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軍需營帳

第61章 軍需營帳

能找到衣裳的地方只有兩個——軍需營帳,和死人堆。

夏雲初並不覺得自己能在軍需營帳那頭要到外衣,可她卻也更不願意從那死人堆上邊去扒拉。她雖然已經落到了這戰場當中,可她心中所惦記着的卻仍舊是那種和平而安逸的日子,心中那點小小的矯情總是驅散不去。

與其讓她去扒拉死人身上的東西,她倒更情願去軍需營帳那頭碰碰運氣。

「而且,那些人身上都是帶着傷,不是缺了胳膊少了腿,就是被長槍橫捅,身上的衣裳也沒哪件是完好的。」

夏雲初便用這近乎借口的話來說服了自己。

她並沒有去過軍需營帳那邊,卻是知道那營帳所在之處的。同這身體原先的主人不一樣,在落到了這大秦軍中以後,夏雲初就開始想方設法地去了解這軍中的情形。包括各種各樣的人,和各個營帳之間的關係以及所在。

了解的時候並沒有刻意想要做什麼,如今倒是用得上了。

順着記憶中曾經打聽到的那個方向,夏雲初一路走了過去。

隨着她漸漸走遠,離傷兵營帳那邊遠了,原本常常會擦身而過的人也變得稀少,甚至有好長的一段路,她都沒見到一個活人——當然,只是沒有活人而已。

夏雲初咬着嘴唇喘了口氣,盡量不讓自己將目光落在旁邊的那些屍首上邊,目不斜視地朝前邁步。

正在她心中已萌生出一些悔意的時候,忽地卻好似聽見了風聲當中夾雜着什麼細微的響動。

剛開始的時候,夏雲初還以為是前邊的喊殺聲又隨風飄了過來,可等她再細細一聽,才發現好像並不是那樣激昂的聲響。那碎碎地夾在風中的聲音,竟好似是誰在輕聲哼著一首歌謠。

這大秦軍中每日都會有人唱着鄉音和戰歌,夏雲初都已經有些習慣了他們這種風俗了。可現在還根本不到那個時候,所有將士都還在陣前流血拚命,哪裏會有人有什麼閑心思來哼唱小曲兒。

夏雲初將眉頭一皺,左右看了看,順着聲音朝前走了兩步。

她其實並不太認同這種在屍堆之中唱小調的做法。說她迂腐也罷,可這些逝去的人不論是將士又或是後頭忙活的雜役,甚至是落到他們陣中的敵軍,生命總是值得尊重的。

輕哼的聲音並未停止,隨着夏雲初一步步靠近,零散的聲音反倒是更清晰了一些。

直到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先前的想法原來並不準確——對方並不是在哼唱什麼小調,而是在用近乎唱歌一般的調子,在吟唱着幾個句子。

「河邊腐骨濡野花,凄凄堂下荒草深。」

夏雲初眨了眨眼睛。

她其實聽得並不是很清楚,也並不很明白對方所用的確切詞句是什麼,因為那人並不是用她平日所聽慣了的語調在講話。那人的聲調更偏向於宋天岳那樣的京城口音,聲音裏邊還帶着點兒淡淡的涼,很是認真的感覺,倒沒有一點兒調侃或是笑鬧的意思。

這樣恭謹的語調,即便夏雲初無法聽明白他在吟唱些什麼,卻已是將緊鎖的眉頭慢慢鬆開了。

那人大抵該是在唱着些類似祭文一般的東西吧。

夏雲初又朝着那個方向慢慢走過去,一路上就聽得聲音不間斷地傳過來。有時候會被風聲蓋過去一些,聽得不太清楚,可等風掃過去以後,那聲音就又重新冒了出來。而且來來回回地都在念同這樣的幾句話。

剛開始的時候聽得並不很清楚,但聽對方唱得久了,夏雲初也開始漸漸地聽出了對方話音中的內容來了。

那彷彿是一首相當隨意的樂府詩詞,是夏雲初從不曾見過的詞句。

教坊琵琶謳貂錦,太平玩笑虎賁兒。

一去咸陽八千里,鞍馬不聞爺娘哭。

河邊腐骨濡野花,凄凄堂下荒草深。

萬重關山絕飛雁,平原隔阻二十春。

將軍得勝虎頭歌,兒郎戰死唱野聲。

空見榮發萬里侯,不見深閨腸斷人。

多少白首扶靈歸。

夏雲初甚至不知道這首詞到底有沒有在她的世界出現過,只知道聽見那個有些蒼淺的聲音低唱此調,竟是勾得胸口一陣刺痛。那是種叫她壓抑的難過。

她已經徹底明白過來,開口的人不可能對這些屍首有任何不敬。對方恐怕是懷着種悲憫天人的心情,才在這兒吟唱着這首如送魂詩一樣的樂府。

這軍陣中有唱鄉調的、也有誦戰歌的,夏雲初卻還從來不曾見過有人唱起樂府詩詞,更不會有人為這些成片倒下的死難者做什麼送別的舉動。

這畢竟是戰場,就好比那些傷兵營帳裏邊的人所講的那樣,在這個地方,誰也有走到這一步的時候。雖然很殘酷,可當他們將時間浪費在一個死人身上的時候,很可能會因此而拖延了對另外一個人的救治。那人本能活下去,卻因為這麼些拖延而最終步入死亡。

沒有人有這樣的時間、更沒這樣閑暇的心思來悼念死去的人。

夏雲初已經對此有些麻木的認可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本也是這樣麻木的心態,還是在每日都見多了死亡以後,才漸漸被周遭的人同化。

直到聽見這首樂府的時候,她才猛然想起,自己最初也並不是這樣的。

她也是如同這唱詩人一樣,對逝去的將士抱着種深深的憐憫。她雖然想要逃離這大秦軍中,更對這國家不曾有過任何念想和愛,到底覺得滿目蒼夷很是凄涼。

只是後來漸漸發現自己可能也無法逃離這大軍之中,又被那些軍漢狠狠拒絕,不肯信任她貢獻出去的療傷之法,她才變得有些不愛再多想。

——誰生誰死,與她何干?

可這本來其實該是和她有關係的,也許她本能做更多。

不論是誰在中間爭鬥奪利,最終可憐的,都是那些再無法歸家的將士。他們連個最後囫圇的去處也不曾有,一捧烈焰就化作漫天飛舞的塵土。

墳頭草么?他們連墳頭草都不能有。

夏雲初正呆立着,卻忽地聽見那隨風傳來的聲音一停,緊接着就是個有些清亮的男聲問道,「你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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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錦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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