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6節

第45-46節

45

高原又忙去了,我又覺得自由了,按說我真不應該在這時候離開北京,高原一不在我就又回到之前的一幫朋友中間,紙醉金迷的生活我很久也沒有體驗過了,主要是高原不怎麼喜歡,他自己不喜歡好象也不怎麼喜歡我喜歡,雖然他從來不告訴我,但是我心裏特別明白,也非常自覺,高原在北京的日子,我絕對絕對的把他當成我的太陽,一圈一圈我光圍着他轉了,轉到現在有點暈頭轉向,快想不起自己是誰了。

送走了這幫拍電視劇的,我直接先去了我父母家找飯轍去了,我媽正在案板上咣當咣當剁豬肉,揚言要包出跟外邊餃子館里賣的味道一樣的餃子,我說為什麼呀,老太太就揮舞著菜刀衝到客廳里,跟我說:「問你爸去,沒良心啊,吃了一輩子我做的飯,今兒跟我說還是外邊飯館里的好吃,尤其是餃子,陷大,皮兒薄,還說我再做一輩子飯也做不出來一樣的味兒來,嘿,初曉你說,你媽做飯手藝到底怎麼樣。」我睜眼看着我媽系著圍裙,拿着菜刀的模樣,猛然想起來,我做飯的時候喜歡揮舞菜刀的毛病肯定也是來自她的遺傳,印象當中,從我上中學開始,誰要敢說她做飯不好吃,她就是這表情,這姿勢。

「你說你也真逗,」我把老太太揚著菜刀的手給放下來,「跟老頭較什麼勁呀,他還不是想叫你給做頓好吃的嗎!一將你你還就上道兒!」我假裝奚落着老太太,把她的圍裙解下來,菜刀也拿下來,到廚房剁肉去了。

又有幾個星期沒回家來看看他們了,看這架勢,老頭老太太日子過得還是這麼有趣兒。我不要求別的,將來我跟高原要是結婚了,日子過得就像我父母這樣,我就知足了,倆人較勁較了大半輩子,與人斗其樂無窮啊。

「我爸呢?有日子沒見老頭了啊。」

「跟小北學打保齡球呢,出去倆鐘頭了。」我媽媽說起張小北就跟說起自己兒子似的,「小北這一離婚人變了不少,我眼看着瘦下去了……」

「媽,你瞎給人家操的什麼心啊,人家也不是你兒子!」我把案板剁得震天響,表示對老太太的不滿。

「哎,」我媽長長地嘆了口氣,「初曉啊,你也不小了,你說你跟高原……就說你們年輕人觀念開放,那改辦的手續差不多也該辦了吧,這幾年你們也鬧出不少事了,要是嫌麻煩,就先把證兒領了……」

「媽,媽,怎麼一回家就叨咕這點事啊?」我手裏攥著菜刀衝到客廳,沖老太太嚷嚷,「你再說我走了啊,就不能說點別的!」

老太太嘆了口氣,不說話了,拿個噴壺給客廳里的君子蘭澆水,看來她真老了,年輕時候那點個性也都沒了,要擱前幾年,她肯定非常憤怒地揚起她罪惡的手,先給我一嘴巴再說。

正在我不知道說點什麼安慰老太太的時候,老頭帶着張小北回來了。老太太一看見張小北情緒一下子又好了起來,張羅著和麵包餃子。

我跟張小北說了我要去新疆的事,他問我去多長時間,我說也就三個多月吧,等秋天的時候,北京涼快下來,我就回來了。我媽冷冷地哼了一聲,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大約是表示她的不滿。

「初曉,你那張照片還有嗎,給我吧。」

「什麼照片啊?」

「就春節的時候從書里掉地上那張,在北海照的。」張小北這麼一說,我就想起來了,就是我一直也想不起來是因為什麼原因拍下的那張照片,是誰給拍的。

「好象還在書里夾着呢,我給你找找。」我進了裏屋,翻出厚厚幾本書和以前的日記,我一時想不起來是夾書里了還是夾日記本里了,張小北也跟了進來,我看了他一眼,好象最近是顯得憔悴了一些,「哎,你還記不記得咱為什麼拍的那張照片來着,我怎麼都忘了。」

他隨手揀起桌子上一本畫報翻看着,好象心不在焉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到「那天是我生日,25歲生日,臘月二十七。」張小北說得聲音不大,讓我覺得心裏有點不舒服,好象最近幾年我都忘了他的生日是什麼時候,臨近春節的時候只知道他會送個紅包給我,忘了他的生日也是在那個時候。

