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生生世世 05

147 生生世世 05

大皇兄四月末啟程,等他到小河洲,該是近七月了。

六月盛夏,從前京里到了這個時候,都是酷暑難耐,幸而小河洲這一帶雨水充沛,時有山風,倒不怎麼炎熱。

這些日子,我的寒疾在綉姑的悉心調理下已好了許多,於閑止漸漸傷愈,人卻一日比一日繁忙。五月,於四公子在遠南邊界擊退桓軍,桓軍潰敗,撤回桓境。半月後,桓太子白楨重新整軍,親自出征,桓軍士氣大振,於二公子在桓境陷入苦戰。

從遠南來的急函似雪片一般,於閑止成日裏應付不暇,連我也被他捉去當筆杆子,每日要幫他寫上兩三個時辰回函。

前一陣衛旻把阿南送來,我還道於閑止終日繁忙,沒時間親自教導阿南,預備讓二哥把劉寅從淮安請來。哪知道阿南剛到的第一日,於閑止就把他提來身邊,聽他們議軍務政務,晨起教阿南誦一個時辰《論語》,到了夜裏,另騰出一個時辰為他解惑。

我見於閑止終日操勞,還要兼顧著阿南的課業,忍不住道:「你要是抽不出空閑,議政時便不要將阿南帶在身邊了,左右《論語》我能教他,他有什麼不解,我都能回答。再說了,他夜裏問你的那些話,多半跟《論語》沒甚干係,是白日裏聽多了你議政,問遠南的政務和軍務。」

於閑止卻道:「你不要覺得他人小,就什麼都不懂,三歲這個年紀,已能明白很多事理了。他長大后,肩上的擔子不比我的輕,我將他這樣帶在身邊實教實學,總比他一板一眼地死讀書強,從小耳濡目染,長大后,凡事也能看得透徹。」

他說着,看我一眼,忽地一笑,「嘗聞隨太上皇在位時,極寵愛昌平公主,每每午過議政,便讓昌平公主卧在他膝頭酣睡。公主從六歲起,伴着這議政聲足足午睡了五年,後來公主長大了,確實要比旁的女子聰慧有遠見許多。」

他這話說得我十分受用,隔日他又帶着阿南去議政,我便不攔着他了。

或許真是因為耳濡目染,不出半月,阿南已能聽明白幾分軍務的關竅,再後來,於閑止便把一些簡單的回函交由他來寫。

阿南每每寫到信函末尾,都要一絲不苟地提上「公子清讓」四個字。

這日晨,遠南的信函剛送來不久,於閑止正一封一封地拆看,忽聞莫白在屋外叩門:「王上,有要事。」

於閑止道:「進來說。」

莫白推門而入:「王上,遼東大元帥沈羽帶着小世子沈青來秦庄了。」

於閑止動作一頓:「他眼下人在哪裏?」

「末將依王上先前的吩咐,暫將沈三少與小世子安置在西院,王上要傳他過來嗎?」

於閑止默了一瞬,擱下手裏的信函:「不必。」轉頭與我道,「阿碧,隨我去會一會沈羽。」又吩咐莫白,「你帶上阿南。」

到得西院,還未入院內,便聽裏頭傳來錚錚劍鳴之聲。

於閑止對莫白道:「你先帶着阿南在這裏等。」

然後與我一起邁入院中。

習劍之人是一個九歲左右的青衣少年,身形挺拔,瘦而不弱,眉目清雅,三分肖似沈羽。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才認出他竟是阿青。

從前阿青是個小胖墩子,與我和於閑止都親,跟在我們身邊,一聲聲「世叔」「世嬸」地喚。時隔經年,他變得我幾乎要認不出來,連眉宇間的機靈與憨傻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竟是幾分堅韌,倔強,與不甘。

沈瓊已死,遼東王妃自戕,他小小一個人兒,跟着沈羽在軍中顛沛流離,想來過得不易。

我見他這副模樣,一時心疼,忍不住喚了聲:「阿青。」

阿青默不作聲地收了劍,卻沒搭話,而是回過身,持劍侍立在沈羽身旁。

沈羽正翹著二郎腿,坐在迴廊欄桿上,瞧見我與於閑止,半是戲謔半是調侃道:「哦,遠南王與昌平公主大難不死,過來探望我這個手下敗將了。」

於閑止沒應聲,步到沈羽面前,然後抬手合袖,俯身一拜。

沈羽愣了一下,神色冷下來:「遠南王這是何意?」

「你很清楚本王的來意。」於閑止道,「我的目的從來只有一個,懇請你歸順遠南,從此作為遠南的將軍,為遠南出征伐桓。」

沈羽嗤笑出聲:「所以你這一拜是什麼意思?覺得你在葉落谷救了我的命,所以挾恩圖報?於閑止,你很清楚,這場兵亂你我各自為戰,各有所圖,誰都勿需為任何人的生死負責。我大哥在雁山戰死,是他貪圖冒進,讓你鑽了空子。同樣,你在葉落谷九死一生,是因為你非要追着我往南走,中了桓軍的包夾,便是你當真死在那裏了,我對你也不會有有一分一毫的感恩戴德。」

