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第 105 章

105.第 10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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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攝提狠狠看了眼樹枝,復轉過頭,眺望狼群消失的方向,「我一直以為那小崽子已經死了,沒想到居然會被狼群養大。只要逮住他,帶回波月閣,閣主面前就是大功一件。」

六年的出入查訪,其實已經不單是立功那麼簡單了,更是心裏的執念。發現岳家遺孤,簡直和發現寶藏的入口沒什麼兩樣。二人翻身上馬,順着浩蕩的腳印追出去,這片雪域太廣袤,跑了很遠,才在谷口之外的平原找到狼群的蹤跡。當然雪狼的皮毛在這種環境下偽裝得很成功,他們只看見高高飄起又重重跌落的黃羊,原本是那樣大的一個整體,現在被衝散,變得七零八落,只余半數。

不能再靠近了,右攝提比了個手勢,在谷口的岩石后隱藏。向外探看,混亂中那孩子的頭髮黑得扎眼,很容易辨認。他參加了這場捕獵,所以有權分享獵物。從狼背上下來,像狼一樣四肢落地加入盛宴——把頭埋下去啃食,再抬起頭來,那張臉上沾滿了血,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

左右攝提交換了眼色,來人間一場不易,這孩子正處在生命的荒年裏,卻錘鍊出了適於生存的野性,不知九泉下的岳刃余作何感想?

狼群數量不少,他們現在出手沒有勝算。只好再等一等,等到狼群各自回巢,或者那孩子和母狼落了單,到時候不必驚天動地,就把事辦了。

狼群在那裏大快朵頤,吃飽了,把剩下的整羊埋進雪裏,作為食物儲備。地面上的殘羹也一併打掃乾淨,以免引來別的肉食者分搶。天氣不錯,晴空萬里,日光下的狼群閑適地整理一下自己的皮毛,再嬉鬧一番,這才不急不慢收兵迴轉。

大概是太鬆懈了,誰也沒有發現被跟蹤,回到崖上的巢穴,也是各回各洞,倒頭便睡。當初那個僥倖活下來的孩子,在這雪狼群里過得很滋潤,雖然母狼後來又生過幾窩,但那些小狼長大后便離開母親自立門戶去了。只有她,格外被厚愛。母狼一直把她帶在身邊,陪伴她,教她狩獵技巧。羸弱的孩子需要被保護,連狼都知道這個道理。

六年前母狼從那塊岩石下叼回她,那小小的身體凍得冰坨似的。找到了乳/頭,沒命地吮吸,喝下頭一口狼奶時,她就已經成為這狼群的一員。雪狼個頭大,蜷起身子把她裹進懷裏,可以很好地溫暖她。她就這樣,在狼媽媽的庇佑下長到了六歲。

六歲的狼是成狼,六歲的孩子卻依舊還是孩子。她睡醒后閑不住,從洞穴里爬出來,眯覷着眼睛,蹲在懸崖邊上曬太陽。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她動了動耳朵回頭看,忽然發現了生人,驚得一躍而起,擺出了攻擊的架勢。

身後是萬丈深淵,不能後退,她急起來,齜牙咧嘴發出警告式的嗚咽。左攝提舉著兩手,放矮了身子靠近,一面輕聲安慰著:「不要亂動……我不會傷害你。」

可惜她聽不懂,一雙黑濃如墨的眼睛,眈眈盯着來人。

陌生人逼過來,她倉惶退縮,腳踩到崖邊碎石,只聽見簌簌的墜落聲呼嘯千里。她驚懼,弓起肩背發出更大聲的警告,一雙眼睛卻不停向身後飛瞥,大有縱身而下的意思。

左攝提心頭大跳起來,好不容易找到的,如果摔下去,那六年工夫就白費了。他手忙腳亂,一指抵在唇前,「噓……噓……跳下去會死的,你可別亂動……」

林子裏傳來大片枯枝折斷的聲響,伴隨沉沉殺機和敲骨裂肉的悶拳……忽然一個雪白的身影被拋擲出來,摔在崖前的空地上。那孩子見狀,受傷般嗚咽一聲橫撲過去,正好被左攝提截住了。畢竟六歲的孩子,空手白刃難以抗衡,於是張嘴便咬。左攝提痛得大叫,待手從她嘴下掙脫,肉已經少了一大塊。

他氣極,照準后脖子就是一劈。先前沒命掙扎的孩子癱軟下來,他啐了口:「果然是岳刃余的孽種!」

那廂護崽心切的母狼不好對付,他不得不放下孩子,和右攝提聯手。波月閣在江湖上是排得上號的,閣中護法和長老也都不是等閑之輩,合兩人之力,那狼就算再強悍,最終也被制服了。

