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路土的故事

(番外三)路土的故事

夜更深了,那個叫做狐大仙的東西,就這麼隔着門和大伯對峙著,周圍除了路土鼻子裏斷斷續續的哭聲,就只有一片死寂。

桌上昏黃的煤油燈里迸出了一個火星子,噼里啪啦地飛到了地上,滅了,就在這時,門外一陣尖細的歌聲:

那歌聲重複地唱着,音調詭異而古老,像一個還不會說話的嬰兒,扯著嗓子的哭叫聲。

那首歌的本身,和唱這首歌的東西一樣,都不屬於這個年代,這個世界,大伯當時青著臉,懷裏摟着路土,張大了耳朵聽,聽了幾遍,才終於聽明白那東西唱的是什麼。

它唱的是:

「新賀自(孩子),舊褥子

一道兒鑽進了,呀么!

鑽進了餓(我)的皮肚子。

抽他的筋兒呀,吃他的心兒

留下了魂兒來,餓呀么把它

把它凍成冰兒!」

聽了這歌,大伯的心快被恐懼給撕成兩半了,他頭皮轟地一聲!手裏的老獵槍,都快被他給捏化開了。

那歌聲就這麼一遍遍重複著唱着,又尖又細,聽起來比爪子撓門還讓人難受,緊接着,大鐵門又開始響了,外面有什麼東西,在狠勁地撞門。

砰!砰!一下下地撞,那聲音就和地震了一樣,地板,屋頂都在顫,嚇得路土眼睛都不敢睜開。

大伯家的門,說是鐵門,可實際上只是木頭外包着層鐵皮,當時的東北農村,門幾乎都是這樣,看着結實,實際上很薄,很脆,用點勁兒,一腳就能踹開。

也許是鐵門上貼著的關公像起到了作用,那東西在門外,就這麼一下下地撞,可折騰了半天,大門還是紋絲不動。

大伯稍微鬆了口氣。綳得緊緊的心也慢慢放了下來。

那東西最後似乎是放棄了,它進不來,最後撞了一下門后,一切恢復了平靜。

那尖細的歌聲,也悄悄停了下來。

屋子裏涼颼颼的,大伯站起身來,把臉貼在門上聽外面的動靜,桌子上的菜,肉還飄着香味,香味飄進了路土的鼻子裏,可下一秒,那味道就變了。

刺鼻的狐騷味,順着鐵門縫子拚命地往屋子裏鑽,很快,這些狐騷氣息,在空氣中結成了薄薄的霧。

那氣味,路土至今難以忘記,太難聞了,難聞的直辣眼睛,霧氣就在屋子中飄着,不肯散去,

大伯剛掉下來的心,又懸到了嗓子眼裏,他慢慢向後退著,伸手摸到了桌子邊的一塊乾淨手帕,遞給了路土,他不想讓路土聞這個味,狐大仙的味,人聞多了,魂就沒了。

路土用手帕把自己的嘴,鼻堵了個嚴實,可那狐騷味兒還是順着縫往裏鑽。他當時難受極了,就低下頭想吐,誰知,剛把頭低下,就看到地板上,有一團毛絨絨的東西,正順着門縫往屋子裏鑽。

「大伯!你快看!」路土嚇壞了,趕緊拉了拉身後的大伯,順着路土小手指的方向,大伯就看到了他最不願,也最不敢看到的場景。

毛!淡黃色的,密密麻麻的狐狸毛!像針一樣的,從四周的門縫子裏往進鑽!伴隨着一陣陣吱吱啦啦地,金屬摩擦鐵皮的聲音,那些毛長了眼睛似得,直溜溜地沖着路土站的位置,蔓延著。

那刺鼻的狐騷味,就是從這些像刺一樣的毛上發出來的,一米,兩米,成百上千萬根毛,擠在一起,很快就淹沒了鐵皮大門。

大伯喉嚨里有些癢,他想喊,可他已經被眼前這一幕嚇傻了,根本喊不出來,情急之下,他一把抱起路土,就像裏屋跑,可那些像針刺一樣的毛,就跟在他後面,越長越軟,從門縫湧進來,塞滿了外屋,現在又向著裏屋飄過來。

越來越近,淡黃色的狐狸毛,飛舞著,像無數條蛆蟲一般,離叔侄倆越來越近了,路土早就嚇的哭不出來了,他把頭躲在大伯的懷裏,閉着眼,背過頭來,不敢睜眼看。

狐騷味越發的濃了,眼看着那些詭異的毛離自己愈發的接近,大伯咬着牙,怒吼一聲:

