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宗杭

131.宗杭

宗杭坐在河堤上,拿着手動電風扇給自己扇風,身後是一排間錯的高腳樓,對面是零落的船屋。

有幾個小孩,原本是在玩「扔拖鞋」的遊戲的,現在都擠挨過來,爭着去享受小風扇的涼風——其實跟湖上掠過的風不能比,宗杭有時候促狹,故意把小風扇移到東挪到西,小孩兒們的腦袋就跟着轉,但每當宗杭想回過頭跟他們說話,他們就跟受了驚的小鹿似的,嘩一下跑得老遠,然後在遠處笑成一團。

突突的摩托車聲響起,是阿帕駕車過來了,他的車頭插了根旗杆,上頭套了三角旗,旗上印「必勝」二字,是出發前特意去搞的,既隱晦地拍了大老闆宗必勝的馬屁,又寓意此行必然心想事成、一切順遂,而且開車時旗子兜著風獵獵揚開,相當有聲勢,可謂一舉三得。

果然,這派頭立馬引起了小孩兒們的注意,阿帕停好車子、昂首挺胸往這邊走時,他們還圍着摩托車,又是墊腳又是蹦跳,試圖去摸旗子的邊角。

阿帕走到宗杭身邊,說得很是篤定:「小少爺,我兜了一圈,看過了,也問過了,這兒沒有氣派的、門上貼春聯的、門下掛葫蘆的船屋,絕對沒有。」

宗杭嗯了一聲,略欠起身子,把屁股底下墊著的海報拿出來展開,海報背面畫的是洞裏薩湖的輪廓圖和大致的浮村分佈,上頭已經密密麻麻地打了一圈紅叉。

宗杭朝阿帕攤手,阿帕趕緊遞上筆,看着宗杭在上頭的又一處標了個紅叉。

阿帕挺好奇的:「小少爺,你幹嘛要找船屋啊,裏頭是有錢嗎?」

宗杭斜乜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庸俗。

也是,小少爺家理應不缺錢,但這鍥而不捨的架勢……

「是找姑娘嗎?」

宗杭沒吭聲,但止不住笑了一下。

也是怪了,都這麼久了,挨處撲空,沒見他沮喪,還這麼開開心心的。

而且……

「小少爺,你不都交過五個女朋友了嗎?你還說沒勁,覺得消磨,為什麼還非去找消磨呢?」

宗杭說:「你懂什麼。」

好吧,阿帕不吭聲了,自覺低人一等:小少爺都已經在衝擊第六個了,他還沒有實現零的突破,在這個問題上,確實是沒什麼發言權。

***

沒找著,那就繼續找唄。

阿帕無怨無悔、任勞任怨地跟着,宗杭帶着他是有道理的,越往湖區去,語言越不通,阿帕是當地人,方便溝通,阿帕也非常想借這一次,洗清自己「衰神」的稱號,出發前,他還遭到了龍宋的鄙視:「你行不行啊,你這每次跟着,都要出大事,萬一這次……」

阿帕扯著嗓子吼:「就不興我跟着,能出點好事?」

出發之後,他早晚都求佛保佑:他家自祖上起就供佛,希望佛祖這次能給點力,讓他揚眉吐氣一把。

佛祖慈悲,過了幾天,還真找著了。

當時,照例是到了一大片浮村,他跟宗杭兩個分工,一人負責一爿,岸上沒人,他多少有點放飛,一邊開車,一邊把望遠鏡拿起來,貼在眼上朝湖裏瞅。

然後,視線里飄進一個銅葫蘆。

天天念叨著找葫蘆,真看見了,居然沒立刻反應過來,葫蘆飄出視線之後,阿帕才入夢初醒,大吼著:「小少爺,我找到啦!」

然後翻了車,磕破了嘴,鼻子上還蹭掉一塊皮。

他不管不顧,車子都忘了,掄著兩條腿,追着宗杭的方向一路狂奔,自覺無數委屈,一朝雪洗。

找到了!終於找到了!

