏,

乾脆建議改制后的長江水師統領讓他官文做,我們都做他的副手,他一定會樂意。」

曾國藩想起他創辦湘勇以來,便一貫採取推出一個滿人來領頭的做法,對彭玉麟此計甚

為讚許:「雪琴,你的這個辦法很高明。」

彭玉麟快活地笑道:「這是向你老學來的。」

李朝斌說:「官文那傢伙對水師狗屁不通,弟兄們哪裏會服他!」

黃翼升說:「你不要急,他只是掛個空銜的。」

李朝斌說:「萬一他要亂干涉呢?」

彭玉麟說:「他這個人聰明就聰明在這裏。知道自己不懂水師,只要有這個空名他就高

興了,不會具體插手的。他豈止不懂水師,陸軍他也不懂,錢糧刑谷他樣樣不懂,但他偏偏

就當了十多年的湖廣總督,還升了大學士。你說他是草包?

他的聰明之處,恰恰表現在他什麼都不管,只管吃喝玩樂、圖享受、討姨太太。凡他掛

名的職分內,有了功勞,他是頭一份;出了差錯,都是具體辦事人的。這正是官文做官的訣

竅。」

一番話說得這樣的一針見血,大家都開心地笑起來。

「至於左季高,以他的脾性,很可能會反對此舉。不過,左季高畢竟不是官文之流。他

識大局,有遠見,懂得建海防水師的重要性。我想,只要跟他說清楚,他也不會盲目反對

的。萬一他硬要說我們是私心,也不怕,大家都同意,他一人的力量究竟有限。」

「雪琴的想法很好,不過,這個摺子我不能上。我提出裁撤湘軍,還說一個人都可不

留,現在又說要把長江水師改為經制之師,難以自圓其說,還是請雪琴給太后、皇上上個折

子。」曾國藩望着彭玉麟說,「你看如何?」

「好,我直接向太後奏請。」彭玉麟答得很痛快。

「恭王府那裏最好派一個人去為好,有些話不便明寫。」隔一會,曾國藩又想起一件

事。他腦子裏浮現當年派康福進京的往事,嘆息康福已死,身邊缺少這樣一個文武雙全的人

才。

「大人,可以派薛福成去。」黃翼升說,「這個人聰明靈活,兄長又是專給王公大臣看

病的名醫,派他去最合適。」

是的,薛福成是個合適的人選,他雖然缺少康福的武功,但在京師,靠着兄長的特殊身

分,他又比當年康福有利得多。

「左季高那裏是寫信,還是派人去?」曾國藩自言自語道,那神態看似頗有點為難。

「左季高目前正在杭州,我自己去走一趟。」彭玉麟自告奮勇,「好幾年沒見面了,我

還蠻想他哩!」

「太好了!其他幾位總督那裏,就由我寫信。長江水師的事有雪琴料理,真比我強多

了。」曾國藩放下心來,他佩服彭玉麟的經緯之才,又感激他的仗義之情。

彭玉麟親自為長江水師的改制寫了一份摺子。先簡述長江水師自組建到壯大的過程,歷

數它十多年來的重大戰功;然後轉筆寫自道光中葉以來海疆不寧,屢遭侵襲的慘痛歷史,從

中得出建立強大海防之師的重要性;繼則寫長江水師組織嚴密,將才眾多,裝備精良,戰鬥

力強,已初具海軍規模;最後講自己本擬終老退省庵,現在決心為建設大清王朝自己的海軍

不辭辛苦,再度出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通篇奏摺立論光明磊落,無懈可擊,洋溢着為

國遠慮、為君分憂的耿耿志士忠心,全無半點要保存一支屬於自己的武裝的私心雜念。曾國

藩看后擊節讚歎。他覺得這篇奏摺是如此地卓爾不群,簡直為自己所有的奏章所不可及。有

這樣一份摺子奏上去,誰還能有理由阻止長江水師的改制呢?他對着奏章沉吟良久,始終不

能從兩種推測中把握一種:究竟是彭玉麟聰明絕頂,善於以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掩蓋自己的私

人目的呢,還是他的確胸中充塞著憂國憂民的浩然正氣,至情所激而發為至文呢?不過,有

一點是曾國藩最後所確認的,那就是無論是出於前者還是出於後者,他都自嘆不如!