我隨便翻了翻,就把書本都合上了,「找不着了,下回我好好給你找找吧。」他白了我一眼「你就是懶得找,什麼找不着啊!」說的特別輕蔑,又無可奈何。

「那你知道還問?」我也白了他一眼,「我受累打聽一句,您最近忙什麼呢?」

「混!」張小北說的特別乾脆。

「小樣兒吧你!」誰跟我說混我都信,惟獨張小北說我不信,這小子把時間真當金子看,早幾年的時候看見我混日子,恨得跟什麼似的。「不過呢,你現在也算如願以償了,呵呵,什麼時候再婚啊?」

「嘿嘿,你什麼時候把紅包給我準備好啊?」他坐椅子上仰頭看着我,乾笑着。

「沒錢!」

「沒錢你給弄點貴金屬也成啊,將來我未來老婆,你未來嫂子拿出來還能跟人說,瞧瞧,這是著名導演高原的老婆送的……」

「哈哈哈哈,瞧你那樣兒吧。」我伸手在張小北腦袋上拍了一巴掌,被他憨厚的表情給逗樂了,「我這貴金屬到沒有,還有點純鋁,廚房呢,鋁鍋,你要喜歡你拿走!」

張小北氣得直翻白眼兒,「昨天萌萌給我打一電話,說高原又把她找回去了,還去上高原的戲。」我現在也不知道他跟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他跟張萌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含糊地應着,「發佈會上我看見她了,你還愛她嗎?」

張小北想了想,「愛吧。至少是心疼。」頓了一會,點了一隻煙,又接着說,「我沒法不愛她,你知道嗎?」他眼巴巴地看着我,問到「你知道嗎,她懷孕了前一段時間,可是她背着我偷偷給做了……我覺得奇怪,她之前巴不得就想懷孕,要跟我結婚……」

「什麼時候啊?」

「剛過完春節,時間不長。」張小北搖搖頭,「我就是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我卻特別明白,我知道了,那個孩子就不是張小北的,是高原的,雖然高原就沒跟我說過究竟他和張萌萌是怎麼回事,到現在,我已經能想出個大概了,張萌萌懷孕了之後肯定是想和高原結婚,高原不肯所以才下決心把張萌萌請齣劇組,所以張萌萌才會找人撞得高原……一定是這樣的。

「張小北,你這輩子最愛的女人是誰?張萌萌?李穹?還是……未來嫂子?」

「我這輩子最對不起李穹,」說起李穹,張小北滿眼的傷感,「對萌萌……心疼多一點兒吧,最疼她……最愛嘛……」他看了我一眼,「走,包餃子!」

「甭跟我這裝大尾巴狼!不說拉倒!」我一邊說一邊走出了房間,剛好聽見手機響,拿起來一看,是奔奔。

「小祖宗,殺回來啦?」

奔奔在那頭一通狂笑,「哎喲,忙死我了,四腳朝天啊!」我一聽她說話就想樂,之前是忙到腳丫子朝天我還勉強能理解,這回四腳朝天我理解起來還真有點難度,「這些日子我不在,可把首都人民想壞了!」奔奔感慨著,「誰他媽的還沒個父母啊,姐姐你說我這些日子不在,多少人沒地方謝火啊,這回好了,這回好了,我回來了啊。」

聽她說話的口氣,簡直,簡直是一個五十年代勞模進城參加了半個月的表彰大會,終於又回到工作崗位的感覺。

「我求求您了,別跟我這貧了好不好?明天上午我陪你回去看姥姥,現在我正忙着呢。」

掛了電話,我自己嘟囔了一句,「這是他媽的什麼世道啊,坐枱的都這麼牛!」

「都是媽生爹養的孩子……哎!」我媽媽重重地嘆了口氣,就不言語了。

我有了一個特別明顯的發現,自從春節過後,周圍的這些人都喜歡嘆氣,我甚至感覺到自己被憂鬱籠罩着,當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些問題的時候我就開始努力回到從前的輕鬆當中去,但總是事與願違,我想可能跟最近發生的太多的事情有關係,物逝人非,這些變故讓人覺得心裏堵得慌。