「賊畜生!去死!」接着扣動了獵槍的扳機。

轟!獵槍口噴出了一道火舌,路土聞到那青煙捲着火藥的味道,稍微沖淡了下狐騷氣。

可是,槍對那東西沒有任何作用,鐵砂像一張網,從獵槍口裏噴出來,射在那些毛上,竟直接透過它們,打在了外屋的土牆上。

大伯看到這一場景,頭皮猛地一炸!他想都不想,轟地一聲!對着那團東西又打出去一發,可結果還是一樣。

他哆嗦着手,把空了膛的獵槍仍在了一旁,接着扯著路土,開始往牆角退,那團狐狸毛,亂七八糟的狐狸毛,在空中飄蕩著,蔓延著,最後也逼到了牆角,離叔侄兩距離不到一米了!

生死關頭,大伯腦子裏突然閃過一道雷電,他年輕時曾聽一個風水先生說過,男人舌頭尖里的血,可以驅邪!

來不及考慮了,大伯狠了狠心,一口將自己的舌尖咬出一個口子,熱哄哄的血水混著吐沫星子,直接一口噴在了那團東西上!

嘩!血水接觸到狐狸毛的一瞬間,就好像把一團雪扔在了火爐子上,燒的那團毛滋滋地響。

它們猛地一陣收縮,向後退了退,可沒過多久,又涌了過來。

大伯看了,二話不說,又咬了下舌尖,顧不得那鑽心的疼,又一口血水噴了過去,可這次,居然就沒什麼效果了,那團東西只是在空中稍微停了停,又蔓延了過來。

太近了!路土心裏的恐懼,被好奇心稍微壓了壓,就微微睜開眼,往外偷瞄了下。

那團毛,那團淡黃色的狐狸毛,像絲綢一樣細密,在一點點的向他蔓延著著,那些毛里,藏着一雙血紅色的三角眼,正怨毒地盯着自己看,嚇的他差點哭了出來,就趕緊把頭扭過去,閉起眼來。

那雙三角眼,路土一輩子都忘不了。

狐大仙的眼睛!

大伯背靠着牆,眼看着那團毛就要貼到自己臉上了,他的面容也被恐懼扭曲成了一團,

「滾……滾!有本事沖俺來!放過俺的孩子!」最後的生死關頭,大伯顫抖地張開嘴,朝那東西嘶吼道,有血,從舌尖里,順着他的嘴角,流了下來。

那尖細的歌聲,再次響了起來,只不過,之前它是在院子唱,現在,聲音是屋子裏,那團毛里發出來的:

「新賀自,舊褥子

一道兒鑽進了,呀么!

鑽進了餓……」

大伯快瘋了,他感覺自己已經快被恐懼逼到了懸崖邊了,沒地方可去,沒人幫他,他覺得自己的呼吸,開始越來越困難,有幾根毛彎曲著,從那團東西里伸了出來,纏住了他的脖子,接着,又向他懷裏的路土蔓延過去。

就在這時,屋外,院子外,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陣腳步聲。

那腳步聲太沉了,隔着牆,隔着門,隔的老遠,都聽得這麼清楚,說來也怪,這腳步聲似乎把狐大仙給嚇著了,那團飄在他們面前的狐狸毛,居然開始邊往回縮,邊發起抖來。

那腳步聲很快傳到了院子裏,就站着不動了,屋子裏,那團東西繼續在往回縮,越縮越小,一直縮到了外屋的大鐵門口停了下來,變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猶豫着,似乎就想沿着門縫逃出去。

大伯的臉白的嚇人,他拉着路土的手,一動都不動地縮在角落裏,盯着那團東西,看它退到了門口,路土能感覺到,大伯的手掌心裏,全是冷汗。

「夜路走的久,又累又乏,勞駕主人家了,開門留我借宿一晚吧!」停在院子裏的腳步開始說話了,聲音低沉,沙啞,像一塊用了多年的舊風箱,扯起來嗡嗡地響。

那團東西縮在門口,聽了這話,像條蛇一樣,把毛都收了起來,滑溜溜地,就順着門縫鑽了出去,緊接着,院子裏傳來一聲尖細的哀嚎聲。

很快,一切恢復了平靜,屋裏的狐騷味也變淡了許多,外屋的土炕上,有人突然扯了幾嗓子呼,接着被自己給嗆醒了。

炕上橫七豎八躺着的獵人們,陸續地醒,都是一臉的困惑。

「老白家的酒,勁兒咋這麼沖?」有人開始犯嘀咕,看到朋友們都醒了,大伯那顆懸著的心,才徹底放了下來,他伸手扶著窗戶沿子,勉強站了起來,就拉着路土來到外屋。

狐騷味沒了,屋子裏馬上熱乎了起來,有人從炕上跳下來,把大伯扶著,問他事情的經過。

獵人們剛清醒過來,他們太好奇了,剛才發生了什麼?那個狐大仙到底來了沒有?