制服的結果,無非是獵殺。倒地的孩子不能行動,只能眼睜睜看着母狼被擰斷了脖子。

從雪域帶回一個孩子,那孩子恰好和岳刃余的遺腹子年紀相仿,如果這個消息走漏,那麼波月閣就會成為下一個岳家。

左右攝提秘密將人帶回了王舍洲,很奇怪,這一路上她不吵也不鬧,對比之前的乖張,安靜得竟像個正常的孩子。只是不能接近,一接近就齜牙,所以那身破衣爛衫無法更換,就這樣穿進了波月閣金碧輝煌的大堂。

空蕩蕩的大堂里,坐着那個眉眼如畫的男人,他偏頭打量了很久,最後露出一個滿意的笑來,「和她母親長得很像,是女孩兒嗎?」

左攝提說是,「屬下等發現她時,她正騎在狼背上狩獵。這孩子有過人的臂力,一根樹枝就能刺穿黃羊。」

大堂上的人「哦」了聲,似乎很覺意外,「她才六歲而已。」

右攝提道:「若不是親眼所見,屬下也不敢相信。大概是狼的餵養和人不同吧,她自小喝的是狼奶,吃的是生肉,所以力量過人也就說得通了。」

那人慢慢點頭,走近半步蹲下查看,看見她兩手被縛著,抬眉道:「解開。」

右攝提有些猶豫,「這孩子野性難馴,解開怕她對閣主不恭。」

波月閣主淡淡牽了下唇角,「我不怕。」轉過視線看他,「難道你怕嗎?」

右攝提漲紅了臉,「屬下並不……」也沒有什麼可多言的,上前拿刀尖一挑,挑斷了孩子手腕上的繩索。

可是變故來得那麼猝不及防,就在繩子被解開的一剎那,那孩子兇相大現,如同狼一樣,既快且准地咬住了右攝提的脖子。

常年狩獵的動物都知道,如何能將獵物一擊斃命。她的牙齒穿透皮肉,咬斷了動脈,無論右攝提怎麼掙扎,她都如插進胸膛的利刃,紋絲不動。

滾燙的血四處激射,那血腥的場景,連波月閣主都感到錯愕。然而小小的人有堅定的決心,她那雙烏黑的眼瞳,像落在一泓清泉里的深碧,冷靜又滿含仇恨。懸崖上是右攝提擰斷了母狼的脖子,她還不知道生命里更殘酷的真相,但是眼下的睚眥必報,就已經很讓人喜歡。

左攝提要出手相救,被主人阻止了,「連個孩子都鬥不過,活着也沒用。」他笑吟吟看着,嘖嘖讚許,「可造之材,十年之後又是一把利刃。」

右攝提死在了小兒之口,等他氣絕她才鬆開嘴,然後那雙濃黑的眼眸,又轉向了在場的左攝提。

可是這回並不需要她大動干戈,波月閣主只一揚手,左攝提便倒下了。這孩子要留在波月閣,來歷不能有第二個人知道。世上什麼人最能保守秘密?只有死人。

強與弱,一眼分明。小小的孩子沒有見識過這樣快捷的殺人手段,對他似乎有些畏懼,但天生不服管的叛逆,還是讓她產生了攻擊的念頭。

她磨牙霍霍以作警告,可對方絲毫不放在眼裏,仍舊一步步逼近。她怒不可遏,發出嘶吼,正欲出擊,他屈起食指擊中了她的肩井穴,頓時身子麻了半邊,再也不能動彈了。

抱胸看她,這倔強的孩子,依舊頑強地站着。他臉上浮起悲憫的神色,「衣衫襤褸,神璧無處可藏……也罷,已經等了六年,再等六年也無妨。」復撐著兩膝,同她高矮持平,溫聲寬慰道,「別怕,欺負你的人已經被我殺了,以後你就安全了。我叫蘭戰,是這波月閣的主人。你叫什麼?」

孩子滿臉戒備地瞪着他,他咕噥了聲:「我忘了,狼沒有名字。」想了想道,「我給你取一個吧,叫岳崖兒,如何?」

有了名字的孩子雖然照樣對他不友善,但似乎聽懂了他的話。

透過一扇髹金雕花的朱窗,一彎新月掛在天上。她悄悄瞥了月亮一眼,被他拿住了視線。

他說不,「不是天上的月牙兒。你姓岳,在山崖下出生,在山崖上被擒獲,叫這個名字很應景,恰好又取高天小月的諧音,不那麼稜角分明。」說罷笑了笑,負手長吟,「唉,我還是很敬重你父親的,否則可不會讓你認祖歸宗。要是隨便給你指個姓,你爹爹就算活過來也找不見你,你說是么,崖兒?」

蘇畫聽后笑起來:「這卻難倒我了,一個沒有感情的女人,終究婀娜不起來的。」

蘭戰親昵地捏了一下她的臉頰,「我知道你有辦法。」

蘇畫眼裏浮起荒寒,他轉身要離開,她倉促地「噯」了聲,倚門調笑:「你輕易不肯上我門中來,這孩子不是你養在外頭的私生女吧?」

蘭戰沒有應她,眼梢輕輕瞥了她一眼,負手而去。

蘇畫這才把視線轉移到這小小的孩子身上,仔細打量她,破衣爛衫,形同乞丐。不過五官倒是出奇的漂亮,尤其那雙眼睛,沉沉如碧潭。還有這雪一樣的皮膚,花瓣般輪廓飽滿的嘴唇,將來要是調理好了,風采當曠世。

她很高興,遇見個好苗子不容易。弱水門是波月閣中最溫柔,也最陰毒的構成部分,每年送進來的女孩子不少,但門中除她之外,永遠只留四人。這四人是殺盡同伴才活下來的佼佼者,名額有限,人員更新替代永不休止,活着全憑實力。這孩子是蘭戰親自送來的,留下的囑託也和別個不同,想必來歷不簡單吧!

