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罪大惡極之徒

第1章 罪大惡極之徒

宣慶曆二十三年,春,陽光晴好。

適合出門的好日子,東陸邑都皇宮午門的宣角樓里裏外外都擠滿了人,外圍人聲鼎沸,喧囂嚷罵直衝雲霄,樓里卻安安靜靜,禁軍手持利器全副武裝,表情肅穆的嚴守宣角樓,生怕出一點差池——

曾經風光無限,卻不顧忠孝禮儀違背天恩,做下殺人放火、買官官爵、收受賄賂、投敵賣國等十餘件惡事的泰安郡主裴謝堂將在這裏被處以死刑!

「看,連禁軍都出動了這麼多!」

「可不是,這泰安郡主不是好惹的,人要不多些,哪裏打得過她?兇悍著呢,三代虎將之後,武舉狀元出身,西北大將軍……」

「呸,有一身好武藝又怎樣,賣國賊、殺人犯、人盡可夫的下作人,早死還鬧得人間清凈呢!」

「只可惜了裴將軍的一世英名,竟生了個不要臉的女兒!好在裴將軍兩年前就死了,看不見,否則怕是要生生氣死。不過話又說回來,也就是裴將軍死得太早,管不住這賊人,才讓她活着禍害咱們東陸!」

「哈哈,兄台說得是,好在蒼天開眼,這臭娘皮總算是要死了。聽說主持行刑的是淮安王爺,這潑皮糾纏了王爺五六年,王爺這回終於可以吐出一口惡氣了!」

「聖上英明……」

人們說話間,臉上露出十足十的喜氣,踮着腳尖、探長了身子,眼巴巴的瞧著宣角樓上,只等著這位罪大惡極的泰安郡主押上城樓,死在眾人眼前,要是能啖其肉、食其骨,那就更是美事一樁了!

嘩啦啦——

沉重的鐵鏈在地上拖行,砸在厚重的木板上,一步一步彷彿打在誰的心頭,連時間都靜止了一般。

外圍的議論聲立即消了下去,齊刷刷的看向宣角樓。宣角樓上的鐵鏈聲悶悶的,每一次響動都挑撥著百姓的心,人人喜上眉梢,彼此交換著興奮的神色,卻都顧忌着什麼,再也沒開口說話。

宣角樓上,三個人影緩慢的登上了樓牆,左右是高度戒備的禁軍,最中間的女子尤其醒目!

修長而高挑的身形,著一襲素白衣裙,頭髮披散及腰,周身蕩漾著一股撲面而來的高雅風姿,若輕雲之蔽月,似流風之回雪,真如神女臨世般動人。宣角樓上的春風冽然,裙帶翻飛,她目光淺淡鎮定,薄唇微抿,恍然帶笑,一個轉眸間驚起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又似暗夜裏帶刺的紅玫瑰。饒是她形容憔悴蒼白,仍令人心底微微戰慄。

「啊,這就是泰安郡主裴謝堂……」

人群里有人發出一聲恐懼的驚嘆,大家不由就把目光轉向了宣角樓上早已等候的男人。

裴謝堂嘴角的弧度越發深,也跟着將目光轉了過去,笑意盈盈的打了聲招呼:「王爺是來送我上路的嗎?陛下對我真好。」

朱信之攏着手站在陰影里,聞言面露慍色:「都要死了,嘴還是不肯饒過誰,裴謝堂,你當真是一點也不怕死?」

「我怕的。」裴謝堂咧開嘴角:「怕得要死。但左右都要死,還是讓自己舒服些為好。」她垂眸,似留戀不舍般的一聲輕嘆:「畢竟,地獄里沒有王爺,我啊……沒有人陪,會很寂寞的。」

「哼!」回應她的,是朱信之輕輕的一聲冷笑。

裴謝堂眼波柔和:「王爺是不信我?」

「為什麼要做那麼多錯事?」朱信之不理她,只是上前兩步,靠近了她幾分,搖著頭滿目不解:「你如何對得起你的父親?」

裴謝堂笑盈盈的表情有一瞬間的裂縫,稍縱即逝,卻笑得更肆虐:「我說我中意王爺,說了六年,王爺不信;我說我一個人去死,很寂寞,王爺不信;那我說這些都不是我做的,王爺想來也不信。王爺問我對不對得住我爹,我覺得有些對不住,卻不是因為這些,而是因為我沒能保住他的遺腹子。」

頓了頓,又道:「僅此而已。」

「冥頑不靈!」朱信之見狀,越發被她挑撥得怒火盈天,背轉了身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宦官遞上聖旨,朱信之接了過去,展開玄黑色的詔令宣讀起來。洋洋洒洒數百字的聖旨,將她裴謝堂的罪名逐一列了出來。裴謝堂跪在宣角樓上,含笑看着站立的朱信之,心底卻泛起了一陣苦意。

天牢之中,那獄卒的話又一次響在自己耳側:「你肖想不該肖想的人,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活該!如果不是你,淮安王爺怎麼可能被耽誤了六年?」

自己耽誤了他,故而落得如此地步!

