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責任

第二十四章:責任

冬日的太陽高懸著,照耀着大地。

北風呼呼地刮著,高山,密佈的針葉林都覆蓋上了皚皚白雪。

如畫的美景。

一縷縷的黑煙飄向天空。

彈道在空氣中劃出了弧線,猛烈的振動傳遍了每一個角落。

炸開的迫擊炮彈彷彿一朵朵盛開在陣地上的黑色花朵。

美軍交替掩護著,一波接一波地沖向志願軍的陣地。

機槍掃射。

戰機從頭頂滑翔而過。

子彈洞穿了身軀。

鮮血在地上靜靜地流淌。

嘶吼聲、咆哮聲、爆炸聲、轟鳴聲交織不斷,整個世界彷彿變成了一部默劇一般。

狗雜在炮兵陣地里一發接着一發地填裝着炮彈……

連長一邊射擊,一邊嘶吼著指揮。一顆子彈擦着他的頭皮飛過去……

段宇興握著輕機槍,掃射著,彈殼在眼前瘋狂地跳躍着……

雲峰帶着人手順着戰壕奔走,增援薄弱地點。所過之處,密集的子彈緊隨而至……

馬彪操著刺刀與突入戰壕的美軍展開了白刃戰,硬生生將對方逼退……

沙石飛濺,四周的每一絲空氣都滲透了硝煙味。

張秀蘭在戰壕中艱難地拖動着屍體。

爆炸的衝擊不斷擴散,每一個人都如同驚濤駭浪中的小魚一般,毫無還手之力,任憑風吹雨打。可每一個人卻又都鉚足了勁頭,做着自己所能做的事。

鮮血在沙地上緩緩暈開。

一發發榴彈炮騰空而起,整個陣地炸開了花。美軍的彈藥彷彿無窮無盡一般。

嗆鼻的氣味、粉塵撲面而來,雲一先灰頭土臉地在火力交織的戰壕里艱難地攀爬著,拽住一個身軀,拼了命的往回拖。直到拽到身邊,才發現傷員是宋學銘。

他睜着眼睛,似乎想對雲一先說些什麼,一張口,鮮血卻已經拼了命地往外涌,什麼都說不出來。

拽著雲一先,他微微顫抖著。

雲一先迅速從他的衣兜里掏出了兩份家書,握在手中,顫抖著,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放心,我懂。」

宋學銘緩緩地擠出微笑,卻又最終凝固。

收起自己手中,染血的兩封家書,雲一先紅着眼眶,在陣地上繼續奔著。

迫擊炮從來就沒停過,榴彈炮零零散散,飛機伴隨着大口徑炮火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如此反覆。