閣主的面子總得賣,看這孩子的頭髮絲都結成了綹兒,她牽起袖子撥弄,「你可真臟……」話音才落,那孩子齜起牙,發出憤怒的嘶吼,要不是手縮得快,恐怕叫她咬着了。

妖嬈的美人勃然大怒,出手擊中了她的膻中穴。孩子旋即倒地,她才有空關心指尖粗礪的磨砂感。

捻了捻,深褐色的粉末,是血?這麼小的孩子,這麼兇悍,又不會說話,野獸似的。她鄙棄地皺了皺眉,先洗洗吧,髒得都沒人樣了。

這一洗,換了三桶水才徹底洗乾淨。仆婢忙碌著,給她穿上新衣,綰起頭髮。蘇畫抱胸旁觀,因為先前那一擊,這孩子還提不起勁兒來,手腳雖老實了,眼神卻殺氣騰騰的。她倒沒放在心上,只覺得這副皮囊確實夠格進弱水門,但這份驍勇,也讓人感到頭疼——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稍有行動能力她就不客氣地下嘴,把那個給她系裙帶的婢女咬了個血肉模糊。

裙子又髒了,蘇畫暴怒,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你是屬狗的嗎?」她本來就耐心欠佳,忽然覺得沒意思了,吩咐左右,「把她關進暗室,先教她守規矩。」

於是岳崖兒被蠻橫地拖進一道石門,關進了冰冷的屋子。

暗室是真的暗,伸手不見五指。但頂上有個小小的孔洞,當太陽升起的時候,一束光從那孔洞裏直射進來,可以照亮地心極小的一片。

遊走了一整夜,又冷又孤獨,她輕聲嗚咽,聲音里滿是凄惶的味道。最後累極了,蜷曲在那叢光下,睡夢裏見到了狼媽媽,就站在林子外面,可是無論她怎麼奔跑都無法靠近它。最終筋疲力盡,抽搐著四肢,淚流滿面。

***

蘇畫後來成為她的師父,其實說師父,也不準確,確切來說是管理人。她的身手、戰術,及籌謀,由波月閣中頂尖的高手傳授,甚至蘭戰心情好時,也會手把手教她制敵的訣竅。

她很聰明,天生是習武的料,這點可能有賴於武學世家的根骨,和身體里某種不可琢磨的力量。十三歲那年,她對戰弱水門四星宿,當時的畢月烏、心月狐、危月燕、張月鹿滿員,只有殺了她們其中之一,她才能取而代之留在弱水門。最後那場廝殺,她一戰成名,四星里排名第一的畢月烏死在她劍下,她輕而易舉就成了弱水門四星之首。

論武戰,且難不倒她,最讓她困惑的是蘇畫口中的兵不血刃。波月閣一向為江湖中人辦事,只要出的錢夠多,可以滿足委託者所有要求。有時單純武力解決不了的買賣,則需要動用弱水門。這世上最危險的就是蛇蠍美人,她千方百計接近你,柔弱是最好的掩護。一旦你疏於防範,下一刻她的刀就會割破你的咽喉。

蘇畫作為門主,言傳身教盡職盡責。

上巳節前接了個任務,刺殺五陽的副教主。五陽的江湖地位頗有根底,副幫主勇猛好戰,一雙鐵臂銅環,在琅嬛洞天的神兵譜上排名第八。這樣的人,正大光明對戰不好應付,他不擅酒,不好色,唯一的毛病就是愛賭。波月閣的可怕之處,在於擅長發掘人的軟肋,並且從那創口潛入,刨骨三尺。這次的目標棘手,蘇畫決定親自出馬。此一戰不單要完成任務,更是為給崖兒做示範。她之前幾次出戰,都是以武力取勝,關於如何運用女人的本錢,她實在一點都不明白。

「你知道女人最厲害的武器是什麼?是身體。有的人據說不好色,其實是沒有遇上合乎脾胃的美。世上男人不過那幾種,逐鹿天下的英雄不會排斥侍劍的美人,酒池肉林的建造者,總要花心思弄幾個絕色點綴油膩的背景,他們都缺不得女人。而你要做的,僅僅是投其所好。女人相較男人更容易行事,到了緊要關頭,可以化作比男人更鋒利的匕/首,所以我們弱水門,創建至今一直是閣主的左膀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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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月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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