殺人放火、買賣官爵、收受賄賂、投敵賣國……這些罪名,哪一條拎出來都是死罪,費盡心機給自己安了那麼多,這是多怕自己死不了?耽誤?也是,如果不是自己,憑着朱信之的身份、地位、長相和才學,他早就妻妾成群兒女成蔭了,自己也確實是該死!

裴謝堂微微仰頭,有些納悶,都是他的手筆,他怎還會問自己如此愚蠢的問題?

嗯,正人君子朱信之,果然跟自己是完全不同的,就連戲都唱得比自己好!

朱信之念完了聖旨,宦官接了過去,遞給他一杯清澈的白酒。

他低眉:「郡主,請!」

裴謝堂大大方方地接了過去。

因她不僅是裴家女子,更是宣慶帝親封的郡主,是一方諸侯,饒是罪名累累,宣慶帝痛心,仍然賜她完屍,一杯鴆酒了結她的性命。

杯中酒,鶴頂紅,映着她的臉頰飄忽不定。裴謝堂一飲而盡。

「走好。」朱信之目光平靜。

裴謝堂顏色繾綣溫柔,靜靜的看着朱信之,手掌在袖中緊握成拳,她低笑,從牙縫裏一字字擠出一句話來:「王爺,你可知道我的名字從何而來?」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等問題難不倒朱信之,他隨口答道:「裴大將軍是難得的文武雙全。」

「真應景啊!」裴謝堂笑着,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她的嘴巴里流出來,她形容頗有些狼狽,神色卻凜然,背脊挺得直直的,有着沙場武將不可侵犯的赫赫威儀,「世事滄桑,我的時候到了,裴家的時候也到了。只是……我死於你手,王爺,黃泉路,奈何橋,裴謝堂當為你停留。」

她眉目彎彎,語氣卻森寒,讓人背脊發涼:「你可千萬別讓我久等啊!」

「大膽!」

有人疾言厲色的呵斥,裴謝堂的眼睛卻慢慢的看不清了,她挺直的跪在地上,耳邊聽得宣角樓下的百姓齊聲歡呼,一片叫好,心中頗為悲涼。

王導、謝安家門口的燕子留不住,她裴家門口的燕子難道又留得住了嗎?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呵……皇權!

不甘心啊!

她纏着他,今天一死做賠,算是罪有應得,但他絕不該拖上整個裴家!

裴謝堂睜著雙眼,嘴角漸漸僵硬,望着遠去的喧囂人群,和朱信之側身查看的臉龐,不由暗暗發誓,只要還有機會,她吃過的苦,一定也要讓朱信之嘗一遍!她一定要讓朱信之痛不欲生!加諸在她身上,冤死了整個裴家的污名,她一定會百十倍的還給他!

……

謝府。

從瓦森森,陰冷的西院裏春花正燦,黃色的迎春花映着粉嫩的桃枝,微風帶起一陣寒香,吹入了室內。撩開床幔的硬床上,一襲淡紫的身影輕輕翻了個身,手臂掠過床沿,頓時驚了什麼東西。

砰——

脆響炸在耳側,裴謝堂出了一身冷汗,鯉魚打挺般從床上坐了起來。半睜着迷濛的雙眼,她撐著膝蓋大口大口的喘氣,覺得頭疼得厲害,嘴巴也幹得生疼,裴謝堂忙定了定神,下床覓水喝。

方一動,裴謝堂就整個愣在了原地。

狹小的屋子,簡陋陳舊的擺設,隨風飄着的髒兮兮的布幔,陽光透過屋子裏,空氣的塵埃一覽無餘,床前一雙繡花鞋越發陌生。

這是哪裏?

裴謝堂揉着額頭,盯着床榻前的繡花鞋有些懵。她生在武將世家,自幼習武,從來是長靴短靴不離腳,就沒穿過什麼繡花鞋!

「小姐,您醒了?」正想着,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張圓圓的臉龐探了進來,看她一眼,圓溜溜的眼睛立即彎成了一輪新月:「可嚇死奴婢了!」

小姐?

裴謝堂滿目不解的瞪着眼前的小姑娘,她自幼就沒丫鬟服侍,父親過世后的這兩年手握西北軍,誰見了她都得恭恭敬敬地喚一聲「將軍」;後來封了泰安郡主,更沒人喚她「小姐」了。

這肯定不是在跟她說話!

她正要開口,那婢女卻已經自顧自的邊嘆息邊念叨了起來:「小姐,不是奴婢要說您,大夫人已經不在了,咱們主僕兩個力弱,扳不過夫人和大小姐,跟溫家的婚約對小姐來說是個禍患,能不要就不要了。您不聽,非要去爭,沒來由的把自己的命搭進去。昨天在街上被溫少爺的馬撞了這麼一下,差點斷了氣,這又是何苦呢?」

斷氣?

裴謝堂愣了愣,她喝下了御賜的鴆酒,按理來說早該斷氣了,怎還能活生生的站在這裏?

不對,哪裏不對!

激烈的顫動從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裴謝堂幾乎是控制不住的撲到窗邊,猛地一推,陳舊的窗帷哐當斷裂落地,外圍的花香便清晰的傳入了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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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繡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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