美軍的衝鋒一波接着一波。

靠着僅有的兩門火炮和四挺重機槍,志願軍打退了美軍一波接着一波的進攻。

坑道中慢慢地堆滿了屍體,散發着焦臭的味道。

每一個人都紅了眼眶,渾身上下滿是血污,泥沙,咆哮著,嘶吼著。

雲峰遠遠地看了雲一先一眼。

如同遊魂一般,雲一先機械地在戰壕中奔走着,已經不記得自己搬過多少具屍體了,救過多少傷員。

遍佈鮮血的軀體摸上去是滑膩的。

粘在身上的,厚厚的血漬在幹了之後可以好像面膜一樣整塊撕下來。

激戰之中,每分每秒都有人在陣亡,喝一口水都是奢侈。

……

太陽微微傾斜。

整個戰場忽然安靜了下來。

志願軍戰士們都怔住了,透過射擊孔,獃獃地看着對面。

美軍陣營中,出現了大批的坦克和四聯裝防空戰車。

連長猛地嘶吼道:「炮兵機槍兵轉移——!」下一刻,炮兵陣地炸開了。

猛烈的直射炮火,狂風驟雨般的高射機槍揮灑而下。

這兩樣東西抵達戰場,意味着通往這裏的,被破壞的道路已經修復。更多強大的軍械正在源源不斷地送來。

雲一先順着戰壕,拼了命地往炮兵陣地趕。

一隻斷手出現在他的面前,他跨過去,繼續往前狂奔。

半截軀體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忍住不去看,不去想,繼續往前狂奔。

炮兵陣地整整一個班的人,幾乎都被炸成了肉醬。先一步趕到的雲峰從屍體堆里挖出了奄奄一息,渾身是血的狗雜,那張稚嫩的臉佈滿了傷痕。

「把他送回坑道里去。」雲峰看了雲一先一眼。

狗雜緊緊地握著雲峰的手:「指,指導員,我還能戰鬥……」

「這是命令!」

來不及多想,雲一先躬下身背起了已經使不上一絲力氣的狗雜。

突然加入的坦克炮火迅速清除了志願軍陣地上所有的重火力點,完成了絕對的火力壓制。

四聯裝的防空機槍如同狂風驟雨般,所過之處,摧垮所有的防禦工事。

一下子,艱難維持的平衡被打破了。

美軍步兵又開始一波接一波地往前沖,志願軍奮力抵禦。

「堅持住!堅持住!堅持住!」雲一先不斷重複著單調的話語。

整個世界彷彿都在旋轉。

耳邊的氣息一點一點地變得微弱,腦海中不斷重複的是第一次見到狗雜的情景,以及狗雜說要給自己老母親買電磁爐的畫面。

此時此刻,雲一先連呼吸都在顫抖,那心擰成了一團。

「一先哥,一先,哥……」

「別說話,你要堅持住,堅持住……」

沖入坑道,雲一先將狗雜放了下來。

遍佈全身的傷讓他束手無策,只能獃獃地看着,看着血一點一點地往外涌,眼眶終於忍不住漫起了淚光。

轟鳴聲、機槍的嘶吼聲不斷傳來。

狗雜無力地握著雲一先的手,微微睜眼,望着他。

「一先哥……你,你說的都是真的嗎?我們……能贏……」

「對……我們,我們能贏,騙你是小狗。」

「那就,就好……我好怕,我們贏不了……贏了,我就可以回家了……」

狗雜微笑着,緩緩閉上了眼睛。

……

一支美軍衝上了陣地,連長帶着馬彪、段宇興迎面沖了上去展開白刃戰。

雲峰在後方拉開槍栓,用步槍不斷射擊,壓制着遠處想繼續向前沖的美軍。

……

轟鳴聲不斷傳來,大地在微微顫抖著。

雲一先如同虛脫了一般癱坐在地,孤零零地對着狗雜的屍體,蜷曲著身體。

鮮紅的血順着佈滿沙石的地面,緩緩地暈開。

……

拼殺中,連長奮力砍倒了一個美軍。

鮮血化作弧線,在空氣中飄蕩。

一陣衝鋒槍掃過,段宇興身中數槍,整個后挫,砸在戰壕中。

另一個戰士迅速接替了他的位置。

……

整整一天的時間,連他們自己也數不清自己究竟打退了幾波美軍的攻擊,每一個人都只是好像上緊了發條一般往前沖,無暇他顧。

黃昏時分,美軍終於打出了煙霧彈。這是撤退的信號,美軍不擅長夜戰,也不願意在佔據火力優勢的情況下,與志願軍夜戰。

志願軍一個個獃獃地望着陣地上滾滾的白煙,那握搶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美軍步兵離開了,只是遠遠地襲擾著。

夜幕降臨。

戰機、大口徑火炮又悄然而至。陣地變成了一片火海,轟鳴聲遍及了每一個角落。

……

「報告連長、指導員,全連一百九十五人,共計陣亡一百一十六人,重傷八人,輕傷四十五人。統計完畢!」馬彪敬禮。

「咳咳……彈藥,還剩多少?」連長重重地咳著。

雲峰微微低頭,輕聲說道:「如果按照今天這麼個打法,最多再撐兩個小時。其實他們只要再強攻兩個小時,我們就彈盡糧絕了。」

昏紅的火光照耀着坑道,映着一個個疲憊的身軀,一雙雙烏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望着連長和雲峰。

整整一天的戰鬥,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此時此刻,每一個人都如同虛脫了一般,滿面的粉塵和凝固的鮮血,甚至連面容都已經看不清了。

雲一先蜷縮在最後方,孤零零地望着不遠處整整齊齊躺着的,陣亡的一百一十六人。用省下來的,僅有的一點清水獃獃地擦拭著狗雜的臉龐。

雲峰站了起來。

「大家都已經儘力了,也做得很好。在這裏,我謹代表黨和人民,感謝大家。感謝大家為新中國做出的貢獻。這是現在,組織唯一可以給大家的。」

頭頂上轟隆隆地,爆炸聲連續不斷地傳來。

坑道之中卻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

一縷縷的沙塵抖落在雲一先的肩上。

片刻之後,坑道中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每一個人都面無表情,卻報以熱烈的掌聲。咬着牙,用力地鼓掌。像是在吶喊。