我的生活分成許多個圓圈,有一些是朋友,有一些是親人,有一些是工作夥伴,有一些既是朋友也是親人,有時候我想我自己就好象是一個陀螺,在這些圈子裏轉來轉去,我很難說清楚哪個圈子是屬於我自己的,我也很難確定自己更喜歡哪個圈子,我只知道,他們組成一個深深的海洋,而我自己,就想一隻孤單的海豚一般,不停地在呼喚,不停折騰出點什麼動靜,這就是我的生活,我知道我身陷其中,不能自拔。

包着包着餃子,我從口袋裏摸出幾個硬幣來,我說咱把硬幣包到餃子裏吧,誰要吃到帶硬幣的餃子,誰就吃完了飯洗碗,其實這都是我跟高原玩剩下的,我知道他們也許不喜歡,因為他們跟高原是不同世界的人。果然,老太太首當其衝反對,她說「臟不臟啊?你這孩子渾身上下最多的就是毛病!」同時送給我兩個衛生球,我沒搭理她,看她年紀大了,懶得刺激她,我又看看張小北,有眼神徵求他的意見,他嘿嘿地笑着說「你就是懶!一會吃完了我收拾!」說着還用沾了麵粉的手在我臉上抹了一把,我也懶得搭理他,才三十剛出頭就像個小老頭似的,心裏想做什麼都得先按照世俗的標準衡量一遍,不符合那幫俗人標準的,別管多想做的事他都能壓制住,跟這種人一起生活肯定不會有多少樂趣,事實證明也真的沒有樂趣,唯一對我的提議表現出一點興趣的還只有我們家老頭,他從桌子上揀起一個硬幣塞進餃子陷兒里,一邊包上一邊說「這有什麼呀,洗碗太簡單,誰吃到我包的這個餃子,誰隨便打一個匿名電話,還不許叫人家生氣。嘿嘿。」說完,他對自己的提議表現出一些得意的神情,老太太白了他一眼,說「你也跟她一起不正常。」老頭笑笑,得意地看着我。

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我爸會更喜歡高原一些,我想老頭骨子裏也是像漫畫當中古怪的主角一樣的喜歡冒險,像高原一樣。我喜歡像他們一樣的男人。

這次我沒躲過,中了大獎,才吃了三四個餃子,就把老頭塞的那個硬幣給嚼出來了,老太太沒忍住,笑出了聲兒來,嘴裏嘟囔著「願賭服輸啊!」我又白了她一眼,心說用你提醒?!張小北也看着想發笑又不敢樂出來,見我看他,連忙說:「算了,算了,就是個玩笑嘛!」

「不行,慣得她毛病!」老太太揮舞著筷子跟我叫板。

「行,我也看出來了老太太,這麼着吧,要是我做到了,你輸點什麼東西給我?」我也跟她叫板,誰怕誰啊!

「你要真做到了,就你經常說的那個什麼順峰,我請客!」老太太下了好大的決心。「號碼得我隨便撥啊!」看她現在這副架勢,真不像我親媽。

老太太說着就走到電話跟前,胡亂撥了一個號碼。

「喂?」電話里傳來一個很好聽的女聲。

我抄起茶几上的一個茶缸子,走到電話傍邊,裝得特溫柔,說到:「你好,這裏是北京電信,恭喜您成為我們的幸運用戶,為了對你長期以來的消費表示感謝,下面請聽歌曲《當》!」說着我噹噹噹地敲起了茶缸子,那女的剛開始還沒反應過來,愣了幾秒鐘,然後放聲大笑起來,我們家老頭也跟着笑,對着我豎起了大拇指,他的臉笑成了一朵灼灼的花,特別可愛。

放下電話,我問我媽,「怎麼樣,老太太?」

她瞪着眼睛,不屑地來了一句:「我現在在琢磨,是不是我生孩子的時候在醫院抱錯了。」

「不帶攪局的啊。」

「沒錢,找老頭要!」老太太開始不講理了,我正要跟他較真的時候,發現張小北轉身進了裏屋,老太太第一個沖了進去,我跟老頭站在門口的地方,看見張小北的肩膀一抖一抖的,老太太拍着他的肩不知道說些什麼。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也許有了一點錢會很快樂,也許有了很多錢之後就會變的很脆弱,我想張小北是很脆弱的,依稀記起他從前笑的模樣,好象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很想回到春節以前,至少那個時候我們看起來都像個孩子,甚至連張小北的婚變看起來都像是在遊戲。