儘管他還不十分明確知道,到底要找什麼。

***

兩人在岸邊搭了條船,向那條船屋進發。

坐船時阿帕都不閑着,精神抖擻,向撐篙的打聽。

說那條船確實是前一陣子才來的,上頭住了一戶越南人,男女主人都有點年紀了,帶了幾個孩子,最大的女孩也就八九歲。

阿帕覺得有點不對,這還追哪門子的姑娘啊,年齡對不上啊。

宗杭聽了阿帕的轉述,半天沒吭聲,心裏也七上八下的,遲遲定不了。

難道易颯把陳禿的船屋轉手了?

……

小船拐了個彎,那船屋終於出現在眼前。

宗杭頭皮發麻,胸腔里擂鼓樣,氣都有點喘不上來:是這船屋沒錯,他曾經拚命爬上這船屋的平台,曾經為易颯扶著爬梯,也曾經被丁磧裝進塑膠袋裏,於深夜拎出那扇簡陋的門。

一切都沒變,除了春聯有點褪色。

有個赤腳的中年女人抱了盆待洗的衣服,啪嗒啪嗒從平台上走過。

宗杭腦子裏一激,也顧不上船還在行進,扶住阿帕的肩膀猛然站起:「香姐!香姐!是我啊!」

他忘了這小船狹窄,壓根經不住這麼造:阿帕沒吃住這力,撲通一聲栽進水裏,船身一晃,宗杭也沒站住,從另一側跌落水中。

只撐船的身經百戰臨危不亂,兩腿岔開,硬穩住船身,然後一迭聲地抱怨。

聽不懂,大概是罵他們亂動,落水也是活該。

再說黎真香,忽然聽到有人喊她香姐,趕緊循聲去看,卻只見一片水花撲騰,其間有個人,腦袋浮出水面,拚命朝她揮手:「香姐,香姐,是我啊。」

看臉有點陌生,但這場景似曾相識,黎真香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那時候,他從素猜的船上跳下水,被打得半死,又被陳老闆和易颯救回來了,當時,陳老闆還對着她千叮嚀萬囑咐,說這事不能對外說,對家裏人也不能說,話都得爛在肚子裏。

沒錯,她記得,那後生仔還不會游泳。

黎真香下意識把洗衣盆一扔,俯身撈起平台邊的船篙往水裏送,大叫着:「要死啦,救人啊,後生仔不會游泳!」

船篙在水裏空掄了一圈,沒起什麼作用。

那頭,濕淋淋的阿帕正被船夫拽上船去,而這頭,宗杭從平台邊冒出頭來,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水,向著她笑:「香姐,是我啊。」

***

吃着越南米粉,看孩子們拽著嘴巴上繞了捆索的阿龍阿虎在船上亂晃,宗杭終於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原來,易颯回柬埔寨不久,就去了巴蓋浮村。

她對黎真香說,陳禿已經回國了,也不準備再來,這船屋轉給她了,黎真香願意的話,可以繼續在這船上幹活,而且,因為她長期不在,黎真香可以帶着家人住進一層,只把二層留給她就行。

陳禿和易颯本來交情就不錯,黎真香對她的話深信不疑,再說了,破屋換大房,這還有不願意的?她高高興興帶着男人和三個孩子住了進來,像從前一樣打掃衛生,餵養阿龍阿虎,還給家人立規矩,不準隨便上二層,怕他們亂動易颯的東西,惹她不高興。

宗杭問她:「那易颯多久來住一次?」

黎真香想了想:「這個說不好,一兩個月吧,她是愛來就來,愛走就走,從不打招呼。上次回來,住得長一點,結果因為泰國人鬧事,招來了警察,浮村就散了,我們把船開到這之後,她就走了,還沒回來過呢。」