這時,屋外的院子裏又傳來低沉的喊聲:

「勞駕主人家,開下門吧?我快給凍成冰棍了!」

大伯這才想起來,有客人在院子外頭呢!剛才那團狐大仙變出來的髒東西,說不準就是讓那個人給嚇跑了。

屋子外,天還是黑濃濃的,大伯猶豫了下,有些不太敢開門,可看見屋子裏有這麼多朋友壯膽,又看了眼路土,這孩子還小,又受了驚嚇,現在已經在里炕那邊上睡著了。

大伯一下就感覺踏實了許多。

門開了一道縫,順着光往外瞅,只見一個戴着墨鏡,穿一身青色袍子,瘦高個子的男人,正站在院子正中,左手提着根木頭拐棍,右手裏卻拎着只毛乎乎的動物。

門開大了,眾人都圍了上來看,看的不是戴墨鏡的瘦高個,而是他手上拎着的東西。

灰白的毛,黃色的尾巴,瘦高個手裏拎着的,就是那個狐大仙!

和一般的狐狸不同,這隻狐大仙,臉上,嘴邊,都長著白花花的鬍鬚,它頭下腳上,一臉怨毒地看着眾人,然後在瘦高個手裏亂蹦躂,蹦躂不出去,就乾脆裝起死來。

見瘦高個活捉了狐大仙,屋子裏有人開始喊:

「抽它的筋,撥它的皮!」

「害人的畜生東西!終於被抓現行了!」有個黑鬍子獵人,衝進了院子裏,就想去抓瘦高個手中的狐大仙。

瘦高個後退一步,躲過了黑鬍子這一抓,接着說了聲:「它也是迫不得已,人不惹它,它怎麼會來害人呢?算了!」

「它修了這麼多年的道行也不容易,就當積次德吧!我保證它以後再不會來騷擾你們!」

說着,瘦高個轉過身來,就把狐大仙放在了地上,狐大仙自由了,就哆嗦著站起來,像個小老頭一樣,彎著腰,一小步,一小步,慢騰騰地往院子外走,走到院門口,它突然回過身,半坐在磚頭路上,伸出毛花花的爪子,沖着瘦高個作起揖來。

做了三四下,它才停下來,頭都不會的消失在了夜幕中。

誰打到的獵物,那就是誰的,放還是殺,別人插不了口,這是當年東北獵人們默認的規矩,規矩就是規矩,誰也破不得,何況,人家還是救命恩人呢!

大伯不吭氣,看着瘦高個放走了狐大仙,他不吭氣,他身後的那些東北漢子們就更沒人吭氣了。

「這老哥……來的老及時了,那什麼……救命的大恩不言謝!屋外冷,快請進來吧!」看着狐大仙走了,大伯就去招呼瘦高個。

「好呀!」瘦高個聽了,答應着,卻不急着往裏走,還是先握著拐杖,在前面的地面上不停地點,點踏實了,這才往前走兩步,然後又伸出拐杖來點。

大夥這才看出來,瘦高個是個瞎子。

再後來,瘦高個就成了路土的師傅。

師傅就在路土家住了下來,小孩子,天生好奇,那晚又親眼目睹了狐大仙的法術,狐大仙那麼厲害,大伯和那些叔叔都拿它沒辦法,可在師傅手裏,狐大仙就和只小雞一樣,路土對師傅崇拜的不得了,就天天纏着他,教自己本事。

後來師傅告訴他,那晚,他是從隔壁村子,往朋友家趕,路上就聞到了狐騷味,師傅眼睛是瞎,可鼻子卻非常靈敏,大老遠聞到狐騷味,師傅就知道有狐大仙出來害人了,於是才聞着味兒,摸到了路土大伯的家裏,親手抓了狐大仙的現行。