於閑止平靜地看着他,道:「你錯了,我在葉落谷救你,是因為我看重你的本事。而今日我拜你,是因為四海之內,唯你有這個才能助我伐桓,伐桓之路任重而道遠,因此你受得起我這一拜。」

「既如此,你還來找我做什麼?當日在葉落谷,我已與你說得很清楚了,我既已戰敗,便不想再上沙場,且那朱煥擺明了要放我一馬,我後半生去過點閑雲野鶴的日子不好?何必要去為了不相干的人拼殺?」

於閑止問:「你要過閑雲野鶴的日子,為何還要來秦庄?」

「聽說那個百算千慮無往不利的遠南王傷重,我好奇,過來看看你現如今成什麼鬼樣子了。」沈羽道,又上下打量於閑止一眼,「沒成想你竟好端端的,既沒纏綿病榻,又沒缺胳膊少腿,倒叫人失望。」

於閑止輕笑一聲:「我什麼樣子,你看看你自己不就知道了?」

這話說得莫名,然而沈羽聽了,神色倏然一凜:「你什麼意思?」

「我雖在葉落谷活了下來,至今仍在水深火熱之中。你不也一樣嗎?朱煥有意放你一馬,可你遼東沈氏的宗族又該怎麼辦?朱煊雖是仁君,但平西李家,遼東沈家,包括我遠南於家,是切切實實的起了事,反了隨,主動也好,被迫也罷,朱煊身為君主,一定要給他的臣民一個交代,不罰不問罪是不可能的。聽說我遠南從平西撤軍后的第二日,朱煊便下令把李氏一族幾千人押解上京,自然他不會問斬,但幽禁起來,則是勢在必行。而你,沈瓊既亡,阿青還小,遼東沈氏的重擔全都押在你一人肩上,你若隻身一人,大可以一走了之,但你不是,你身上還背負了幾千條性命。朱煊或能善待遼東百姓,可對於沈氏,因為你還活着,只會比對待李氏更加嚴苛。」

於閑止說到這裏,語鋒驀地一轉,淡淡道:「不過你放心,你陷在小河洲的時候,你們沈氏一族知道大難臨頭,早已悉數避入雁山之中,我讓我的人趕在隨軍之前將他們截下,請來了遠南軍中,一共兩千餘人,眼下都好得很。」

「於閑止,你威脅我?」沈羽的聲音倏而一寒。

於閑止卻負手道:「我是否威脅你,在如今這個時候,有那麼重要嗎?」

「你我都一樣,被卷進這場兵亂,為求一寸立足之地,不得不爭。你眼下能去那裏?平西已滅,遼東氣數也盡了,對隨而言,你是罪臣,是反賊,你再有本事,朱煊也不會亦不能用你。誠然朱煊比起他的先代,是個切切實實的明君,但大隨國弱而藩強,以至於引起兵亂,正因為朱煊是個明軍,所以他定要將藩禍連根拔起,削藩除藩勢在必行,你看看今日平西的遭遇,你再想想日後遼東會怎麼樣?隨境內,已無你的容身之處。」

「自然你威震四海,還可以去桓。幾任桓帝如何殘暴,以至民不聊生我想也不必提了。白朽死了,桓少將缺帥,你是可以為桓帝所用。但桓帝病重,只怕連今年都撐不下去,太子白楨脾氣大本事小,心胸狹窄更是令人髮指,你若為他打了勝仗贏下江山,他勢必會忌憚你功高震主,頭一個殺的就是你,倘你敗了,他又會覺得你一個遼東人,對江山不誠不忠,要斬了你以鎮軍法。」

「你帶着浩浩蕩蕩幾千人,連個去處都沒有。所以沈羽,你很清楚,事到如今,只有你我能夠共存,甚至可以說,只有你我能夠共生。否則你在西里呆了這麼久,到末了,不會帶着阿青來秦庄試探我的態度。」

沈羽目不轉睛地盯着於閑止,半晌,懶懶往廊柱上一靠,語氣又回復最初的戲謔調侃:「於閑止,你凡事算得這麼透,活得累是不累。」

「累,但是值得。」於閑止道,「若你助我奪下桓,我承諾予你沈氏一族在我主之境生根立足,一生善待沈家,若非當真犯下重罪,絕不枉殺一個沈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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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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