46

我想,張小北他現在很孤獨,很可憐。

我很想再像從前一樣跟他耍貧嘴,可是生活總是要從輕鬆走向沉重,任何人對此似乎都無能為力。

晚上,我帶張小北來到以前我跟高原經常去的一個酒吧,在電影學院旁邊,叫黃亭子,這裏很安靜,最早的時候常常有詩人在這裏聚會,對於詩人我了解得不多,我覺得詩人普遍的特點就是長得丑,比較落魄還有憂鬱,有點像現在的張小北。

早幾年,我特別特別崇拜海子,好象我還有幸跟他見過一面,是在他任教的大學里,那次是陪一個同宿舍的姐妹去看她老鄉,遠遠地看見前面有一個頭髮蓬亂,充滿憂鬱的男青年走來,他的穿着非常隨意,甚至太隨意了,秋衣外面套了一件襯衣,他低着頭走路,與我們擦身而過,等他走遠了,朋友的朋友才問了我們一句,「知道那是誰嗎?」同宿舍的姐妹壞笑着,嘿嘿了兩聲說「還用問嗎,肯定是科學家,瞧那一頭亂髮,雙目有神的樣子就知道。」說實話,我當時表示非常贊同,他的神情頗想愛因斯坦,非常之深刻。

「那是海子。」她的同鄉非常嚴肅地告訴我們,語氣中充滿著崇敬。

那時候我甚至還不知道「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樣的名句,我從她的表情里看得出來,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於是對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凝望了一眼,大學校園裏車流滾滾,當然是自行車的車流了,雖然他的背影不是很清晰,但我還是深刻地記住了這個名字。

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以後當我有很多次機會在這個叫黃亭子的地方,這麼近距離地接近詩人,我覺得他們都長得太平凡了,除了有一些儒雅的詩人氣質之外,我在他們的身上看不到任何堅韌的個性,也許就是因為當年的海子從我們身邊一陣風似的走過,我在那陣風裏第一次嗅出來詩人的氣息,本着先入為主的原則,我用那個身影去衡量所有被稱為詩人的偽文學青年們,發現他們天生都有點缺鈣,沒有海子那樣錚錚硬朗的骨頭。後來當報紙鋪天蓋地地開始報道他在山海關卧軌自殺的事件,我心中的那個背影卻更加地清晰起來,透過他的背影,我還曾經在夢裏看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裏充滿著對衛道者的不屑,我第一次感覺到我的思想接近了一個偉大的詩人,有點沾沾自喜。

當我跟張小北走進黃亭子的時候,又遇到一幫所謂的詩人在高談闊論,看樣子是附近大學里文學社裏的學生,他們正在大談食指與北島,其中一個大聲地說了一句「我認為食指就是我們中國詩人的靈魂。」有幾個人附和著,過了一會,那個說話的學生憤怒地指著一本最新出版的詩集上的其中一篇,對着旁邊的同伴咆哮:「無恥啊無恥!這首詩的作者分明是食指,這裏卻說是郭路生!這些無恥的嫖客!」說着重重地將詩集摔在桌子上,他的神情頗似當年的魯迅,我也不知道我這樣形容他,魯迅先生地下有知面對我強加給他的恥辱,會不會翹着他優雅地鬍子,落下無奈的淚。

黃亭子太安靜,我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太安靜的地方很容易就讓人說些掏心掏肺的話,這些年來,我只在剛和高原好的時候喜歡來這裏。不過今天還好,這裏因為有了這樣一堆偽詩人製造了文明的噪音顯得有些嘈雜,不會讓我和張小北顯得過於傷感。

我們要了兩瓶啤酒,相對而坐。

「那天你洗完澡怎麼就走了,我跟你說什麼了?」我忽然想起那天張小北喝醉之後跑到我家裏,噴出所有思想之後又離開了,我想大約是因為我喝醉之後跟他說的那些話,可是我又實在想不起來我當時說了什麼,我要早知道自己這麼健忘,我死心塌地地做我的記者了,反正記者寫過的東西就忘,而且不用負什麼責任。

說實話這些年以來,我總忍不住去想像如果我還做我的記者,到現在我的生活是個什麼樣子,我總想說不定現在也是個名記了,也說不定比現在混得好,直到我有一天聽見一個企業家出門之前囑咐他的下屬「防火防盜防記者」的時候我才懷着極度僥倖的心理慶幸自己現在是個編劇,至少目前為止好象還沒聽過「防火防盜防編劇」之類的話。