從此,路土住的村子,再沒出現過狐大仙的影子,漸漸地,那些關於狐大仙的傳聞,在人們的腦海里,也就慢慢變淡了。

師傅精通奇門遁甲,陰陽五行八卦,梅花易數,師傅會的東西太多,太深了,深到路土一輩子都學不完,他就只挑了自己喜歡的東西來學,師傅那些高深的本領,路土只學會了一種。

最難的一種,那就是秘傳的摸骨算卦。

不問八字,不問名字,不看手相,只靠一雙手,靠摸,就能算出一切,這個秘術,就是天生為盲人算命準備的。

如今,路土靠着從師傅那學來的唯一本領,成為了富人圈子裏有名的算命大師,當然,有時候光靠秘術還不夠,路土十六歲生日那天早上,醒來卻發現師傅睡的那張床,鋪的整整齊齊的,行李,師傅的人,都不見了,只留給他一個灰撲撲的碟子,和一封信。

信很短,大概寫了那碟子的由來和用法,最後,信的末尾,歪歪斜斜地寫下這麼一段話:

「勿賣天機,莫負良心!吾徒切記!切記!」

那是師傅在告誡他,不可出售天機來賺錢,為人做事更不可辜負了自己的良心。

日子過的飛快,很快,路土就長成了一個大小夥子,獨自一人,懷着對未來無限的重進,坐火車來到了中國南方最大的城市闖蕩。

城市大,城市人多,人多的地方,人情味就淡,年輕的算命大師,走到哪都碰壁,沒人信他,沒人瞧的起他,在東北同鄉家裏,大師熬過了最苦悶的半年,剛開始,他吃同鄉的,住同鄉的,白天就出去找工作,後來日子久了,同鄉開始嫌棄他,給他甩臉色,到後來,每天晚上他一回去,同鄉一句話都不說,就開始當他的面,摔碗扔筷子。

漸漸地,算命大師開始把師傅的話往腦袋後面扔,一次機緣巧合,他經人介紹去給一個飯店老闆算命。

他還清楚地記得,當年自己第一次給人算命情景,寬敞豪華的飯店裏,他一臉的稚氣,拘束地站在桌前,他的斜對面,老闆翹著二郎腿,手裏端著杯茶,翻著白眼鄙夷地看他。

他開始說,說了沒兩句,老闆臉色就徹底變了,他開始正眼看這個北方農村走來的年輕人,他請他坐,又叫人給他上茶。

路土接着說,又說了沒兩句,飯店老闆突然像電打了一樣,跳起來,拉着他的手,要請他去樓上包間里談。

他越說越自信,越說越沒了拘束和顧忌,他看着飯店老闆,放下高高在上的樣子,在自己面前彎腰低頭,給他端茶點煙,他喜歡那種感覺。

出門時,飯店老闆塞給他厚厚一塌錢,當年,那樣的數目,那錢足夠他連吃帶住,用一年的了。

「路師傅,有句話,我得告訴你啦!」臨走時,飯店老闆拉着他的手,語重心長的說。

「你要會包裝自己啦,你看起來太年輕啦,白板仔睇相,沒人信的啦!」

飯店老闆「啦!啦」地說,路土一下就記在了腦子裏。

沒多久,他就把自己「包裝」成了瞎子,他的衣着打扮,和人說話的語氣,開始變得穩重,老成,他慢慢接觸到富人圈,小老闆,中老闆,最後是藏在後面的大老闆。

很快,他就從同鄉那搬了出來,住進了樓房裏。

臨走時,他甩給同鄉半個拇指那麼厚的一塌錢,出門時,同鄉伸手去挽留他,他卻一甩胳膊,頭都不回地走。

這麼多年過去了,師傅的話,路土只留下,也只做到了一半,他始終認為自己做事,算命,還對得起良心,他從不撒謊,更沒害過什麼人。

他心裏不忘遠在老家的大伯,他自己花錢很節省,可每個月,他都給大伯家匯去不少數目的錢,他是個沒人要的孩子,沒有大伯的撫養和照顧,他早就餓死在東北農村了。

他還記得,狐大仙來的那個夜,大伯嘴裏留着血,把他緊緊摟在懷裏的一幕,他忘不了。

他也想念師傅,沒有師傅教授的本領,他也不可能在這個沒有人情味的城市裏,活的這麼有滋有味。

「勿賣天機,莫負良心。」

天機他已經賣了,他自認為自己是摸著良心賣的,而良心呢,他不敢負,也不能負,那是他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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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跳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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