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大成若缺

第一百零九章 大成若缺

小道童剛走不久,又有一名年輕道人飄然而至。

年輕道頭戴蓮花冠,身披白色羽衣,腳踏雲履,說不盡的瀟灑氣度和仙風道骨,倒是與顏飛卿有幾分神似,只是單看相貌的話,又與剛剛離開的小道童有幾分相似。

李玄都有些驚疑不定道:「未請教?」

年輕道人微微擺手,微笑道:「貧道張靜修。」

李玄都一驚,正要開口,年輕人好似看透人心,已是道:「方才離去之人也是張靜修。」

李玄都皺起眉頭:「此話怎講?」

年輕道人微微一笑,說道:「我是張靜修,他是張靜修,可張靜修卻不是我們,我也不是他」

李玄都愈發迷糊,不解其中之意。

年輕道人撫掌笑道:「太上道祖有『一氣化三清』之妙法,以一化三,是為一道傳三友,三清祖師是太上道祖又不是太上道祖,太上道祖是三清祖師又不是三清祖師。貧道不才,僥倖悟得『一氣化三清』之妙法,於是這世上便多了三個張靜修,一個是大天師張靜修,整日忙於各種俗務,與人斗心鬥力,是你方才所見之人,境界修為大約在天人造化境左右。一個是江湖散人張靜修,改頭換面,浪蕩江湖,仗劍行俠,看些江湖趣聞,增長人間閱歷,最是悠閑,境界大約在歸真境。還有一個張靜修,便是貧道了,算是本尊的信使,做些雜事而已,大約有天人逍遙境的修為。至於本尊張靜修,如今正在某處洞天福地閉關玄修,不理凡塵俗事,境界最高,是為長生境。」

李玄都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自稱信使的張靜修說道:「貧道與那位大天師職責不同,大天師只負責俗務,與俗務不相干的事情,他一概不管,可貧道不一樣,貧道做的都是些雜事,談不上有意義與否,關鍵在於有趣。」

「有趣?」李玄都輕輕重複了一遍。

這番話他聽明白了,那位大天師傳授《太上丹經》只是公事,也就是所謂的俗務,做完這些之後,他便不會再與李玄都有什麼交集,可眼前的這個年輕道人卻是不同,他似乎並不拘泥於此,更為靈活變通。

年輕道人點頭道:「對,有趣。」

李玄都道:「我是個無趣之人。」

年輕道人搖頭道:「那也未必。世俗之中,有些人看到書本就頭大如斗,將讀書視為天下第一等無趣之事,可對於其他人來說,讀書卻是天下間最大的樂事。也許你這份自認的無趣,恰恰是貧道眼中的有趣。」

李玄都想了想,斟酌言辭,沒有用「大天師」的稱呼,而是用了「元陽妙一真人」的稱呼:「就請真人去屋內一敘,如何?」

年輕道人點點頭。

兩人一起來到李玄都的居處,年輕道人也不坐下,而是問道:「可有吃的?」

李玄都從「十八樓」中取出一個包袱,說道:「趕路匆忙,未曾補給,只剩下幾個麵餅。」

不見年輕道人如何動作,彷彿有一雙無形之手將包袱輕輕解開,露出裏面的幾個麵餅。

年輕道人伸手拿起一個麵餅,說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貧道今日幸會李先生是有緣,咱們今天比試一番,如何?」

李玄都略有惶恐道:「晚輩如何是真人的對手?又如何敢當真人的『先生』之稱?」

「先生也好,真人也罷,不過是一個稱呼而已,有什麼當不得?」這個張靜修與小道童的性情不甚相同,頗為隨和灑脫,說道:「至於你說不是貧道的對手,那就太過謙虛了,誰不知道紫府劍仙的威名,雖然只是歸真境的修為,但是對上尋常天人境也絲毫不落下風。貧道非是本尊,只有天人逍遙境的修為而已,李先生如何不能取勝?」

李玄都微微苦笑,話雖如此,可對方畢竟有長生境的見識和格局,李玄都的歸真境能夠異於常人,難道張靜修的天人逍遙境就不能高出旁人一籌?若是兩者皆是不同於尋常人的境界,那麼還是李玄都低了一重境界。

張靜修沒有強求,舉起手中的麵餅:「當年,貧道還不是大天師,獨自一人離開江南北上,遊歷江北各州之後,終是來到了帝京城,在那裏,貧道遇到了一個進京趕考的舉人。」

說到這兒,張靜修似是想起了什麼有意思的事情,露出些許笑意,偏開了話題:「你知道有多少舉人嗎?」

李玄都一怔,搖頭道:「不知。」

張靜修說道:「前朝大晉得享國祚二百七十年,共錄取舉人十一萬人,約合每年四百人,如果按照三十歲中舉、六十歲病故來算,最多的時候也就是萬餘名舉人,放眼天下,共有一千五百個縣,舉人若想出仕,做個正八品的教諭還是不難。而且舉人還能蔭庇他人免稅免徭役,一個舉人可以免百畝良田或二百畝薄田的地稅、二十戶的徭役,就算一個舉人什麼也不做,只是把這些名額放出去賣錢,也足以積攢下一筆不菲的家財,所以能上京趕考的舉人,沒有窮的。話本里的窮書生上京趕考露宿破廟,遇到狐仙女鬼,不過是窮酸文人的囈語罷了。」

李玄都點頭道:「在地方上,百姓都稱呼舉人為老爺。」

張靜修接着說道:「貧道遇到的那個舉人,很有意思,他是書香門第出身,要知道書香門第的人家,未必會大富大貴,但一定不窮,薄有家財又是功名在身,本該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只顧文章和風流,可他不一樣,總是關注百姓的日常起居。貧道問他何故,他說既然出來科舉,就是要出仕為官,想要做好官,靠的可不是書本上的聖人道理。」

「貧道覺得很有道理,與他談了許久,此後的幾十年中,再也沒有過交集。直到天寶二年的時候,貧道應謝太后和晉王之邀入京,在帝京城又見到了他,此時他已經是位極人臣的內閣首輔,可那時候貧道與他卻是各為其主,已成敵手。古人有句詩,叫做『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這次相見,貧道與他,兩相無言。」

「此人姓張,是紫府的故人。」

李玄都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說道:「沒想到真人與張相還有這樣一段過往。」

張靜修將手中的麵餅遞到李玄都的面前:「天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尤其是到了貧道這般地位,便小到不能再小,朋友仇人,都在一個小小的圈子裏,屈指可數。如果把這塊餅看作天下,勉強求全等同是固步自封,張肅卿是一個裱糊匠,修修補補,而在貧道看來,所謂大成若缺、破后而立,與其守着一件重新粘好的破碎瓷器,倒不如重新燒制一件,你說對嗎?」

李玄都猶豫了一下,說道:「可是在破后而立的過程中,不知有多少百姓生靈塗炭。那些死去的百姓,又何其無辜?張相爺之所以要抱殘守缺,未嘗不是憐憫百姓之苦。」

張靜修沒有反駁,而是問道:「李先生,貧道說的比試,未必要武鬥,也可以文斗,現在這塊餅放在你的面前,你是要抱殘守缺呢?還是破后而立呢?」

李玄都猶豫着伸出手,放在麵餅的另一端,卻遲遲沒有下定決心。

張靜修也不催促,只是靜靜等著李玄都給出的答案。

李玄都幾次縮手,又幾次重新把手放在麵餅上,最終長嘆一聲,手上輕輕發力,將麵餅掰下了一角。

張靜修看着手中的殘缺麵餅,微笑道:「大成若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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