曾國藩由彭玉麟這篇奏疏得到啟發:如果將道光中葉以來,洋人與我們海上接仗的歷史

如實地排列出來,把它作為這個奏疏的附件的話,它將會以慘重的教訓,使閱讀此奏者更為

清醒地認識到建立海軍的必要性,而不得不從心裏贊同長江水師的改制。

兩江總督幕府有的是這方面的人才,以汪士鐸為首的編纂處立即組成。他們苦幹了七日

七夜,終於編成一篇四萬字的《華夷海戰三十年大事記》,並謄抄兩份。一份存底,一份連

同彭玉麟的奏疏,由薛福成親自送到北京恭王府。

果然如曾、彭所料,這篇奏疏連同附件引起了恭王奕?、軍機大臣文祥等人的高度重

視,連兩宮太后也為之動容。恭王建議,為慎重起見,命軍機處將彭奏和《大事記》一併發

給直隸、陝甘、四川、閩浙、湖廣、兩廣、雲貴各省總督,要他們就此事各抒己見。這時,

彭玉麟也親赴杭州遊說左宗棠。

出乎彭玉麟的意料,左宗棠聽完他的陳述后立即表態:完全贊成長江水師改編為朝廷的

經制之師。至於建海軍一事,左宗棠勸彭玉麟不必着急。第一步要藉此良機將長江水師整頓

好,把不稱職者盡行汰去,寧缺勿濫。第二步再做好長江兩岸的巡守,保衛內河商船、民船

的航行,並認真訓練人才。第三步則以狼山鎮為基地,籌備外海水師,保衛海疆,抵禦外

寇。現在先行第一步。並說他將以此復奏軍機處。彭玉麟為左宗棠光風霽月般的胸襟所感

動,臨別時緊握老朋友的手說:「今後長江水師的整頓、建制等方面,還請你多多指導。」

左宗棠當仁不讓地點頭應允。

官文也給曾國藩、彭玉麟來了信,說我大清王朝早就應該建海軍了,長江水師已是海軍

雛形,理應改為經制之師,永遠存在下去。又說自己於水師不懂,假若今後真的兼了海軍統

領,那是無比榮幸的事,還請曾、彭多多輔佐,共創偉業。

曾國藩、彭玉麟閱后,會心一笑。

楊岳斌接到軍機處的咨文後十分激動,連夜命幕僚起草,以最堅定的態度支持此事。並

說它將是我中國千古未有之大事,必會使宣宗爺、先帝含笑於九泉。又說自己寧可不當陝甘

總督,願去改制后的水師充當一個偏裨將校。

劉長佑、駱秉章、毛鴻賓都明確表示贊成此事。只有年邁的勞崇光態度比較含糊,既表

示同意,又說要慎重,讀完全篇,也不知他究竟是贊成還是不贊成。不過,勞崇光在七位總

督中的地位,只與毛鴻賓相上下,都是屬於沒有戰功一類的,遠不如左、楊、官、劉、駱,

何況他也沒有明白反對。

長江水師改為經制之師,就這樣順順噹噹地通過了。皇太後接受了左宗棠的建議,籌建

海軍一事暫緩,先把水師整頓好,以巡守長江為主要職務。更令他們興奮的是,朝廷任命彭

玉麟為統領,並沒有官文的名字,那個好名的大學士空喜了一場。

彭玉麟日夜與黃翼升、李朝斌等人計議,擬出了一個章程:統領之下設提督兩員,由

黃、李分任;建岳州、漢陽、湖口、瓜州、狼山五鎮,設總兵五人;立營二十四個,戰船七

百七十四號,營官二十四員,哨官七百七十四員,兵士一萬二千人。鑒於水師中受賞大銜的

很多,而實際營哨官只有八百來名,僧多粥少,不夠分配,彭玉麟又想出一個點子:以大銜

借補小缺。按銜高低排,同銜的按資歷排。這樣排下去,許多銜位高達參將、游擊的,也只

能當千總、把總。雖略覺委屈,他們也樂意。銜是空的,職務才是實的,千總、把總雖低,

總比那些有銜無職的要強多了。長江水師原有二萬人,彭玉麟對這支人馬作了整頓。沒有戰

功的,疲沓的,走私的,吸食鴉片的,有結黨嫌疑的,統統予以裁撤。長江水師開始有了新

氣象。曾國藩對彭玉麟的整頓完全放心,他自己則把主要精力放在吏治上。

他素來服膺王陽明的「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的觀點,認為正人心、厚風俗、扭轉

世風要比破長毛下金陵更難,而世風的好壞主要繫於當政者。最高當政者以自己的人格和才

能為表率,默運於淵深微漠之中,慢慢地引起身邊人效法,再向全國各級官吏推廣,這樣就

可以形成一種強大的勢力。憑着這股勢力,人心可正派,風俗可淳厚。因而,他自己盡量做

到以身作則,試圖以此來感染身邊的幕僚們,把他們培養成好的種子,撒到兩江三省去,影

響各府州縣的官吏,從而逐漸把兩江的風氣扭轉過來。為達此目的,他自己辦事比先前更加

勤勉。州縣凡命案都要由他最後裁決,又經常派幕僚們下去查訪吏治民情。繼裕祺之後,又

革掉了幾個民憤很大的貪官,代之以幕僚中德才兼備者。

這時容閎從海外回來,大批從英美購來的機器母機也運到吳淞口。曾國藩大力表彰了容

閎的忠心和才幹,並安排他和楊國棟、徐壽、華蘅芳、李善蘭等人,在上海籌辦機器製造總

局,把安慶內軍械所的大部分機器遷過去,小部分留下,作為上海總局的分局。

皇上念及功臣,特為降旨,為曾國藩的一等候之上褒加「毅勇」二字,曾國荃的一等伯

之上褒加「威毅」二字,李鴻章的一等伯之上褒加「肅毅」二字,曾國藩心中歡喜。

正當曾國藩為兩江的振興而努力的時候,清軍與捻軍交戰的前線傳來令人震驚的消息。

這個消息打亂了他的全盤計劃,逼迫他不得不重上戰場,最終使他由一個勝利者變為失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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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整飭兩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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