張小北一仰脖子半瓶啤酒就下去了,他不說話,乾巴巴地盯着我。

「問你呢,我那天跟你說什麼了。」

「你說你自己是個混蛋,毀了人家李穹這一輩子,你說她恨你恨的牙根兒痒痒,你還說……」張小北說到這裏打住了,眼神很遊離地票在距離我們不遠的那幫學生身上,「別的就沒了。」

我驀地想起那天李穹在電話里跟我說的話,本來我喝過酒之後已經忘得很乾凈了,張小北這麼一說我忽然又想起來了,那天李穹說着說着,聲音就開始發顫,我覺得她好象哭了,我記得她說這麼多年以來,我在張小北面前明裏給熄火暗裏煽風,儘管我知道我並沒有這麼做,但是如果換做我是李穹,我也會恨我自己。

「說吧,我還說了什麼?」我也半瓶啤酒下去,長長地舒了口氣,「是不是我說了什麼讓你傷心的話?」

「也沒有……」張小北猶豫着該不該說,「我主要是怕我自己那天犯錯誤……雖然我離婚了,也不能把這福利都讓給你不是,多少好姑娘排著隊呢。」

我呵呵地笑着,說張小北你他媽的還是這麼牛B啊,我這些日子看着跟吃了耗子葯似的,無精打採的還真把我給唬住了,對他豎起拇指,你真堅強!我覺得這是我對張小北說過的最具現實意義的廢話。「你給你實話張小北,這些年我在你心目當中是不是一個省略號啊?什麼都是,又什麼都不是。」說實話,我自己聽見這話都覺得有點臉紅,問完了我就後悔了,初曉你是個什麼東西!

「你在我心目中像江青一樣!」江青是張小北最欣賞的女性之一,「沒文化,敢拼!」在我張要得意的時候他又補充了一句,他什麼時候學會了我損人的這一招兒呢?

我嘿嘿地笑着,看了看旁邊那幫學生年輕地臉,藉著酒勁兒高聲念到:「從明天起,做一個勇敢的人,

傍大款,墮落,敢做敢愛,

從明天起,做一頭勇敢的豬,

吃食,睡覺,

肉體,靈魂,明碼標價,

從明天起,

面朝人海,

管他媽的是不是春暖花開!」

我念完了這首臨時攢出來的改編海子的詩,面前那幫未來的詩人全都錯愕的像同情病人一般地看着我,彷彿我是個演偶像劇的明星。

張小北看着我,咧開嘴就笑了,「其實那天你跟我說……其實也沒說什麼……」他開始神情嚴肅地看着我。

「說!」

「你說,我們說好了領證兒的那個早上,我但凡當着你的面兒掉那幾滴眼淚……你就踏踏實實跟我過這輩子了……」

「那你跑什麼呀,我還以為說了什麼讓你心痛欲決的話呢,害得我這幾天睡覺都不塌實,吃飯也不香……」

張小北搖搖頭,笑了笑,「原來你知道那天早上我躲廁所掉眼淚了?」

「多新鮮啊,我拿腳丫子都想得出來!」我有些得意地看着他,「我是不是有點聰明過頭了你說?」

「沒有什麼聰明不聰明的,你就是忒把自己當人了。」

我正要反駁他幾句的時候,旁邊那一小撮集會的文學青年全都站起身來,特別恭敬地看着門口的方向,我好奇心本來就強,見他們都跟中了邪似的,我也禁不住想門口看過去。

我先看見了小雨,以前跟高原劇組,化裝師。她今天打扮地特別像個韓國小妞兒,頭髮綁成一個朝天錐,穿條肥肥得短褲,白色的大背心,腳上蹬著一雙像高原穿的那種德國傘兵穿的靴子,黃色的。我第一眼看見了她,剛要招呼,就看見她身後那個拄拐杖的跟北島齊名的詩人走了進來。

詩人充滿著儒雅,我很早就聽過他的名字,今天第一次見到他,感覺他跟我想像中的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不戴眼鏡,我而印象當中的詩人都是像徐志摩那樣的,戴着眼鏡兒,喜歡圍條圍巾,充滿睿智的學者型人物,當然了,現在是夏天,我也不能為難面前的詩人也戴條圍巾什麼的,只是不戴眼鏡,讓我覺得少了點什麼。我記得多年前我看見海子的時候,好象他也是戴着眼鏡兒的。