看來還得要等,不過沒關係,一兩個月,總算有個期限了。

宗杭說:「我有事找她,那我就在這住着等吧。」

又指了指二樓:「我能上去看看嗎?」

***

二樓也沒大變樣,診所里的貨架還都在,但貨品少了不少,估計是這些日子陸陸續續設法銷貨所致,陳禿的那間屋子鎖死了,原來的客房和診所打通,易颯就住客房。

她的屋子也簡單,沒什麼花哨的陳設,只床頭處釘了釘子,掛了個帶鎖套的結繩,不知道是幹嘛用的。

宗杭看了一遍之後出來,想起易颯慣用獸麻,於是在貨架間停了一會,想找找有沒有備貨,無意間發現,桌子的抽屜沒關嚴實。

他走過去想往裏推,沒奏效,原來是盡頭處卡住了,其實卸下抽屜修一下就好,但易颯做事大而化之,黎真香又不去動她東西,所以就這麼錯有錯著,將就到如今。

宗杭把抽屜抽開些,想順手糾個錯,目光及處,看到幾張散落的明信片。

最普通的那種,畫封上都是東南亞風光,宗杭拿起來看了看,忽然發現背面有字,他自覺不該窺人私隱,趕緊送回去——哪知送回去之後,反發了怔,心裏砰砰跳開了。

他覺得自己應該沒看錯,剛剛那一瞥,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是寫給他的,還是提到他了?

他猶豫了很久,到底是沒忍住,又把那張拿了起來。

真是給他的。

頭一句就寫:宗杭,你現在老了吧?

什麼老了,明明還正青春呢,宗杭愣了好一會兒,驀地反應過來:這應該不是近期內會寄給他的,而是易颯預計很久很久之後,託人寄給他的。

他覺得背上涼一陣熱一陣的,好像不小心窺破了什麼遠年的秘密。

外頭很寧和,陽光正好,能聽到雀鳥掠過的鳴叫、小舟劃過時泛起的水聲,還有阿帕在下頭嘀嘀咕咕、逗著黎真香的兒女們玩鬧。

宗杭不覺在椅子上坐下來。

——我可能走了很久了,不知道我有沒有活過烏鬼,我力爭活過它,我走在它前頭,它就成了野鬼了。

宗杭想笑,眼睛又有點酸。

——我走在你前頭,就是你的前輩導師,我覺得有必要指點你一下,免得最後的時刻到來的時候,你手忙腳亂的,偷偷躲在屋裏哭。

——你看你多幸福,我在前頭一條條摸索,你就在後頭吃現成的,果然是個小少爺,享福的命。

這是第一張,落款畫了個小人兒,扎頭髮的小姑娘,很拽的樣子,指間還挾了根煙枝。

宗杭攥著明信片,在桌上趴了好一會兒,他覺得自己是幸福,真幸福,就算是一腳跨進人生最倒霉的境遇,也在這境遇里遇到了愛的人。

第二張。

——我今天流血了,不過幸虧在頸后墊了毛巾,你傷在胸腹,血是往下流的,墊毛巾沒用,想來想去,應該穿個裹胸,還得是厚的。

寫完這句,大概自己也覺得好笑,一連寫了好多「哈哈哈」。

宗杭也笑,能拿這種事調侃,大概心情調節得不錯:他希望她心情好,能經常開懷地笑,千萬別偷偷抹眼淚,不然真讓人揪心,特別揪的那種。

——我就讓酒店的后廚給做了個豬肝補血湯,其實我特別不喜歡那味道,但沒辦法,補一點是一點,少了當然就要補。我下次試試,能不能直接給自己輸點血,要是有效果,我就跟你說。

第三張。

——今天半夜翻下床了,烏鬼在推我,我實在太聰明了,想了個結繩套的方法,第一次就起作用了。

——你老婆靠得住嗎,如果靠得住,我建議你還是把你的情況告訴她吧,有兩個人分擔會好一點,讓她晚上別睡得太死,這樣才能及時叫醒你。

第四張,也是最後一張。

大概是因為這才第一年,一心想當導師的她還沒太多經驗能跟他分享,這一張才寫了一兩行,以吐槽烏鬼開頭。

——烏鬼太蠢了,想跟它聊個天,它跟個傻子似的。

——我有點想你,你想我嗎?