火堆吱吱地燃燒着,映着一個個身影。

雲一先靜靜地聽着。

雲峰微微地有些哽咽了。

「大家好好休息,吃飽,喝足。我們沒有足夠的彈藥了。天亮之前,我們必須發動反攻。否則,我們絕撐不到四十八小時。這一去,可能絕大多數人都回不來。」

連長望着火堆開口道:「我帶人去,你留守。」

「你受傷了。」

「這點傷,跟沒有有什麼區別?別爭了,誰去不都一樣嘛?反正幾個小時之後,又見面了。你留下,萬一我們失手了,你還可以勉強頂一下。」

望着連長,許久,雲峰重重地點了點頭。

「喂。」連長忽然笑嘻嘻地望向雲一先:「你叫雲一先對吧?」

雲一先連忙回過頭。

「你說你是六十年後來的人,那六十年後的人……都還記得我們嗎?」

雲一先重重地點了點頭。

「記得就好,記得,我們就沒有死。」連長哈哈大笑,到末了,又重重地咳:「說不定他真是你孫子,你看,你們連點頭的動作都像。哈哈哈哈。」

雲峰靜靜地看着雲一先。

四周的戰士們一下也跟着笑了起來。

……

轟炸暫時停歇了。

北風呼呼地刮著。

雲一先裹着風衣,靜靜地坐在山頂上,凝視着遠處燈火通明的美軍營地。

雲峰悄悄坐到了他身旁,遞過去一個烤得焦黑的饅頭。

雲一先低頭看了一眼。

「狗雜說你之前吃不太慣炒麵。連里就剩這麼一個饅頭,我給你要過來了。」

雲一先默默接過,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咀嚼著。

「你不勸我了嗎?」雲峰問。

雲一先搖了搖頭:「不勸了,勸不動。沒人勸得動。」

低頭看着手中的饅頭,雲一先又說:「小時候我不好好學習,奶奶跟我說,你最愛學習了,還說打完仗你要去上大學,那是你的夢想。」

「誰沒夢想呢?」雲峰抿著唇說道:「狗雜的夢想,就是回去好好種地,好好孝敬老母親。宇興家裏是開藥店的,他的夢想,是讀西醫,當一個濟世為懷的好醫生。結果當兵這些年,光顧著鋸腿了。我們,得守住其他人的夢想。我們的夢想,可以由其他人幫我們完成。可是,能守在這裏,守住所有人夢想的,卻只有我們。這是責任。」

「那奶奶呢?奶奶是不是責任?」雲一先問。

……

病房中,心電監護儀滴滴地響着。

雲援朝靜靜地守在床前。

桌案上,還放着那張昏黃的老照片。照片中的男女,一如往昔地笑得燦爛。

……

寒風中,雲峰的眼眶漸漸地,有些濕潤了。

……

張秀蘭輕聲哼唱起了歌謠,甜美的音色在坑道中悄悄地回蕩著。

有人輕輕地跟着哼。

寂靜的夜中,有傷兵夢中的囈語。

狗雜的屍體靜靜地躺着,一縷星光照在他慘白,傷痕纍纍的臉上。

……

雲峰獃獃地睜着眼,眼中點點晶瑩閃爍,許久的沉默之後,卻又笑了:「也是。只是,誰都有夢想,誰也,都有親人不是嗎?事情總得有人去做,沒辦法兩全。哪天黃泉路上相見了,我再向她道歉吧。」

「***員不是無神論者嗎?還哪裏來的黃泉路?」雲一先笑了,笑着笑着,卻又哭了,淚流滿面。

雲峰輕輕拍了拍雲一先的肩。

「替我好好照顧你奶奶,還有你爹。我一天都沒盡過做父親的責任。還有,照顧好你自己。今天第一次上戰場,你很勇敢,做得很漂亮。把國家交給你們這樣的後輩,我們就放心了。」

「八零后。他們說,我們是垮掉的一代。」

「怎麼會呢?你們比誰都優秀,相信我。」

「真的嗎?」雲一先又哭又笑。

「當然了,我親眼看到的,還能有假?」雲峰微笑着。

「但是你還是不願意相信我,下令撤軍對嗎?」

望着遠處燈火通明的美軍營地,雲峰緩緩呼出了一口氣,白霧在空氣中迅速飄散。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責任。我們的責任,就是打贏這場仗。無論是真是假,再苦再難,我們都應該好好地打完,給你們立一個好榜樣。」

雲一先抿著唇,重重地點了點頭,淚水打在他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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