詩人一進來,那幫學生連忙都給他讓座,都叫他何老師,詩人今年五張多了,看起來也就四十多歲,他一坐下來,先是讚揚了一通青年們對詩歌的熱愛是非常崇高的,不庸俗的愛好,接着開始回憶他與他的朋友北島現在在一起的日子,說起北島,他說,那是個很有趣的人,我正聽地起勁兒,想聽他接着往下詳細介紹的時候,他看了看其中一個學生年輕地臉,無限感慨似的說到,「你知道嗎?我有一個女兒,她跟你的年齡差不多大……」沒等他說完,一個學生就問到,「那您女兒也寫詩嗎?她也愛好文學嗎?」

詩人沉默了片刻,看看身邊的小雨,苦笑了一下,對他的那幫FANS們說,「我把她弄丟了。」很沉重地表情,小雨的手抓着詩人的胳膊,似乎給他一點力量,於是詩人又很振作似的,堅定的說,「不過,我相信,我的女兒一定很出色,她會像你們一樣的聰明,充滿理想,一定是一個充滿浪漫情懷的我的女兒……」詩人說到這裏看看那幫學生,有看看小雨,輕嘆了一聲,「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

人都沉默著,連我和張小北也聽着詩人說這些傷感的故事,他的聲音很好聽,充滿磁性,聽說詩人天生都喜歡女兒,我心想,他女兒真是很不幸,我想詩人肯定會是一個很牛B的父親,設想一下,生活在牛B閃爍的日子裏,那是多麼令人神往的事情,可惜我家老頭是學工科出身,老太太那點墨水頂多也就夠她自己用,根本不用想能熏陶我,要說我能有今天,我容易嘛我!

小雨還是沒發現我的存在,直到我的電話刺耳的響起來。這個時候電話一響所有的人都顯得很反感,我迅速地將電話拿起來,點頭向那群人笑了笑表示歉意,向門外走去,小雨這時才發現我也待在這裏,這意外的邂逅令她感到很愉快,她對着我笑了笑。

走到門外,我接通了電話,是奔奔。

「有什麼指示小祖宗?」

「你別逗了姐姐,忽然想起你了,哪呢這是?」

「在一酒吧跟朋友聊天呢,黃亭子,電影學院邊上,明天幾點啊?」我答應明天陪她回去看姥姥。

奔奔想都不想,「明天中午吧,我睡醒了給你打電話,姐姐你上那種酒吧什麼勁啊,要不你來找我,1919,歌舞昇平,觥儔交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我受累跟您打聽一句,哪位朋友又從遠方來了?是你那皇軍大款啊,還是我們台灣同胞啊?」我也是沒事,跟奔奔貧兩句。

「你甭管了,反正來我這的肯定都是地主一級的,連富農我們都不帶玩!來不來啊?」音樂很震撼,一邊跟我說話,一邊還有人招呼她喝酒,她跟人急,「丫的,滾蛋,沒看我跟我姐姐打電話吶?瞧你一腦門子官司,滾蛋,操!」

「奔奔,你忙你的,我這正好遇見一個詩人,朋友,聊一會兒……」

「哎喲,詩人?!成啊,我還沒見過活得詩人呢,有時間你介紹我認識認識,光聽說李白,杜莆,還有那誰來着,初唐四傑,這我知道,昨兒剛記住的。」她顯得很得意,「聽說着詩人都是什麼他媽的跳躍思維,我琢磨半天,丫的,就是他媽的前言不搭后語的說話吧,這幫丫挺的肯定都沒有性生活,你那朋友要有需要,你就給姐妹打一電話……」

「奔奔,奔奔……」我攔她半天也沒攔住她說話,好容易等她停下來了,我趕緊說到:「您先忙着,忙您的啊,回頭我明天等你電話。」

「操,怎麼這樣啊,要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呢,我就知道你們這幫知識分子特他媽矯情,得,得,你明天等電話吧。」沒等我反應過來,表個態呢,丫的把電話掛了。

我剛要回去,跟出來的小雨撞個滿懷。

「怎麼走啊,你一進來就看見你了,沒好意思打擾你們。」我跟小雨大招呼,詩人對我點點頭,保持着優雅的笑。

小雨指指詩人,「他最近身體不太好,我今天是從天津趕回來看看他,還是跟你們高原請的假,今天得早點回去休息了,有時間再約吧。」

於是我跟他們告別,詩人臨上車的時候對着我輕輕地揮了揮手,還真有點「輕輕地我走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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