邊上又用潦草的字寫:這張不寄。

大概是覺得,反正寄出的時候,她不在了,他也老了,這年輕時軟弱的小心思、矯情的小情緒、早已過去的往事,就算了吧,只寫給自己看。

易颯還真是……任何時候都冷靜,也剋制,連想他,都要加個修飾詞。

有點。

為自己留無窮餘地。

他就不像她,他要實在點。

宗杭吸了吸鼻子,從桌上揀起筆,在下頭寫:想,特別特別想。

寫完了,把幾張明信片都划拉進胳膊里圈住,像怕誰搶了去,也像圈著全世界。

***

易颯把摩托車開到湖邊。

船屋換了地方之後,她有點記不清位置,繞了些錯路,不過倒不是沒收穫,路上遇到個報販,拉了一堆廢舊報紙預備再利用,她無意間翻了翻,居然翻到兩份關於馬老頭的。

都是一兩個月之前的了,一份是描述他在掰倒大毒梟的案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一份報道的是他回國的消息,說是擔心素猜的同黨報復,回到中國,安全上會更有保障一些。

於是順手拿了來,預備貼到牆上,未來她作古了,生前住的屋子就是紀念館——這報紙上的大事件里,也有她推波助瀾的手筆,儘管她的名字並未見報。

等了會,終於有條小船划近岸邊,易颯帶着烏鬼上了船,一邊看報紙一邊跟船夫聊天,問起浮村的情況。

船夫答說,沒什麼大事,就是新住進來個年輕男人,人挺好的,還經常跟漁民一起下水打魚。

易颯嗯了一聲,沒當回事。

水上村嘛,還不就是你來我往,船屋都是水上的飄萍,不紮根,也從來沒有根。

到船屋時,屋子裏居然沒人,估計是下湖區去了,只有黎真香三四歲的小兒子在,光着屁股在平台上走來走去,扔石子進獸籠砸阿龍阿虎,還磨著牙咬一本書,咬得腮幫子鼓起,用了老力了。

換了是黎真香另外兩個孩子,大概早迎上來了,小孩兒不認人,瞪着眼睛看跨上平台的易颯,又看她身後跟着的、比他還高的烏鬼。

易颯確實是欠缺了那麼點溫柔憐愛之心,翻了他一個白眼,說:「看什麼看,邊兒去!」

那小孩兒被她的氣勢所迫,下意識退了一步。

易颯都走過他了,心裏一動,又退回來。

不對,這船屋簡直是個文化沙漠,哪來的書呢?

她歪了腦袋,看封面上的書名。

居然還是中文。

上頭寫着《軍警擒拿格鬥應用解剖學》。

易颯腦子裏轟轟的,說:「給我。」

她伸手去拽,小孩兒不給,仗着自己的鐵齒鋼牙跟她抗衡,對陣了一會之後,到底是易颯贏了,把那本沾滿口水的書從他嘴裏拽了過來。

於是,撐舟路過這船屋前的人,都看到了這麼一副場景。

易颯手裏握著卷書,在平台上怔怔地坐着,指甲刻劃着書邊側起的密密紙頁,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在她身邊,有個憤怒的抽泣暴躁小孩,一直氣憤地朝她扔東西,什麼都扔:小石子、布頭、白菜葉子……

易颯當他不存在,還是原地坐着。

而擠在兩人中間拉架的,是一隻巨大的水鳥,一直歪歪扭扭地在小孩兒面前擋在擋去,好像在說:算了算了,她就這樣,習慣就好。

小孩兒不甘心,晃動着兩爿光屁股肉,蹭蹭跑進屋裏,又拖出來一隻對他而言堪稱重物的、造型炫酷的籃球鞋,向著易颯砸了過去。

易颯手一抬,穩穩接住了。

同一時間,有隻下湖歸來、載滿了人的小船,划進這頭的水道。

那船上先是很熱鬧,再然後,大概是有人發現她了,更熱鬧,黎真香的大兒子甚至游魚一樣呲溜跳進了湖裏。

但有個戴了遮陽斗笠、光着腳坐在船尾的人,一直沒動。

易颯把鞋子放下,也沒動。

過了會,船到跟前,黎真香她們嘰嘰喳喳地陸續上來,圍着她問長問短,嬉鬧聲里夾雜着小孩兒絕望的哭叫。

船都空了,那人還是坐着沒動,身子隨着小船慢慢晃悠着。

易颯問他:「你是準備長到船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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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線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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